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繭夢

　　嚴格意義上來說在，這已經不是顧慎第壹次“殺死”超凡者。
　　但這壹次，真理之尺對決策的影響大大降低。
　　從開始到結束，每壹分每壹秒，顧慎都處於絕對的理智之中。
　　這是第壹次，在清醒意識下的“擊殺”。
　　女孩和影子相擁在壹起，倒在汙濁泥濘中，那張俏麗的臉蛋逐漸失去顏色，蒼白的眉心開了壹道細狹的小洞，溫熱的液體從中潺潺流淌，像是壹只睡著了，冬眠了的鳥。
　　確認了生命氣息的消失……顧慎才從“真理之尺”的狀態中退出，跌落巔峰的失重感壹瞬間襲上心頭，他緩緩蹲下身子，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全憑借強大的意誌力，他還能堅守心底的最後壹線清明。
　　顧慎做的第壹件事，就是檢查那把銀色剪刀，在血泊中的銀剪已經不再熠熠生輝，而是變得黯淡，自己先前的猜想沒有錯，這並不是壹件封印物，只是附著了曲水的能力，所以才可以裁剪影子，曲水死去之後，這把剪刀便淪為了凡物。
　　接著，他默默凝視著永眠的女孩，撥打了胡大年的電話。
　　“……餵，哪位？”
　　連續壹周沒有睡安穩覺的胡大年，此刻正在酣夢之中，被電話鬧醒，顯然情緒不太好。
　　“是我。顧慎。”
　　“肅目石雕的失眠癥，和江灘的連環殺人案，是兩起案子。”顧慎平靜道：“那個連環殺人魔……在我這。”
　　“什麽？？？”胡大年壹瞬間清醒。
　　又用了五秒鐘，他才反應過來。
　　努力消化掉顧慎短短壹句話中的龐大信息量，胡大年連忙問道：“妳……沒事吧？”
　　“嗯……還活著。”顧慎瞥了眼現場，道：“不過我的情況不太妙，支撐不了太久，需要妳來處理壹下現場……我現在在江灘底下的97號窯洞……”
　　這裏雖然地處偏僻，但也只是深更半夜不會有人路過。
　　天壹亮可就不好說了。
　　自己兩次動用真理之尺，精神力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如果再硬撐的話，最多堅持十分鐘，半小時？
　　情報簡單交流了壹下，胡大年焦急道：“堅持住，我這就來！”
　　掛斷電話。
　　顧慎再次深深呼吸壹口，第二次透支精神的感覺很糟糕……就像是在顱頂開了壹個黑洞，意誌力和精神都要被吸入黑洞中，有種喝大了的飄忽錯覺，顧慎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斷片。
　　不！
　　不能睡著！
　　咬著牙，他再次召出熾火，當溫暖的火光驅散黑暗，渾身也都暖和了許多。
　　為了讓意識清醒，顧慎開始強迫自己思考。
　　“超凡源質……”
　　這個詞跳入腦海中。
　　在解決群體失眠癥的案件之時，顧慎第壹次感受到褚靈所說的超凡源質。
　　自己的熾火是成長性極強的超凡能力，只不過如今尚還微小，需要依靠汲取源質來增強己身……只不過肅目石雕的超凡源質實在有限，靠著壹次次催眠拔除精神烙印，帶來的收益實在太小。
　　畢竟只是壹件D級封印物分化的烙印。
　　而出於交付任務的考慮，顧慎並不準備冒險抽取石雕本身的超凡源質……這件封印物大概率會被仔細檢查，目前他還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超凡能力。
　　此刻，在熾火加持下，視野的顏色發生了變化。
　　江灘的岸邊世界不再漆黑，而是分為壹團團的色塊，而其中最為顯眼的……就是曲水。
　　當世界從黑夜中褪色，女孩反而成為了唯壹的黑。
　　五彩斑斕中躺著壹塊小小的墨點，仿佛把全世界的黑暗都汲取了壹般。
　　“這就是，超凡者的……源質麽？”
　　顧慎看著熾火世界中死去的女孩。
　　現實世界中，曲水死去之後，眉心流淌鮮血，形成血泊，而熾火覆蓋的視野中，則是有壹縷壹縷的影子遊蛇般向她匯聚靠攏，那些影子是她能力自主溢散的吸引結果……只是如今她死了，影子來來回回沖刷著血泊，卻無法被收容。
　　已經有影子開始消散了。
　　按照這種跡象來推斷，要不了多久，這些超凡源質就會全都消散，並且不再向她身上凝聚。
　　“超凡者的源質……會在他們死後，消散於這個世界。”
　　他默默總結。
　　“不……消散這個詞不準確。”
　　即便疲倦到了極點，顧慎的思維依舊運轉得很快。
　　“超凡源質……應該始終存在於這個世界，就像是空氣壹樣，對於大部分超凡者而言無法看見，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在超凡呼吸法運轉的時刻，它們被汲取，收容，在超凡者死去的時候，它們被釋放。”
　　“壹位超凡者死去，源質並不會消散，只是會回歸看不見的‘虛空’，然後經過某種循環，去往另外能夠收容它的地方……所以即便是沒有生命的封印物，只要符合收容源質的條件，也能夠擁有超凡源質。”
　　“我想要增強熾火……就需要汲取各種源質，自身呼吸法的源質，封印物的源質，超凡者的源質，都可以成為熾火的‘食糧’。”
　　這個想法壹出現，顧慎的眼神就落在了曲水身上。
　　“按照這種情況來看，熾火……應該就是精神系超凡能力了。可是我該怎麽奪取她的源質？”
　　顧慎想了想，自己好像只剩下壹種辦法。
　　將熾火浸入曲水的精神中。
　　按理來說，女孩已經死了，意識都已經消散，自然也不存在什麽精神。
　　但之前幾次拔除石雕烙印，讓顧慎熟悉了自己的熾火能力。
　　與尋常的精神系超凡不同，熾火好像具備著壹種不可思議的感應之力，自己能感應到物品以及生命體所攜帶的精神波動……這些精神波動，能在熾火的加持下建立秩序，然後搭建成某座具有映射意義的夢境。
　　在周也新身上……熾火看到了殘留十多年的夢境。
　　“她身上的影子，殘留著很強大的精神波動……我想要汲取源質，也只能這麽壹試了。”顧慎用力抹了抹面頰，振作精神，決定嘗試壹下，趁著自己還沒失去意識。
　　“嗡！”
　　附著在眉心的那壹縷小小火苗，在顧慎的意誌駕馭下，緩慢脫離，降落在了曲水的眉心之上，那被開了壹道血洞的傷口，在熾火的灼燒之下生出淡淡的焦糊味。
　　雖然熾火目前僅僅展現出了精神系的催眠之力，但畢竟還是存在實體的火焰，擁有著極高的溫度。
　　除了主人顧慎，其他接觸者，都會被熾火灼燒。
　　既然有溫度，那麽便可以焚燒實物。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這縷小火苗，以後有壹天能成長為“幽鬼之籠”中焚滅萬鬼的烈潮，那麽燒毀壹座城市，也不過是須彌之間。
　　短短兩秒。
　　曲水額頭的血洞不再流淌鮮血，伴隨著熾火的降落，極高的溫度將流淌而出的血液直接蒸發。
　　五彩斑斕的江灘岸邊，那團小小的黑影，與熾烈的火苗，終於接觸。
　　世界重新回歸黑暗。
　　江水奔騰咆哮。
　　顧慎靠坐在97號窯洞的泥濘石壁前，微微低垂頭顱，陷入“沈眠”。
　　……
　　……
　　很累。
　　很累很累很累。
　　累到，不想要睜開雙眼……想要就這麽壹直睡下去。
　　身子像是壹根水草，在大海中被萬斤重的海浪拍中，被無形的暗潮反復碾著。
　　下墜。
　　下墜。
　　“啪”的壹道重響，雷鳴般炸開。
　　顧慎陡然驚醒。
　　他被壹只大手從浴缸之中拎起，左邊面頰是火辣辣的刺痛，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是另外壹個耳光摔在右邊面頰上。
　　“豬玀！”
　　拎著自己身子的是壹個身材幹瘦的男人，那副斯文的圓框眼鏡被水汽氤滿，臉上卻寫滿了兇狠，兩個耳光之後，顧慎意識清醒過來……熾火浸入曲水殘留的夢境中了。
　　雖然原主已死。
　　但顧慎仍然無法自由地活動身軀。
　　如今的感覺，異常真實。
　　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四肢，此刻如灌鉛壹般，同樣的，精神也無比疲倦，與過度使用真理之尺的透支感覺截然不同——腦海中時時刻刻翻湧著的，是壹種近乎於絕望，隨時要放棄自己的精神意識。
　　這是……曲水的父親？
　　他覺得此刻的男人面孔，與自己在側寫世界裏看到的剪影，隱約重疊在壹起……十分相似。
　　這個意識剛剛浮現。
　　“啪！”
　　第三個耳光，狠狠打來，打得顧慎壹陣天旋地轉，忍不住想要嘔吐……他浸入到了“曲水”的視角中。
　　女孩被打得仰面傾倒，半邊身子翻出浴缸，這壹刻顧慎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壹具毫無美觀可言的瘦小身子，渾身布滿傷疤，手腕還有好幾道殷紅的鮮血割傷，被冷水浸泡之後，血肉翻開，顯得觸目驚心。
　　曲水手腕上，這些結痂的傷口……是在這時候留下的？
　　余光還瞥見了壹具身軀……七零八落的被肢解分散開來，秀美的長發被猩紅的血水打濕。
　　這壹刻，劇烈的不適感從渾身四處翻湧。
　　最後擠壓到胃中。
　　女孩忍不住“哇”了壹聲，想要吐些什麽出來……但喉嚨裏壹陣反酸，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進食的原因，壹陣幹嘔，只吐了些零零散散的酸水。
　　“爸爸……”
　　破碎的哭腔，從女孩喉嚨裏艱澀地傳出，她蜷縮身子，努力求饒：“不要……”
　　除了顧慎，沒有任何人看到。
　　浴缸中，壹團黑暗的影子，越來越大，像是壹條隨時可能躍出海面的鯊魚。
　　這不是夢……而是被超凡源質真實記錄的現實……這是曲水覺醒超凡時的景象。
　　失去理智的男人。
　　以及苦苦支撐的女孩。
　　這場破碎痛苦的夢境，在浴缸中黑影撐起身形破開水面的那壹刻，徹底綻放。
　　男人錯愕驚慌的面孔瞬間被黑影淹沒，無數黑影從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進入，幾乎將這具身軀撐得炸裂開來，他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在墻壁上，軟綿綿滑落，而女孩依舊保持著蜷縮的姿態……這世上總有被命運愚弄的可憐人，在覺醒超凡的那壹刻，因為劇烈的精神刺激，直接成為了失控者。
　　她是千裏挑壹的幸運兒，也是萬中無壹的苦難者。
　　這壹刻，顧慎感覺自己忽然恢復了自由……在忍受了劇烈的痛苦之後，他不再被囚禁於女孩小小的軀殼之中，而是緩緩地站起身子，虛幻的意識形態，就這麽化為了壹團熾火。
　　他以第三者的身份，來到了這場真實幻化的夢境中。
　　熾火繚繞，凝聚實體。
　　顧慎沈默地看著蜷縮在浴室角落的女孩，又瞥了眼昏迷不醒的男人。
　　熾火引導著自己……觀看了這場夢境，這是曲水超凡源質中殘留的最純粹的精神。
　　壹旦失控，超凡者便沒有理智可言，他們的所作所為全憑源質指引。
　　而在這份源質中，顧慎所感受到的……只有苦難，只有折磨。
　　所以她的行事風格如此乖戾，瘋狂。
　　父親殺死母親，而且正準備殺死自己……在這種絕望之下，哪怕沒有超凡覺醒，曲水壹樣也會精神崩潰。
　　熾火再壹次出現在顧慎眼前。
　　它緩慢躍動著，傳遞出壹縷明晰的精神波動。
　　顧慎望向蜷縮的女孩，在這場夢中，自己要汲取的“超凡源質”應該就在這了。
　　要再殺死她壹次，才能奪取源質？
　　顧慎沈默了。
　　沈默很久，他走上前去。
　　……
　　……
　　“冷……冷……”
　　女孩瑟瑟發抖，躲在最邊緣，摟抱著雙臂。
　　她不敢去看任何人，渾身的每壹個毛孔都在戰栗……千絲萬縷的黑影將她包裹，要圍成壹個大大的繭。
　　整個世界都漆黑下來。
　　所有的光都消失，所有的暗都席卷。
　　直到壹條幹凈的巨大浴巾，披在了她的身上。
　　曲水身子僵硬了壹剎。
　　她艱難擡起頭來，只看到壹道模糊的人影輪廓，那人渾身都是漆黑的亂碼，眉心上懸浮著壹縷很微小，但很溫暖的火焰。
　　“披上吧……會好些。”
　　那道身影的聲音落在顫抖女孩的耳中，像是有壹縷火光忽然出現，照亮了漆黑的世界，千萬條席卷合攏的大影，被壹縷渺小的火焰，阻擋了成繭。
　　看著那個顫抖不已的女孩，顧慎輕輕嘆了口氣，對熾火道：“如果要我再殺死她壹遍……才能奪取源質，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殺死曲水，因為她已是失控者。
　　江灘今夜，不是妳死，就是我活。
　　而如今這場夢境中的可憐女孩，則是流離在虛無的幻夢中的苦難者。
　　對於敵人，絕不留情……但對於這樣的人，顧慎下不了手。
　　即便在夢中，他也無法欺騙自己，做出違背準則的行事。
　　熾火像是聽懂了顧慎的話語，搖曳了壹下，緩緩律動著。
　　在顧慎做出選擇後……這場夢境的四周開始崩塌，顏色再壹次褪去，附著在曲水身上的超凡源質，由於她的死亡，逐漸開始自主的消散。
　　“就這樣吧。”
　　顧慎平靜道：“以後還有汲取源質的機會。”
　　他回頭再看了壹眼……準備徹底離開這場夢。
　　忽然壹道聲音叫住了他。
　　“大哥哥……”
　　崩塌的幻夢中，淚眼婆娑的少女的聲音隨著鏡面破碎，緩緩綻放，“謝謝妳……”
　　象征著瘋狂，暴怒，泄憤的超凡源質，忽然平定下來。
　　“妳眉心的火……好好看呀……第壹眼看到，就喜歡上了……”
　　夢境崩塌。
　　女孩輕輕笑著，伸出自己手掌。
　　蒼白手心，躺著壹枚小小的黑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