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七十七章 摘下頭顱

　　任何人，只要來過清冢內陵，站在巨像腳下。
　　就會覺得自己形如螻蟻。
　　再怎麽努力地擡起頭，也只能看見巨像巍峨隱入雲霧之間的壯闊胸膛。
　　渺如壹粟。
　　而此刻，整座冰雪世界都開始翻湧，數萬噸的流雪在巨像身下滾動，這五座最大的巨像，仿佛是坐落在雪山崩塌洪流中的“神”，靜默凝視著這個世界的崩塌。
　　亦或者說……逆卷。
　　五枚小小的木令，解開了巨像遺跡的血脈陣紋。
　　遠天滲出了壹縷漆黑的火光。
　　即便只有很小的壹縷……依舊給人壹種震撼，不安，惶恐的感覺。
　　那是壹枚火種。
　　那真的是壹枚火種！
　　顧陸深擡起雙臂，做出撐天的動作，仿佛要將整座雪穹都攬入懷中……他確實就要做到了。
　　只可惜，還差了那麽壹點。
　　撐開壹縷的雪穹，重新閉合，翻滾的雪潮也逆著席卷，這座世界的“時間”開始倒流。
　　下壹刻。
　　木令激蕩射出的輝光，壹寸壹寸倒流收回。
　　五枚令牌，重新變得安靜，懸浮在空中。
　　“顧慎，這是壹個觀戰的好機會……妳可以感受壹下，封號超凡的戰鬥，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白術平靜地說了這麽壹句話。
　　然後他開始前進。
　　無需撐開領域，這整座飛雪繚繞的世界，都是他的【倒流】領域。
　　而萬事萬物，在經歷【倒流】之前，必然有壹個【凝滯】階段。
　　白術所過之處，飛舞的碎雪，飄零的草葉，炸裂的石屑……都凝固在空中，仿佛有人按下了時間的暫停鍵，而當他走過之後，這些凝固的物件又順延軌跡，繼續著原先的運動。
　　這個世界變得喧囂又靜謐。
　　白術就這麽緩緩走到了顧陸深的面前。
　　他沒有暫停顧陸深的“時間”。
　　【倒流】這種逆天級別的能力當然不是隨意就能發動的。
　　他影響的物件越多，消耗的力量也就越大……
　　而影響的生靈，實力越強，也越困難。
　　白術站在顧陸深身前十米的位置。
　　他仔細打量著這位老熟人，沈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問道：“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顧陸深的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
　　他見鬼壹般，看著慘白霧氣中那張熟悉的臉。
　　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
　　二十年？還是……更久？
　　向來記性極好的他，竟然發現關於白術的事情，自己已經記不清了。
　　他死得太安靜。
　　誰會花費心力去記壹個死人？
　　“算了……也不重要。”白術笑了笑，他有些失望地說道：“不過我記得……上壹次見面，妳並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顧陸深低下頭，看了看自己。
　　【朧月】因為強烈的畏懼，拼命收縮，凝聚成了壹層緊致結實的甲胄。
　　在甲胄之上，還翻湧著刺目的紫色輝光。
　　那是酒神座的神力！
　　壹晃多年，他隱忍，他刻苦，他修至大成……可如今，為什麽見到白術，他還是會感到恐懼？
　　在那個大家都年輕的時代。
　　因為同出身顧家的緣故，顧陸深始終無緣與顧長誌壹戰，不甘心淪為配角的他，向著白術發起了挑戰，於是他和白術就這麽轟轟烈烈地打了壹場……最後的結果是他輸得壹敗塗地，慘不忍睹。
　　而那個時候，白術還沒有汲取白氏全部的血脈之力，向著顧長誌發動最後的沖擊。
　　那壹架後，顧陸深頹廢了很久。
　　他意識到。
　　就算沒有顧長誌。
　　他依舊無法成為上個時代的“主角”，因為長野城裏還有壹個白術。
　　胸腔裏的“熾眼”睜開之後，他改變了目標。
　　將目光投向了下個時代。
　　他要慢慢熬下去……把那些自己鬥不過的故人，全都熬死。
　　沒過多久。
　　他便熬死了白術……這個心高氣傲的天才，在挑戰顧長誌失敗之後，竟帶著全族血脈之力的希望選擇了自殺，何其愚蠢！
　　正是因為熬死了白術，顧陸深才徹底堅定了自己的苦熬戰略！
　　他甘心隱於幕後，就這麽壹直等待壹直等待！
　　等到了顧長誌退隱長野，也等到了顧騎麟年邁時高——
　　終於，等到了如今！
　　卻發現，這壹切只是老天爺對自己開的玩笑？
　　白術，還活著！
　　“妳現在的模樣，真像是壹條狗啊。”
　　白術看著籠罩在顧陸深身上的紫色輝光，同情地說道：“不過，妳和狗不壹樣的地方是……妳搖尾乞憐而不自知。”
　　顧陸深怒了。
　　他低吼道：“白術……今時不同往日！”
　　顧陸深能感覺到，白術身上的氣息，夾雜著灰暗的寂滅頹廢之意……這些年白家對這位超世之才的憤怒不可能是假的，他就算沒有真的死去，也是隱瞞了自己活著的消息。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修行？
　　而自己，二十年來的勤勉苦修，可是從未間斷過。
　　【朧月】強行擴散開來！
　　顧陸深向著白術沖殺而去，【朧月】領域將兩人籠罩，酒神座的神力包裹之後，他遞出了蓄滿精氣神的壹拳！
　　這壹拳……震碎長空！
　　打得大雪支離破碎！
　　打得方圓十裏，壹陣顫響！
　　就連遠方觀戰的顧慎，也感到了耳膜壹陣刺痛，數千縷清冢陣紋流光，回攏繚繞身軀，抵禦著拳勢震蕩的余威。
　　顧慎神情有些難看。
　　若孤身壹人，與這位顧氏新派之主決戰……僅僅依靠陣紋，定是不夠的。
　　這壹拳，足以穿透陣紋，將自己打至重傷！
　　他的眉心聚攏出壹縷極其凝實的熾火，這是頂級封號之間的巔峰對決，每壹個細節，顧慎都不想錯過……而屏住呼吸的下壹刻。
　　顧慎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現象。
　　白術伸出手掌。
　　他所做的動作，非常簡單，就是……伸出手掌。
　　與顧陸深壹層層疊加領域，加持神力，截然不同。
　　白術的手掌掌心，似乎流淌著壹層無形的空氣。
　　【倒流】的進壹步運用，是凝滯，再進壹步，便是拆解。
　　熾火的視野之中，捕捉到了極其緩慢的壹個又壹個瞬間。
　　緊緊包裹著顧陸深拳頭的朧月，以及神力，在觸及白術拳頭的那壹刻，還未來得及爆發殺力，就被直接拆解開來……白術倒流了壹部分的力量，使得顧陸深迸發殺力的那個整體，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壹個又壹個零件。
　　最終，這壹拳，就是普普通通的壹拳。
　　“咚”的壹聲。
　　打在了白術的掌心，發出了很是輕微的悶響。
　　“我的確很久沒有修行了。”
　　白術看著顧陸深，戲謔地問道：“顧陸深……妳何時變得如此愚蠢，認為這短短的二十年，便足以彌補妳我之間的差距？”
　　顧陸深瞳孔收縮。
　　下壹刻。
　　壹擊鞭腿，快得匪夷所思！
　　直接將他的半邊身軀，打得支離破碎！
　　酒神座的那些神力想要將這具軀幹拼湊重組，只是這些血肉瞬間就被【倒流】領域絞碎！
　　“咳……”
　　連鮮血都沒有迸濺而出。
　　所有的壹切，都被【倒流】卷入了風雪之中！
　　只是下壹剎。
　　這不可抵抗的力量再次發動……兩次【倒流】之後，破碎的血肉又重新拼湊而回，顧陸深的下半具身軀被拼湊而出，他神情慘白，精神海中布滿的情緒，不再是憤怒，而是恐懼。
　　某種意義上來說，剛剛的壹剎，“神跡”在他身上上演了兩次。
　　酒神座的“神跡”，被【倒流】打斷了。
　　並不是因為酒神座不夠強大。
　　而是這壹縷神力……比起本尊到場的白術，實在太微弱。
　　而第二次“神跡”，就是白術施展【倒流】，親手將自己打碎的軀殼，倒流拼湊。
　　這壹次拼湊之後……顧陸深發現了壹件恐怖的事情。
　　他的身軀表面，失去了“酒神座”的神力加持。
　　那些零碎的神力，被【倒流】領域卷中，不斷重復著無止盡的循環輪回……就這麽從顧陸深的肌膚血肉之中，徹底地剝離出去！
　　剛剛的【倒流】，只是為了剝奪自己的神力？
　　顧陸深面色蒼白。
　　“如果妳還留存著當年的驕傲，我給妳壹個堂堂正正與我對決的機會。”
　　白術背負雙手，平靜說道：“把源之塔的骯臟力量丟掉，對決之時，我不使用【倒流】……妳有壹百條命，只要勝我壹次，妳就有資格摘下背後的那枚火種。”
　　這句話，清晰地傳到了顧慎耳中。
　　他怔住了，本想開口說些什麽，只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顧慎選擇當壹個沈默的“看客”。
　　那五座巨像環繞的雪地，壹陣壹陣繚繞寒風。
　　失魂落魄的顧陸深，萬分艱難地望向被【倒流】席卷的酒神座神力……在雪林內陵他告訴所有人，自己並非是酒神座走狗，只是想帶給長野光明的未來。
　　可他騙不過自己。
　　使用酒神座的神力，就像是賭徒擁有了無數的籌碼，動用了壹次，就會動用第二次，無數次。
　　見識過神的偉大，要怎樣才能接受自己的渺小？
　　太難。
　　太難。
　　顧陸深怒吼壹聲，他向著白術撲了過去，沒有借助壹絲壹毫的外力，既沒有封印物，也沒有神力，他所依靠的就是自己苦修數十年的大成【朧月】……
　　而白術，也不再動用【倒流】。
　　他展開了自己的精神，與顧陸深的領域對撞在壹起。
　　這是長野延續了數百年的傳統。
　　對決。
　　而僅僅交手壹招！
　　“撕拉——”
　　伴隨著壹道脆弱的血肉炸裂聲音，白術壹擊手刀，劈碎了顧陸深的【朧月】甲胄，也撕開了他的大半具身軀。
　　白術像是丟麻袋壹樣，將破碎的身軀擲出，遠遠落在石像之前。
　　他平靜道：“第壹條命。”
　　【倒流】的力量在此刻發動，顧陸深在風雪之中，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他怒吼壹聲，第二次撲向了白術。
　　再是壹次血肉橫飛。
　　第三次撲向白術……依舊如此。
　　即便不動用【倒流】，修行至大成的【朧月】，也無法抵抗血脈大成的白術進攻。
　　只需要壹拳壹腳，或者壹指，便足以將【朧月】徹底擊碎！
　　兩個人的戰鬥，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懸念……雪霧翻滾，顧陸深的怒吼聲音已經竭盡全部力氣，他仿佛要將全部的力量都宣泄而出，全部的憋屈，全部的憤怒，以及全部的不甘。
　　“轟隆隆隆……”
　　磅礴的雪潮席卷。
　　最後，顧陸深落寞地簸坐在雪地的巨像座下。
　　他回頭看著那距離自己，僅僅只有壹線之隔的“火種”。
　　顧陸深想不通，為何上蒼如此安排自己的壹生？
　　前半生，活在了顧長誌的陰影之下。
　　後半生，又遇到了白術，功虧壹簣。
　　白術來到了顧陸深的面前。
　　他站在風雪中，平靜問道：“壹百條命，全都用完了。妳還想繼續嗎？”
　　癡癡望著那枚黑色火種的顧陸深收回目光。
　　他搖了搖頭，笑道：“真是……無趣的問題。”
　　白術伸出壹只手。
　　顧陸深閉上雙眼。
　　壹顆人頭，就這麽被摘了下來。
　　然後丟在了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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