第十四章 白衣

　　王銃懸坐於萊茵港外的海面之上，那把漆黑大傘擋住日出黎明的曙光，籠住壹片漆黑幽暗。
　　這是【深海】為他安排的最佳駐守點。
　　他的面前。
　　十幾副精神畫面，倒映流淌，任憑挑選。
　　整個萊茵城，盡收眼底。
　　那口黑色棺木，坐落於池綬住所的院落之中，雖有好幾層陣紋籠罩……但【深海】的精神力量還是浸入其中，院落中的畫面只是略微模糊了壹些，但依舊可以看清發生了什麽，池綬與黑棺面對而坐，顯然是進入了“入靜”狀態。
　　王銃神色復雜。
　　【“這不僅僅是妳弟子的任務，更是妳的任務。”】
　　離開上城之時，院長對他所說的那些話，此刻在耳畔回蕩縈繞。
　　他的心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混亂過了。
　　受命來到萊茵，他的任務有兩個。
　　壹是斬殺葉卡洛琳。
　　二……便是帶回顧小滿，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如果真如院長所料，池綬將棺木帶回萊茵，是為了將顧小滿送出中洲……那麽他便要在這片海域，將自己最心愛的弟子，也壹同斬殺！
　　“小池……”
　　“希望妳，不要讓我失望。”
　　王銃默默看著【深海】傳入自己心海中的影像。
　　他在思考另外壹個問題。
　　如果清朧大人正在處理神戰……
　　那麽院長的“本源之力”是誰贈送的？
　　思前想後。
　　他總覺得院長口中的“那位大人”，所指並非清朧。
　　可偌大中洲，能讓院長甘願俯首的，除了清朧，還能有誰？
　　王銃皺起眉頭。
　　便在此時，監控影像中的年輕人忽然站起身子。
　　與【湮夢】的交流已經結束了，池綬以精神力，將這口棺木懸空擡起，“背”在背後，就這麽離開了住所。
　　……
　　……
　　“還順利麽？”
　　紅葡大廈地底，谷厲正在品嘗美酒。
　　他端起酒杯，遞給眼前男人。
　　池綬接過酒杯，並沒有喝，而是將其輕輕放在壹旁桌案高臺之上。
　　“還算順利。”
　　他平靜道：“我答應過妳，要讓妳進入源之塔內，成為正式神官。”
　　谷厲怔了怔。
　　池綬擡起頭來，瞥了眼這層大廈的監控，淡淡問道：“妳對源之塔是忠心的麽？”
　　“忠心……”
　　谷厲笑了笑，道：“如果源之塔願意收我入麾下，我當然會忠心。”
　　“好。”
　　池綬點了點頭，道：“有這句話，差不多就夠了。”
　　“……？”
　　谷厲還沒反應過來，壹股強烈的沖擊力忽然襲來！
　　轟的壹聲！
　　由於毫無防備的緣故，酒杯破碎，他整個人被巨大的沖擊力量砸中，向後拋飛而出，飛出近二十米，嵌入合金墻體之中，徹底昏迷過去。
　　池綬的胸口，燃燒著滾燙的金燦輝光。
　　【心界】散發著熾熱的余煙。
　　誰說精神系超凡者不善攻伐？
　　若真要殺人。
　　他池綬比學院裏的每壹個四階，殺得都快，只是承蒙老師教誨，他總是出手留壹線！
　　池綬故作冷漠地瞥了眼谷厲。
　　他在心底默道：“這個機會，就看妳能不能把握住了。”
　　剛剛的【心界】沖擊，看起來聲勢浩大，但其實並沒有真正沾染殺意。
　　他要做的，不是擊殺谷厲。
　　只是擊倒。
　　作為池綬盟友，被擊倒的谷厲……在這次事件之中，算是驗明了立場和本心。
　　中洲如此缺人。
　　此次事件之後，大概率會拋給谷厲壹個進入源之塔內部的試煉機會。
　　至於保駕護航這種事情。
　　池綬做不到了。
　　出手的那壹刻起，池綬就等同於放棄了“白虎神使”的試煉，同時背叛了源之塔。
　　“池綬，不要做蠢事！”
　　盤坐海面之上的王銃，神情變得十分難看。
　　他直接以【深海】權限，接管紅葡大廈的基層系統，然後傳出了自己的聲音。
　　池綬緩緩擡頭，意味深長地看著紅葡大廈的那枚攝像頭。
　　王銃隔著數千米，與弟子對視。
　　“老師，妳是了解我的。”
　　池綬微笑道：“我是壹個蠢人，自然……只會做蠢事。”
　　哢嚓！
　　【心界】輝光再次亮起，這壹次，王銃面前的十幾片精神投影盡數熄滅。
　　在出發去往上城之前。
　　池綬就已經在布局。
　　他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
　　【深海】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掌控著五洲的全部信息，讓民眾看見的，都是它希望民眾看見的。
　　而今日之布局，最核心的壹點，便在於讓【深海】看見……池綬希望【深海】看見的。
　　所以他早早尋覓到了【天眼】的布置，然後分別附著了壹縷【心界】之力。
　　此刻。
　　【心界】之力爆發！
　　王銃眼前的監控視線，盡數破滅。
　　那把懸在海面之上的巨大黑傘，驟然收縮，化為壹把漆黑長刀，王銃踩住長刀，破開海浪，向著萊茵城方向疾掠而來！
　　臨行之前，院長告誡自己，不要過多幹預。
　　可如今，他等不了了。
　　王銃不希望自己的弟子真做出對抗源之塔的蠢事！
　　現在趕回萊茵，他還來得及阻攔這壹切！
　　……
　　……
　　砰砰砰砰砰！
　　紅葡大廈的地底，光源破滅，池綬撐開了自己的【心界】，籠罩整座紅葡地底。
　　四階大成的精神系領域擴散之下。
　　紅葡大廈的安保系統瞬間癱瘓。
　　聖十字學院的確培養出了壹位實力斐然的天才，只不過這位天才並沒有為學院效力……那口棺木之中緩緩伸出壹只手臂，然後是壹顆腦袋。
　　“解決了？”
　　顧小滿瞇起雙眼，打量著外部，雖是壹地狼藉，但卻寂靜無聲。
　　“如我所料，源之塔的後手，就是我的老師。”
　　池綬平靜說道：“他應該正在趕往萊茵，妳們還有五分鐘。”
　　“五分鐘……”
　　顧小滿拍了拍身上灰塵，沈聲道：“足夠了！”
　　她大踏步向著墻壁那邊走去。
　　【湮夢】發動。
　　池綬神色有些動容，自己的【心界】領域籠罩之處，竟然被【湮夢】撐開了壹片無垢區域，要知道眼前這個小姑娘，還沒有晉升四階，她所掌控的【湮夢】只是領域雛胚，竟然都能做到這種程度？！
　　這就是天選酒之主的強大之處嗎？
　　論天賦。
　　池綬的確沒見到比這小姑娘更強悍的怪物了。
　　顧小滿壹眼就看到了“籠牢”的所在，她直接撞入墻壁，沒有發生坍塌也沒有發生破碎，墻壁就像是壹層水，而她則像是壹條魚，【湮夢】模糊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她在大廈內部自由穿行，直接以直線途徑，走入了葉卡洛琳的所在之處。
　　片刻之後。
　　顧小滿架著重傷昏迷的女人，返回池綬面前。
　　她認真望著池綬。
　　“壹切按計劃行事？”
　　“嗯……”
　　池綬笑了笑，拍了拍身旁的棺木，輕聲道：“壹切……按計劃行事。”
　　……
　　……
　　萊茵港口壹片沸亂。
　　【心界】能力擊碎深海監控之後，這座港口之城的增援任務便在附近周邊被觸發。
　　大量超凡者向紅葡大廈靠近。
　　由於獅醒之故，上城神官全部外派出去，萊茵城駐守的那十幾位神官，紛紛趕往事發點，但他們只來得及看到壹道飛掠而出的模糊身影，那身影翺翔於天頂之上，天頂烏雲流淌而過，壹線日光推進，那身影便與日光壹同翺翔……隱約可見，那身影似乎還帶著壹口漆黑棺材。
　　內海。
　　天頂之上，同樣有壹道極快身影，踩著長刀飛行。
　　海浪被黑色長刀切開。
　　“逆徒，止步！”
　　那身影忽然懸停，聲音如雷震，拔起長刀，對準身前的飛掠身影就是壹道斬擊！
　　轟！
　　海面破碎，黑色長刀掀起連綿不絕的怒浪，足足有百米之高。
　　那身影並沒有絲毫退步之意，而是迎著長刀刀氣撞擊而去，池綬雙手結印，【心界】化為壹片無垢壁壘——
　　然而並沒有預料之中的劇烈撞擊！
　　這壹刀，王銃沒有忍心對自己的弟子斬下，所以刻意偏轉角度，以做警示。
　　海水紛紛揚揚炸開。
　　封號境界的威壓，擴散開來，【心界】成功擋住了刀氣爆炸的余波。
　　兩人的距離不斷靠近，再靠近。
　　池綬背著大棺，沒有減速，反而速度越來越快。
　　“……”
　　王銃攥握長刀，眼神冰冷。
　　但握刀之手，卻是在顫抖。
　　這逆徒，是不想活了麽？想逼自己出刀，就這麽殺了他？
　　他冷冷看著那疾馳而來的虹光，千米，百米……
　　直至最後數十米，他都沒狠下心。
　　他下不去手。
　　“嗡！”
　　那團虹光，忽然懸停在王銃面前二十米開外，就這麽驟然陷入凝滯，而後散開【心界】輝光。
　　池綬看著老師。
　　“妳這個……逆徒……”
　　王銃看著自己的弟子，聲音嘶啞：“為何不逃？”
　　“老師若是要殺我……我便要逃……”
　　池綬低眉，自嘲笑道：“老師不殺我，我當然不能逃。我若逃了，老師該怎麽向源之塔交差？”
　　“蠢貨！”
　　王銃額頭青筋鼓起，怒斥道：“妳肆意妄為，今日做了這等蠢事，無論逃不逃，我都無法向上面交差了！”
　　“老師……”
　　池綬微微歪斜頭顱，認真問道：“您有沒有想過……您所謂的上面，究竟是誰？”
　　“上面是誰？”
　　王銃怔了壹秒，下意識道：“當然是清朧大人！”
　　“清朧大人若有閑暇，怎會連壹道神諭也不傳出？況且……獅醒這麽大的事情，也沒見清朧大人露面。”
　　池綬道：“老師就沒想過，其他的可能麽？”
　　“……”
　　王銃沈默了。
　　“【深海】掌控了源之塔，以及整個中洲。”
　　池綬深吸壹口氣道：“或許……它還掌控了清朧大人。如今它正在試圖掌控整個人類世界。烈·雷諾的精神已經被感染了，院長和以前不壹樣了，您難道沒發現麽？”
　　王銃當然發現了。
　　只是……
　　他不敢往這個方向去想，也不敢去相信。
　　【深海】掌控人類世界，這是何等荒謬的壹件事，但直至此刻池綬提出，他才意識到……就是這麽壹件荒謬的事情，極有可能是真實存在的。
　　“上城變了，院長變了……但慶幸的是，您沒有變。”
　　池綬誠懇說道：“若妳那壹刀，真落在我身上，我不會躲，我情願死在妳的刀下……這樣壹來，也算是還了老師的授業再塑之恩。”
　　“妳……”
　　王銃動容，咬牙嘆息道：“我怎能忍心殺妳？”
　　“所以我才感到慶幸……慶幸您沒有變。”
　　池綬垂下眼瞼，攤開雙臂。
　　他放棄了【心界】的領域擴張，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抵抗都是無用的……以老師的實力，再怎麽手下留情，自己也不可能是其對手。
　　“弟子池綬，無視律法，私自放走源之塔死囚。”
　　池綬坦然道：“願領壹切懲罰。”
　　他身旁的那口棺木，緩緩打開……
　　裏面空空如也。
　　真正的逃亡計劃，其實並不復雜，將【深海】的天眼全部破壞之後，萊茵城的精神網絡會短暫陷入“失明”狀態，這就是顧小滿和葉卡洛琳逃離的最佳時機，而這個時候，池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壹件。
　　那就是吸引老師的註意。
　　這世上沒有什麽十全十美的救人法子……
　　想救人出去。
　　就要有人搭在裏面。
　　池綬選擇……犧牲自己，成全葉卡洛琳。
　　這，就是他的計劃！
　　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王銃的刀，是否落在自己身上，落下了也無妨，因為他本就是抱著必死之誌來的。
　　“蠢貨，蠢貨！”
　　王銃攥著那把刀，情緒起伏不定。
　　“她們應該已經離開萊茵，順利進入內海了……”
　　池綬平靜道：“您被我吸引，離開了最佳駐守點，就算此刻返回，也來不及追擊了。將我帶回去吧，我來接替葉卡洛琳的位置。”
　　王銃無言以對。
　　便在此時，壹道低沈的，渾厚的聲音，在海面響起。
　　“死囚之位，妳以為是隨隨便便接替的麽？”
　　池綬怔住，王銃也怔住了。
　　兩人所處的海域，原本風平浪靜，只有頭頂籠罩的壹片烏雲。
　　此刻，疾風驟起，海面波瀾漸大。
　　壹道極其高大巍峨森嚴的身影，在疾風之中凝聚，那人踩踏著海面，壹只手提拎攥握著兩道渺小身影。
　　“院長……您是什麽時候……”
　　王銃神情蒼白。
　　他在這片海域盤坐已久，竟然壹丁點院長的氣息都沒感受到。
　　“我？”
　　那高大身影，緩緩停住腳步。
　　烈·雷諾的眼瞳之中閃爍著冷漠和譏諷的意味：“小銃……我壹直跟在妳的身後啊。”
　　王銃身軀僵硬。
　　壹直跟在自己的身後……
　　他沒有絲毫察覺。
　　“這就是本源的力量。”
　　烈·雷諾輕輕開口，他緩緩擡起壹條手臂，狂風呼嘯肆虐，顧小滿和葉卡洛琳都被他牢牢“掌握”。
　　“哪怕只有很小的壹縷，也足夠睥睨世間了。”
　　事關未來的酒之主。
　　如此重要的任務。
　　他自然不會讓王銃師徒來完成，尤其是池綬……這個年輕人滿臉反骨之相，看壹眼就知道會做出背叛之事，所以烈·雷諾安排了這次上城會見，真正在內海等待顧小滿出逃的人，不是王銃，而是他自己。
　　現在計劃很順利。
　　以【湮夢】自縛的顧小滿，為了逃亡，甘願離開結界，被就此活捉。
　　按照那位大人的計算，將早該處死的葉卡洛琳，留到如今，果然發揮了奇效……
　　這棋盤上的棋子，並非每壹顆都要早早吃下。
　　有些殘子，留著，比殺了更好。
　　葉卡洛琳茍活，才能讓池綬說服顧小滿出逃。
　　壹環扣壹環，方可鑄成如今局面。
　　就當烈·雷諾沈浸在本源力量帶來的快感中時，天頂烏雲忽然爆發出壹道刺耳的尖鳴！
　　“嘶啦！”
　　壹把雪白的雷光長劍，自上而下斬切落下——
　　壹瞬。
　　僅僅壹瞬，就將烈·雷諾那蘊含本源力量的手臂斬切開來！
　　“？？？”
　　烈·雷諾瞳孔收縮。
　　那雷光的速度很快，如果沒有熔煉這縷本源，這雷光的速度至少是他的十倍，或許還要更多！
　　嗖嗖嗖嗖！
　　壹瞬間海水翻湧，烈·雷諾的面前多出了近千道雷光，那是壹道巍峨如神靈的雷光身影在攻擊，每壹劍都直擊面門，但關鍵時刻，那斷裂的手臂攥握拳頭，本不屬於烈·雷諾的本源之力就此爆發了……烏雲如瀑布垂落，化為壹面巨壁，將這近千道雷光盡數阻擋，巍巍巨海在壹瞬間化為黑白二色。
　　磅礴雷霆堆砌有千米之高。
　　最終雷光消散。
　　王銃和池綬怔怔看著這非人哉的壹幕……
　　擊出這驚世絕倫壹擊的，是壹個和池綬年齡相差不大的年輕男子，身披白衣，第壹道雷霆披落之後，那白衣青年從狂風駭浪之中奪回了顧小滿和葉卡洛琳，飄然落在了百米之外，最終無數雷霆在海面匯聚，搖曳生光。
　　“……白袖。”池綬聲音沙啞。
　　五洲無人不識此雷！
　　五洲無人不識此名！
　　顧慎死的那幾年，世人總說，白袖是這個時代位列第壹的絕頂天才……
　　只有顧慎能夠與之齊名。
　　強大如中洲，也沒有進行反駁。
　　因為四神使之流，除了紅龍，其他人根本沒資格和白袖爭鋒。
　　聞名不如見面。
　　今日壹見，方知原來這身白衣，比世人說的還要驚艷。
　　烈·雷諾死死盯著這道身影，壹股荒唐感從心頭升起。
　　“妳是什麽時候……”
　　“我？”
　　小袖子面無表情說道：“我壹直跟在妳的身後啊。”
　　這壹幕似曾相識，就在數分鐘前，曾上演過壹次。
　　只不過烈·雷諾的心底滿是屈辱。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自己……他剛剛拿到了壹縷本源！本源！
　　“妳說得沒錯，執掌壹縷本源，的確足以睥睨此間。”
　　白袖輕輕說道：“但本源之間，亦有強弱……不得不說，比起銀狐大將，妳差了很多。”
　　他伸出兩根手指，撚了壹撚。
　　原本是很小的壹縷縫隙。
　　說到“很多”二字。
　　白袖將兩根手指擴大，他認真說道：“很多，大概是天塹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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