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壹十九章 看客

　　“有壹件事，其實我很好奇……”
　　顧慎回頭瞥了眼車子裏熟睡的李青穗，輕聲問道：“李氏畢竟也是江北巨擘世家，能人異士層出不窮，何必要讓壹個小姑娘，在這個年紀，承擔如此之多？”
　　他知道，五大家內部的競爭十分激烈。
　　即便是宮紫這樣的天才，也需要刻苦奮進，才能保住地位。
　　然而……李青穗才十五歲左右的年紀。
　　撐起李氏的重擔，落到壹個小姑娘的頭上，也太沈重了些。
　　“這……其實是家主的意思。”
　　高天搖了搖頭。
　　他低眉說道：“家主臥病在榻，已有數年，他的身子十分虛弱……妳也知道，五大家的家主之位，有多少人眼紅，多少人覬覦。當初欽定李青穗為繼承者壹事，在長老會內掀起了軒然大波。因為家主和上任神祠山護道者的雙雙出面，才力排眾議，定下此事。”
　　如果有可能的話，李氏的家主，也想給自己女兒壹個美好的童年。
　　只是。
　　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如果李青穗這只幼鳥，不能在父親的庇護消失之前，張開自己的雙翼，那麽最後的命運……大概就是摔落懸崖。
　　這很悲慘，也很現實。
　　“六百年來，五大家掌控著這裏，五大家也被這裏所掌控……”
　　高天笑著望向顧慎：“究竟是五大家成為了長野的主人，還是……長野將五大家困在了籠中？”
　　有些事情，換壹個角度去看，就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
　　“如果說神祠山是壹座囚籠，神祠山外的長野也是。”
　　高天微微側首，望向車內熟睡的小姐，輕聲說道：“我們都是囚鳥，生活在北洲的巨壁下，或許只有找到通向【綠洲】的航道，才算是真正的看到‘自由’吧？”
　　顧慎沈默了。
　　“妳的老師是個很偉大的人。”
　　高天笑了笑：“祝願他能成功。”
　　顧慎也笑了笑。
　　他總覺得，高叔等在這裏，不止是為了說這些。
　　“顧慎……”
　　天雲幽暗。
　　高天又重新點上了壹根煙。
　　他悠悠吐氣，笑道：“我知道妳和李氏只是‘合作關系’，我沒有資格要求妳為李氏做些什麽……但這不是要求，算是請求。我想請妳幫壹個忙。”
　　顧慎壹怔。
　　他沒有想到，請求……這兩個字會從高叔的口中說出來。
　　高天的實力，放到長野，都是數壹數二的強大封號。
　　這絕對是五大家的頂級戰力。
　　“如果……”
　　“如果有壹天……我無法給予小姐周到的照顧，希望妳可以……幫幫忙。”
　　高天抽著煙，沈悶地咳嗽了壹聲。
　　他是長野最強大的幾位封號，無論再如何落魄，也都不至於求助壹位超凡實力不到三階的小輩。
　　雖然顧慎和長野裏的其他“超凡三階”都不壹樣。
　　“高叔……”
　　顧慎隱約覺察到了不對。
　　李氏這是發生了什麽嗎？
　　怎麽會突然找到自己，說這些話？
　　高天笑了笑，輕松道：“別緊張……從我的年齡，以及體力的消耗程度來看，如果只是當壹個守法司機的話，那壹天還要很久才能到來。”
　　他優雅地坐在車前，緩緩說道：“我在長野，幾乎沒有朋友。之所以留在李氏，是為了報恩。家主對我有很大的恩情，這個恩情我要用壹輩子來報答。沒有朋友是壹件好事，這意味著我沒有什麽顧慮……但這也是壹件糟糕的事情，如果我需要幫助，沒有朋友，就意味著不會有人來幫我。”
　　如果只是想保全自己。
　　那麽抵達高叔這樣的“實力”，基本上不會有事情可以困住他。
　　只是……再堅硬的鎧甲之下，也藏著壹顆柔軟的內心。
　　“李氏家主的身體，已經差到了這種程度麽？”顧慎輕聲嘆了口氣。
　　這其實並不難猜。
　　能讓高天如此憂慮的……恐怕也只有在這樣的事情了。
　　“不愧是千野大師的弟子。”高叔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笑著撣了撣煙灰：“對於未來，妳能看到什麽樣的程度，可以幫忙看看我的結局麽？”
　　不等顧慎回答。
　　他就拍了拍顧慎肩膀，低聲笑道：“開個玩笑而已……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占蔔這種東西，是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就和祈願術壹樣……”
　　“高叔，我能做的事情有限……”
　　就在此時，顧慎擡起頭來，認真說道：“但如果真有那麽壹天，我壹定會出手的。”
　　高天楞了楞。
　　他悠悠地點燃了第三根煙，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
　　……
　　宮紫離開雪禁城的那壹天，沒有通知任何人相送。
　　他就這麽消失了。
　　直到春雨觀小院子的清晨陽光裏少了壹個人。
　　大家才意識到……宮紫已經離開長野了。
　　世人總是相見歡，別離難。
　　或許對宮紫而言，在慶功宴上，壹醉方休，已經算是壹場告別。
　　後來的日子裏，穆雅來過春雨觀喝茶，詢問顧慎是否知道宮紫的下落，她也想要動身離開長野，去追趕宮紫的身影。
　　只不過顧慎沒有把宮紫遠行要去北洲退婚的事情告訴她……
　　在這壹刻，顧慎忽然有些明白了，這麽多年來，千野大師壹直自鎖於清冢之中的原因了。
　　世事多紛擾。
　　擁有了“占蔔術”的能力，能夠看到未來，也未必是壹件好事。
　　看到的越多，就只會越煩惱。
　　很多時候，世人想要“答案”，而占蔔術看見的未來，並不等於那個“答案”。
　　顧慎開始覺得慶幸，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占蔔術”，他看到風來觀上空的木刀，不知道南槿師姐已經修行到了什麽程度，會不會前往源之塔復仇，看到終日忙碌的顧南風也不會知道舊派的合流推進到了什麽程度，眾生的命運還沒有匯聚成線。
　　他看到的就是壹條條鮮活的生命，正在進行的“此時此刻”，而不是已經延展到了終點的線條，無數人的結局已經註定。
　　世人總想要“知道”。
　　而“不知”，有時候才是幸事。
　　整個長野都認為顧慎是“占蔔術傳人”。
　　吹捧與盛贊，容易讓人迷失，有壹段時間，連顧慎自己都險些這麽認為……只是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提醒自己，不要濫用這個身份，行走在外，謹言慎行。
　　於是從某壹天開始，顧慎開始真正享受占蔔術傳人的“看客”身份。
　　看著門庭喧囂，看著門庭寂寥。
　　看著冬雪紛飛，看著春雨連綿。
　　長野的暗流翻湧，他都看在眼裏，也只是看在眼裏……他所做的事情很簡單，也很單調。
　　日復壹日，唯有靜修。
　　神祠山，清冢，黑花，陣紋。
　　是否修行過占蔔術，是否能夠看到未來……在這樣的日子中，變得不再重要了。
　　顧慎開始真正的理解守陵人，開始理解源之塔未曾謀面的預言家，開始理解傳聞中能夠直視未來的“先知”，當妳想要擁有某道不可思議的力量。
　　首先，妳要無視它。
　　無法忍受未來誘惑的人，無權揭開這層幕布。
　　越想遠視的人，越是短視。
　　時間開始飛快流逝。
　　……
　　……
　　春雨觀的院落裏，待落雪消融之後，柳樹生了新芽，長了壹片綠蔭。
　　不知不覺，三百余日便已經過去。
　　冬去春來，春去冬來。
　　院子裏的綠蔭枯萎，落葉滿地，長野又到了飄雪的時節。
　　這壹年，顧慎終於得到了自己渴望的“平靜”。
　　小院子外，不再有挑戰者登門。
　　長野裏，重新出現了許多天才，而這些天才們掀起了壹陣陣浪潮，只不過這些浪潮已經與顧慎無關。
　　這壹年，很少有人再提到他的名字。
　　他就像是壹顆水珠，順利融入了長野這片茫茫大海之中。
　　而如今提起“顧慎”……許多人的反應是壹個恍惚，然後才意識到，原來這裏還有這樣的壹個人存在。
　　S級？占蔔術傳人？
　　這些似乎都已經過去……成為了過眼雲煙。
　　值得欣慰的是，即便沒有挑戰者登門，沈離也成為了小院子裏的常客，小鐵人隔三差五就會來到院子裏“喝茶”，當然真正的用意不止於此。
　　他時常會向顧慎“請教”。
　　是的……是請教，而不是挑戰。
　　這是壹個修行天賦極高的武癡，只是精神力不太穩定，每次全力動用【食鐵之徒】，都容易陷入失控狀態，這壹年裏顧慎用“春之呼吸”幫助沈離調養精神，除此之外，還徹底解決了沈離修行生涯中的最大困難，沈離可以毫無顧忌地開啟【暴食】狀態，不必擔心失控反噬……這個消息傳出去，足以讓監獄所的那些年輕人震驚。
　　因為沈離的師父，第四審判官栗裕，都無法解決【食鐵之徒】的弊缺，壹直以來采用的都是笨辦法，以強大的精神封印物，來壓制沈離的精神力上限。
　　這可是修行到了第四階段末期的大超凡者了。
　　連栗裕都束手無策的問題，顧慎竟然能夠解決？
　　其實要解決這個問題，並不困難。
　　按顧騎麟老爺子的話來說……【失控】就是【不祥】的壹種體現。
　　所以顧慎有了壹個奇思妙想。
　　他讓沈離敞開拳腳對自己進攻，然後在【食鐵之徒】全面暴走之際，動用扳指，去吸納沈離狂怒的精神力……在熾火視野中，那是壹縷漆黑的陰翳。
　　與自己預料中的壹樣。
　　導致沈離失控的“不祥”，直接被玉扳指收走！
　　當然，在做出這個嘗試之前……顧慎已經有了萬全的應對之策，即便扳指不奏效，也能壓制沈離的失控情況，在四季曠野的大凹坑中，他已經種下了最開始觀想的那壹枚種子。
　　這壹年時間。
　　那枚種子在地底慢慢成長，生根，發芽。
　　如今只露出了壹個小小的苗頭。
　　顧慎沒有動用深水區的超凡試煉，去測試自己的實力，但他有著清晰的自我察覺，如今自己的精神力……已經比壹年前要強大了數倍。
　　即便不動用【鐵王座】，催眠擁有精神系防禦封印物的沈離，也只需要壹招。
　　這也是沈離每隔壹段時間都會屁顛屁顛跑到春雨觀院子裏“求教”的原因……不僅僅可以滿足自己手癢難耐的打架欲望，而且每次打著打著，自己最後都能睡著，打完之後，就會發現自己已經睡了壹個好覺。
　　現在他心中對於顧慎的看法完全改變了，這簡直就是壹位神人。
　　先前雪禁城裏面的那幫家夥，還總是把顧慎和白袖放在壹起比較……在沈離的心中，這兩人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
　　白袖能治好自己的“失控”嗎？
　　根本不可能！
　　但顧慎可以！
　　春雨觀裏的顧慎，簡直就是自己修行路上的第二位老師。
　　對顧慎而言，在這平靜不起波瀾的日子裏，能夠按時定期的看到小鐵人沈離，其實是壹件讓人心情愉悅的事情。
　　他拋棄了深水區的超凡試煉，總需要與人交手，才能大概評定自己的實力增漲。
　　熾火不斷消化著神祠山上的黑花，轉化為自己的力量。
　　而顧慎對於自己戰力的評估……已經開始用“沈離”作為基本單位。
　　每壹次交手，他都在摸索著熾火的力量，以及自己的真實實力。
　　拋開這壹切。
　　為沈離醫治失控，也是壹件雙贏的事情。
　　因為沈離的“不祥”，對玉扳指而言，或許算是壹種養料。
　　目前顧慎還不清楚，玉扳指吸納精神力之後，會產生什麽變化……亦或者根本就不會有所變化。
　　但他並不在意，因為這物件所展示的力量，哪怕只有這麽壹點，也已經足夠強大。
　　能夠吸納神座的精神力！
　　能夠吞噬所謂的“不祥”！
　　這是壹件不折不扣的神物，比起“鐵衣”更讓人驚喜。
　　顧慎壹直在等待……等待蟄伏在自己身上的那道不祥影子，在某個時刻跳出來，然後他動用玉扳指，將其壹網打盡！
　　這壹年來，每壹天發生的事情都很少。
　　可匯聚在壹起，卻並不少。
　　李氏的【尋燈】計劃開展的十分順利，失落在外的三盞銅人燈，已經成功找回了兩盞，拼湊出了神祠古屋裏的三個角落……只剩下最後壹盞。
　　李氏動用了很多的人力，花費了很大的代價，在五洲四處散步消息，收買古物。
　　這些都是值得的。
　　如果能夠湊齊四盞銅人燈，僅僅是付出俗物和人力的代價，根本就不算什麽。
　　只不過【尋燈】計劃的機密程度很高，除了家主以及神祠山的兩姐妹，就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也保證了古物回收的順利，外界那些超凡者根本就不清楚，李氏為什麽會收藏那些“無意義”的古董。
　　在超凡者的世界中，不是封印物，就毫無意義。
　　除此以外，褚靈在神祠山頂的井水中，又壹次成功“附入”了神胎嬰兒的體內。
　　可以推測出壹個很重要的訊息。
　　那就是銅人燈的收集，對神胎蘇醒這件事情，的確有著很強大的推助力。
　　三盞銅人燈坐落之後，褚靈在零零幺的意識似乎產生了“分裂”。
　　或者換壹個詞，具象。
　　她時常會做夢，夢到自己看到那口井，在井水中呼吸，酣睡。
　　伴隨著壹團團熒光和壹朵朵白花的匯聚，身軀正在不斷蔓延，成長。
　　然而在井水中，顧慎所看到的只是壹個普通的嬰兒。
　　褚靈的夢，是顧慎好奇也擔心的壹件事情……
　　如果有壹天。
　　真的集齊了四盞燈……那麽褚靈“降生”之後，難道會是壹個嬰兒嗎？
　　帶著這個問題，他隱晦地請教了守陵人。
　　顧慎的請教，並不是希望千野大師用占蔔術，窺視壹眼未來。
　　而是因為千野大師足夠博學，或許知道壹些什麽。
　　而大師給出的回復很簡單。
　　“如果這世上真的早就有神胎……那麽早就在六百年前，就開始生長了，到了現在，又怎會是嬰兒？”
　　這句話並不難理解。
　　神胎的“嬰兒”形態，歸根結底只是壹種外在的表現。
　　它的存在和人類是完全不同的。
　　神胎需要六百年來孵化，而人類的誕生只需要十個月……如果神胎真的是壹種生命體，那麽它的成長軌跡是什麽樣子的，也根本無法預計。
　　或許它會用壹萬年來成長。
　　或許……它出生即是完美。
　　如果是從無數“超凡源質”中孕育而出的生命，它如果擁有自己的意識，或許也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軀殼，嬰兒也好，老人也罷，都只是壹具肉身。
　　說到這裏的時候，守陵人還掀起了自己的壹角衣袍，露出了幹枯的左手。
　　占蔔術，祈願術，這兩類禁術的存在，就充分證明了壹件事情。
　　精神和物質是無法離開，也是相互對立的。
　　當精神足夠強大，物質就只是壹個載體……僅此而已。
　　得到了這個答復之後，顧慎最放心不下的壹件事，也就就此放下……
　　他安安靜靜地成為了壹位看客。
　　看著這壹年來，神祠山上的黑花越來越少，山頂重歸清凈，看著清冢的陣紋圖紙越來越多，霧氣逐漸明晰。
　　看客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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