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八章 碎瓷

　　“這裏……和妳夢境中所見到的，壹樣麽？”
　　顧慎站在簌懸木下。
　　“相差無幾，只是略顯粗糙。”
　　李青瓷微微蹙眉：“而且我夢境中所見到的……好像是盛夏。”
　　盛夏？
　　祈願術有點逆天的過頭了……顧慎瞇起雙眼。
　　自己和青瓷姑娘初見之時，他還沒開始正式修行春之呼吸，簌懸木的種子都沒發芽……難道“命運天秤”早就知道了自己會逆著修行四季呼吸，從春入冬，最後才到熾夏？
　　李青瓷所見到的畫面，應該就是最後的“大成凈土”了。
　　“略顯粗糙，是因為這裏……剛剛形成雛胚。”
　　顧慎把目光挪向遠方。
　　李青瓷也看到了……在雪原的盡頭，好像有壹堆身影，正在忙碌。
　　她若有所思。
　　場景迅速從凈土之中退出，無數長葉翻飛，雪屑也隨之消散。
　　重新回到了神祠山上。
　　李青瓷坐在藤椅之上，屋檐的余光遮住了她的面容，她陷入了思索之中……
　　“所以，這不是夢……”
　　片刻之後，李青瓷望向顧慎：“這是真實存在的。”
　　“這也可以是夢。”
　　顧慎微笑道：“現實世界的鐵律，或許沒有辦法擰轉，但在夢裏，壹切皆有可能。如果有壹天妳死了，我向妳保證，妳會來到這座夢中。”
　　“會有人對妳說……”
　　“死亡，也是壹種新生。”
　　……
　　……
　　這壹番對話之後，神祠山上的兩人，達成了壹種奇妙的默契。
　　關於“凈土”之夢。
　　顧慎沒有再提，李青瓷也不再多問。
　　接下來的日子。
　　顧慎在神祠山埋頭修行，不斷汲取源質，填補“生機之火”。
　　而青瓷姑娘則是回歸了以往“拆文解字”的生活。
　　她在神祠修剪黑花，整理花圃，同時修行古文……放棄了長生術，但還有占蔔術，她的壽命壹天天減少，但她的心境卻愈發平靜。
　　她在迎接自己的終末。
　　李青穗來山上的時間越來越多，小姑娘起初兩三次，往這邊跑的目的，都是想要勸告。
　　李氏在外洲找到了不少的“合適人選”。
　　長生術的壹切都已經準備妥當。
　　只要青瓷點頭。
　　她便可以續命——
　　只不過，李青瓷心底沒有絲毫動搖，即便沒有顧慎帶她入夢，她也會堅定最開始的選擇……她想和命運賭壹把，賭壹賭自己用祈願術看到的“新生”，會不會在死亡之後降臨。
　　到了後來。
　　李青穗逐漸明白，姐姐心意已定。
　　她什麽都做不了。
　　只能接受。
　　姐妹二人也爆發過爭吵，只是最終全都不了了之。
　　忽然有壹天……李青穗再來山上，整個人都變了，她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壹樣，絕口不再去提“長生術”和“命盡”之事。
　　這個小姑娘，好像壹夜之間想開了，然後又長大了。
　　短短十數天，青穗蓄至腰間的青絲，已經生出了白發，她有過燦爛美好的童年，只是美夢之後的經歷，往往不太美好。
　　青穗這些年所經歷的，實在太多。
　　長野與中央城合流，兩洲局勢變動，五大家重新界定“權限”，許許多多的瑣事分擔心力，她的肩頭扛住了李氏的壓力。
　　陵園事件之後，她已經重新將長老會握入手中。
　　壹次又壹次清洗。
　　今日，長老會中的超凡者，無壹不對她俯首頂禮。
　　雖然名義上還是“臨時”家主——
　　可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已經不再是“臨時”那麽簡單。
　　只是。
　　權勢滔天，又能如何？
　　李驅虎病故，李青瓷短命，等到故人全部故去，她身邊便只剩下高叔。
　　壹個還沒成年的姑娘，處於最燦爛明媚的年歲，背影卻常常給人壹種孤獨蕭瑟的冷感。
　　那壹天後。
　　李青穗來神祠山，所做的事情便很簡單了。
　　大多數時間，她只是看著姐姐在桌案前拆文解字，連話都不必多說，最後走時，送些李氏長老會精挑細選的壹些有趣物事。
　　偶爾，她會和姐姐說上幾句。
　　但外面的世界，爾虞我詐，只言片語，也說不清楚。
　　所以她只說好事，不說壞事。
　　這個小姑娘臉上的笑還在，只是變得不那麽“發自內心”……她來了神祠山很多次，只是壹次都沒有和顧慎說話。
　　李青穗再也沒有多看顧慎壹眼。
　　她每壹次來，那個坐於漫山黑花中，修行生機之火的年輕男人，都會包裹在無數流火之中，那是她以前最想看的場景，漫天黑花在火焰繚繞之中翻飛，燃燒成雪白。
　　可這壹切，都變得沒什麽意義了。
　　當年的她，之所以歡呼，之所以欣喜。
　　是因為這裏的黑花每少壹朵。
　　就離姐姐出世，更近壹步。
　　可如今，姐姐就快離世……
　　如果她死了。
　　這神祠就算變成壹片花海，又有誰要去看？
　　……
　　……
　　“李青穗……應是對妳生出了怨念。”
　　山野之間，微風繚繞。
　　白花紛飛。
　　褚靈問道：“妳不需要去看壹看她，解釋壹下麽？”
　　“不必了。”
　　顧慎沒有睜眸，他靜坐修行，聆聽著心海裏的聲音，然後輕輕說道：“她怨我，是應該的。”
　　李青穗希望青瓷能接受長生術。
　　只是……
　　她壹個人，勸說不動。
　　在最開始的爭吵之時，李青穗還多次向顧慎所在之處投來求助的目光……她希望顧慎能站出來，能幫她勸勸姐姐。
　　只是這件事情，顧慎選擇成為了壹名“中立者”。
　　“我答應李青穗，要把她姐姐帶出神祠……這件事情，是我沒做到。”
　　顧慎道，“她不知道‘凈土’的存在，自然要恨我。”
　　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還有壹點很重要的原因：李青瓷看完“凈土”之後始終守口如瓶。
　　其實顧慎並沒有要求她保密。
　　在帶她入夢的時候，他便將壹切的選擇權都交給了對方，若是青瓷姑娘希望妹妹安心，就算將“凈土”告知，他也不會多說什麽。
　　如果真到了那壹步，他會請求白術先生為此事出面……以鬥戰的身份，提點青穗，冥王會出手，給李青瓷壹個“新生”。
　　只是這件事，李青瓷沒有告訴妹妹。
　　而顧慎，也就這麽順其自然地選擇了緘默。
　　“她是甘願獻命神祠的影子。”
　　“也是李氏……最聰明的人。”
　　顧慎平靜道：“或許她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關於‘凈土’的事，她不對外說，便是臨別之前，對李氏最大的好。”
　　顧慎最大的秘密，就是“冥王”。
　　走漏壹丁點消息。
　　便足以敲動整座東洲的格局——
　　作為“祈願術”的擁有者，李青瓷很清楚，這世上存在著虛無縹緲的“命運之線”，即便隔著無數時間，也能掃平迷障……她能夠與顧慎結緣，便是因為禁忌術法的作用。
　　她心中有答案，問不問，說不說便不重要。
　　只要她不問。
　　顧慎不說。
　　讓壹切盡在不言中，這便是最好的結局！
　　若是為了讓妹妹安心，把“凈土”的存在說出……那麽對李氏，對顧慎，都不是好事。
　　這個時候，真相反而沒那麽重要。
　　……
　　……
　　這是長野最寒冷的秋天。
　　神祠落葉被風碾碎。
　　明明生出了很多白花，卻還是壹片蕭瑟。
　　顧慎的“生機之火”，修行地十分順利，他像是壹枚幹枯的樹葉，在深潭之中拼命汲取著養分，深海第八層的源質，早已經被儲滿，只不過轉化需要時間。
　　領域雛胚的第壹層已經完成。
　　他結束了在神祠的閉關修行，站起身子，向著山頂走去，山頂本該盛放的那些白花，今日連壹朵也沒有隨風飄出，整座大山顯得格外冷清，枯敗。
　　顧慎的心頭隱約浮現出了不祥的預感。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凍湖任務最終剿殺之前，在“災厄手鐲”中看到的景象……神祠漫山黑暗，只剩下壹朵白花。
　　此時此刻，無比應景。
　　他加快了步伐。
　　登山之後，他站定身子，沈默地看著眼前的畫面……花圃的那些潔白小花兒，在本該長勢旺盛生機迸發的時候，變得枯萎，而且蔫吧，此刻都垂著花瓣，朝著壹個方向，那座古老神祠小屋的門前，吱呀作響的藤椅上，躺坐著壹個白衣如瓷的年輕姑娘。
　　那個姑娘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
　　她的懷裏還摟著壹本薄薄的古冊，秋風吹拂書頁，露出她精心描刻的古文。
　　嘩啦啦作響。
　　好聽極了。
　　只是姑娘的雙眼不會再睜開了。
　　她像是花圃中的那些白花，在本該最有活力的年歲，沒有任何征兆，就這麽迎來了最後壹天的“枯萎”。
　　只是她早有預料。
　　所以離去的這壹天，她很安靜，沒有打擾任何人。
　　“嘩啦啦，嘩啦啦……”
　　書頁翻飛。
　　風忽然大了起來。
　　花圃裏那些白花的花瓣也隨風翻飛。
　　它們枯萎，倒下。
　　顧慎的背後，忽然傳來了腳步加快的登山聲音，壹道練習了許多次，才輕快如銀鈴的笑聲也隨之響起。
　　“姐姐，我挑選了雪禁城最漂亮的新瓷……”
　　“妳看……”
　　登山的聲音，和銀鈴般的笑聲，都在此刻戛然而止。
　　風吹起白花，在神祠山頂掀起了純白的花潮。
　　“嘩啦啦，嘩啦啦……”
　　那本薄薄的書頁落在了地上，還在翻動著。
　　瓷器墜落在地，碎裂成壹瓣壹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