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六章 到那時候，我教她占蔔術

　　顧陸深擡起頭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壹座座巨像，壹層層大霧，最終落向了那片遙遠的曠野。
　　“觸摸過【火種】之後，我並沒有變強，更沒有得到命運的垂青……”
　　“只是，我的心底好像生出了壹枚眼睛，在時時刻刻提醒我，我只是壹縷微不足道的螢火。真正的太陽，是擁有火種，登上神座的顧長誌。”
　　“他成為神座之後，無論隔著多遠，我都能夠感受到那壹縷熾熱……”
　　他聲音平靜，敘述著自己身體上的那份微妙變化。
　　仿佛在說著壹個陌生人的故事。
　　“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是睜開眼，還是閉上眼。我都能夠看見，我都必須看見……那枚【火種】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著我。”
　　“這不是饋贈——”
　　“這是詛咒！”
　　【火種】在時時刻刻提醒他，與顧長誌相比，他只不過是壹個失敗者。
　　這樣的折磨，持續了很久，很久。
　　直到……顧長誌最後壹次回到長野。
　　顧陸深笑了笑，道：“而他長眠之後，那縷熾熱消失了……整整二十年。”
　　他淡然道：“所以我從壹開始就知道，舊派那些人所謂的信仰，早就已經破碎了。只不過為了等待最終時刻的降臨，我準備了太久。”
　　想要發動顧家的內部戰爭，需要漫長的謀劃。
　　而從二十年前，顧陸深就開始準備……於是，就有了今天的局面。
　　“而就在不久前，我的心底，那枚熄滅二十年的眼睛，重新睜開了……我知道是顧長誌的【火種】，重新出現了。”
　　顧陸深平靜道：“只可惜，那枚眼睛的火光實在太弱小，哪裏還有半分先前太陽的盛威？”
　　他敢只身入內陵，也是這個原因。
　　如果他確定了……顧長誌還活著。
　　那麽他會第壹時間結束與舊派的內戰。
　　但很可惜。
　　那枚眼睛的再壹次睜開，提醒了顧陸深，這麽多年他所做的壹切，都是正確的。
　　顧慎能感受到。
　　內陵的霧氣開始流淌，隱約有風開始匯聚。
　　那是陣紋啟動的跡象。
　　守陵人沒有回應顧陸深壹字壹句，但卻默默啟動了清冢內陵的大陣，很顯然，她是在提防顧陸深的突然出手……
　　“千野，放輕松，我不會出手。”
　　顧陸深聽到了耳旁急促的風，他笑著開口，心情大好：“我今天來清冢，是來做客的。”
　　他本以為，顧長誌會成為自己壹生的夢魘。
　　他要在余生的時時刻刻，都在心底遭受大日灼燒之痛苦。
　　可命運待他不錯。
　　二十年的平靜。
　　到了今日，再次“睜眼”，看到了壹縷與自己壹樣微弱的螢火。
　　“千野啊……我壹直在想。”
　　顧陸深幽幽問道：“長野的人，之所以把妳奉為神明，只是因為顧長誌在此地沈眠而已。妳的話，被認為是神諭，每壹句，外面的人都無比相信。可如果顧長誌真的死了，他們還會這麽認為麽？如果他們知道，擁有占蔔術的妳，曾經撒下了彌天大謊呢？他們還會信任妳麽？”
　　無欲無求的神諭者？高尚無私的守護者？
　　不……這只是壹個欺世盜名的假聖人罷了。
　　二十年前。
　　神座已死。
　　而這些年，千野遮掩幕後之真相，封鎖清冢之陵墓……這些原先被奉為“神佑”的行為，將在那時，變成“罪行”。
　　大霧之中，有超凡源質的噴薄聲音！
　　“轟”的壹聲！
　　壹座大陣啟動！
　　“轟轟轟轟——”
　　等候在清冢陵園外的超凡者們，看著內陵震蕩的超凡源質，壹個個神情蒼白……這是打起來了麽？
　　他們想要進去幫忙，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恐怕幫不上忙。
　　內陵的壹座座大陣接連啟動，沖天的超凡源質，猶如煙火，遮掩天幕，掌控陣紋的千野大師，以“精神力”凝聚了壹具身軀，在數裏之外的山巔上現身。
　　無數超凡源質組成了這壹襲大袍。
　　狂風之中。
　　黑袍獵獵作響。
　　萬千金線纏繞在這具身軀的指掌之間。
　　千野現身的那壹刻，壹枚手掌，已經抵在了顧陸深的額首位置。
　　她的背後，懸浮著上千座的陣紋，猶如壹個又壹個的獨立洞天，震蕩出或是金燦或是銀亮的漣漪……
　　這是顧慎第壹次看到這樣的景象。
　　他被千野大師的出手畫面深深震撼到了，萬萬沒有想到，清冢內的陣紋全部啟動，竟然有如此恐怖的異象，怪不得當年攻打清冢的那些新派超凡者，全都失敗了。
　　如果這些大陣全部發動進攻……
　　就算是封號，也根本無法抵抗吧？
　　……
　　……
　　“颯。”
　　“颯。”
　　山嶺的碎葉被狂風撕碎，龍卷的中心，卻是極致的寂靜。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神情依舊淡然。
　　顧陸深很滿意千野大師的“現身”，這也就說明了……自己先前的那番話，是起到了作用的。
　　守陵人也有在乎的東西。
　　但萬萬沒想到。
　　千野凝聚身形之後，說的第壹句話是。
　　“他沒有死。”
　　顧陸深怔了怔。
　　他皺起眉頭，有些無法理解……他本以為，千野在乎的是長野千萬人的追捧與愛戴，她擔心跌下“神壇”之後的落差。
　　可現在來看，自己的理解，似乎出現了壹些偏差。
　　“好吧……”顧陸深沒有爭辯，只是認慫地聳了聳肩，淡淡開口，“妳們好像更喜歡用‘睡去’這個詞來形容，如果開心的話，那便用吧。”
　　千野背後的無數道陣紋齊開，給了他不小的壓力。
　　雖然過去了八年。
　　可如果真打起來。
　　恐怕……自己還是討不了好。
　　千野盯著顧陸深。
　　“我不在乎妳去外面說什麽……我只是希望妳記住，哪怕那縷火，還剩下壹縷，都是妳無法玷汙的。”千野在山巔展化的精神幻像冷冷開口，“不要以為，自己跟【火種】沾染了壹些關系，就變成了‘神聖之人’，妳所做的那些事情，難道自己心底不清楚麽？”
　　顧陸深瞇起雙眼：“妳想說什麽？！”
　　作為旁觀者的顧慎，此刻掌握了內陵的大部分陣紋，他雖然無法做到像千野大師那樣，如臂使指的引召，啟動，但也可以通覽內陵的大部分景象。
　　顧慎神情微變。
　　他感覺到，四季曠野所在的方位，似乎發生了壹些奇異的變動。
　　千野大師的氣息，似乎變弱了。
　　無人看見的古木之上，倒垂而坐的千野，緩緩揭開黑色衣袍的壹角，露出了枯白的小臂，那截小臂只剩下潔凈幹枯的骨幹，但隨著大袍的緩緩上揭……很快就露出了還殘留血肉的那壹部分大臂。
　　難以想象。
　　她的“血肉”竟然是壹圈圈金線所組成。
　　與那些織滿了曠野穹頂的命運占蔔之線，壹模壹樣！
　　就像是壹件拆散的毛衣，從指骨開始，以血肉為飼品，換取占蔔金線的垂青……每進行壹次占蔔，肉身就會被拆解壹些。
　　“嗖嗖嗖——”
　　墓陵之內，金線極快地流淌，飛掠。
　　千野的血肉壹圈圈抽離，她正在占蔔“顧陸深”的過往。
　　的確，她無法占蔔相關於【火種】的事情，但顧陸深可不是所謂的神座，只要她願意付出代價，就能夠看到他的過往經歷——
　　山巔之上。
　　千野低聲冷笑道：“觸碰【火種】，就遭到了詛咒……聽起來真是可憐啊，顧長誌好像成了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可有些話，妳騙得過別人，騙得過自己麽？”
　　顧陸深神情陡然陰沈下來。
　　“妳所謂的‘觸碰’，真的只是‘觸碰’麽？”千野面無表情說道：“作為妄圖竊取【火種】的逆賊，曾經竊取【火種】失敗，所得到的那個教訓……妳竟然還好意思拿出來去說，如果妳的追隨者知道真相，他們又會怎麽看待妳？”
　　顧陸深低吼道：“他們不會相信……”
　　話音出竅的那壹刻，他陡然沈默了。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瞬間恢復了理智。
　　他收回了所有的聲音。
　　自己的追隨者，不會相信……
　　千野的信奉者，自然也不會相信……
　　他的沈默，還有壹個原因。
　　那就是千野大師的怒，並不是因為自己剛剛所說的被世人拋棄而產生。
　　她只是怒自己詆毀顧長誌，怒顧自己踐踏清冢堅守的希望。
　　或許從壹開始，千野就堅信，顧長誌沒有死。
　　“我來這裏……不是要與妳爭鬥的。”
　　顧陸深收斂了全部的情緒。
　　他臉上無悲也無喜，輕聲問道：“我來這裏，只是想要親口告訴妳壹句話……”
　　“如果顧長誌死了，總要有人繼承火種。”
　　千野直視著顧陸深。
　　壹座座大陣緩緩成沈寂。
　　噴薄的超凡源質，就此消散。
　　她只說了壹個字。
　　“滾。”
　　顧陸深轉動輪椅，緩緩下山。
　　在下山之前，他頓了壹頓，回頭望向顧慎，笑著拋出了壹個問題。
　　“妳知道……為什麽顧家內戰，會是新派取勝麽？”
　　這是他的最後壹句話。
　　說完之後。
　　男人獨自壹人下山，那些新派的超凡者提心吊膽地等候著，最終發現家主平安無恙，遂而紛紛松了壹口氣。
　　顧陸深壹行人離開。
　　顧慎還站在霧氣中的小山山巔。
　　他默默回想著顧陸深拋出的那個問題。
　　回想八年前顧家的內戰，當年出現了壹個很多人都沒有想明白的現象……為什麽顧陸深會壹呼百應，得到那麽多人的認可，為什麽擁簇神座的“舊派”反而落入了下風？
　　但其實答案並不難想。
　　人們都願意去信仰壹位“神”，而前提是……那位“神”願意對他們好。
　　顧家產生了巨大的間隙。
　　是因為顧長誌對他們不好麽？
　　不……
　　有顧長誌的存在，顧家才當之無愧坐在了長野第壹的位置之上，每壹個顧家人，都在無形之中，得到了神的饋贈。
　　可顧陸深發動“內戰”，有那麽多人願意加入“新派”陣營，不是因為顧長誌對他們不好。
　　只是因為……顧長誌對他們，還不夠好。
　　他們得到的，比不上他們即將失去的。
　　自從顧長誌成為東洲神座之後，世界格局，聯邦政府，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數十年來的變更即便用“翻天覆地”來形容，也毫不為過。
　　【深海】的出現。
　　科技的快速突破。
　　超凡領域的神秘面紗被壹點壹點揭開。
　　為了維護整座東洲的安寧，顧長誌親自成立了“三所”這樣的超大組織，來搭建壹個絕對公平的超凡秩序平臺。
　　顧長誌所做的每壹件事情，都是在穩固這個世界，但同時……也是在削弱顧家的影響力。
　　顧家所享有的特權越來越少。
　　作為“神座”族人。
　　他們本可以得到更多……
　　卻因為神座的無私，這些利益越來越少。
　　曾經有這樣的戲言。
　　有些人生在荒野，而有些人生在長野。
　　在顧長誌成為神座之前，長野是無數超凡者夢寐以求的聖城，雪禁城有封印物，秘法，古老的世家傳承，這些神秘的噱頭，吸引了數之不清的超凡者前往。
　　而如今。
　　有了【深海】，有了三大所，長野……就只是長野而已。
　　壹座有著豐富歷史的古城。
　　任何人都可以來。
　　任何人都可以走。
　　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出名，只要妳有足夠的實力，妳不必姓顧，也不必姓白宮穆李。
　　新派之所以能夠獲勝，是因為加入新派的人，想要更多……他們想要在這個世界，獲得更多，更大的特權，那麽就壹定會加入顧陸深的那只船。
　　顧長誌大人是偉大的神座，是無私的太陽。
　　他會燃盡自己。
　　當然……也會燃盡周圍的壹切。
　　而那些奉行神座意誌的“舊派”，在心甘情願的追隨之下，只會成為太陽燃燒後的余燼。
　　顧陸深所召集的那些人，都是聰明人，他們看到了未來的局勢，也明白了顧家所面臨的最大困境。
　　想要獲取光和熱。
　　卻不想燃燒。
　　那麽……就讓神座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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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冢恢復了太平。
　　千野站在顧慎的身邊，她和顧慎並肩而立。
　　這壹次，不是幻像，而是本尊。
　　清冢沒有守陵人，那些陣紋無法自然而然地運轉，超凡源質開始向外溢散，天頂之上重新凝聚了壹大片壓抑的鉛雲……只不過這個過程很是緩慢。
　　顧慎就這麽站在小山之上，看著萬千鉛雲，向著自己湧來。
　　經歷了十數年的積累，整個東洲的無序源質，都被有意地收集送往清冢，這裏的超凡源質數量，可比神祠山要多太多了。
　　他心中默默地想。
　　如果有壹天，清冢大陣崩壞了，世界毀滅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吧？
　　“他們都說……清冢不可壹日沒有守陵人。”
　　千野的聲音有些疲倦。
　　方才與顧陸深的交談，顯然耗費了她不少的心力。
　　顧慎知道，這其中很大壹部分的心力消耗，來自於最後的“占蔔”……千野大師強行翻看顧陸深的過往，必定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可人總是會死的，守陵人死了，清冢難道還能不存在麽？”
　　這句話，能聽出來，有明顯的哀意。
　　見顧慎神情變了。
　　“別擔心……我還能活很久……”
　　千野大師連忙開口，拿著只有自己能夠聽聞的聲音，在心底喃喃道：“他還活著，我怎能死去？”
　　她回頭看了看身後。
　　“真希望這些陣紋……能夠自己運轉起來啊。”
　　千野的聲音有些感慨，她輕聲笑了笑，“我不是聖人，可我也不是冷漠之人。在此地靜守了二十年，我也時常會想，如果有壹天，真到了離別之際，這裏的陣紋，該怎麽辦？長野不能沒有清冢，如果我離開了，這座陵園也只能荒廢了。”
　　顧慎沈默了壹小會。
　　他認真說道：“我已經參悟了八成的清冢陣紋了。”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
　　到那個時候，我可以接替您。
　　千野面具下的眼神，明顯欣慰了壹些，只是很快她就搖了搖頭，說道：“在清冢修行的日子裏，我見妳時常站在這座小山之上，向外遠眺。”
　　顧慎在清冢內修行陣紋，廢寢忘食，壹坐就是壹整天。
　　而當他空閑之際，的確喜歡遠眺。
　　因為……遠方還有他牽掛的人。
　　他惦掛著神祠山井下的那個姑娘。
　　“壹個向往遠方的人，怎能被困鎖在清冢這樣的地方？”
　　千野輕輕地開口，笑道：“清冢是死人的陵園，是活人的籠牢，只有我這樣心如死灰的人，才該待在這裏……等以後學完了古文，妳也不必再來了。”
　　顧慎垂眸，低聲笑了笑，說道：“其實……我還挺喜歡這裏的。”
　　在外面的傳言中。
　　顧慎和占蔔術的第二位傳人，那個驚艷女子，壹起“無憂無慮”的生活在清冢之中。
　　他站在山外遠眺的時候，時常會想，如果真如外面謠傳的那樣，該有多好？
　　“那個姑娘，以後會來清冢麽？”
　　千野大師看著顧慎的雙眼。
　　她問了這麽壹個問題。
　　對於顧慎的命運，她幾乎從未卦算過……只是在答應顧慎收下兩位徒弟的要求之後，出於好奇，她用占蔔術，聽了聽外面的聲音。
　　長野裏的那些人壹定想不到。
　　就連守陵人自己，都很好奇那位“驚艷女子”的消息。
　　顧慎笑了。
　　他笑得很燦爛，“當然……我會帶著她來見您，她對您的占蔔術，壹直很感興趣。”
　　千野大師也笑了。
　　“好啊。”
　　她站在顧慎時常遠眺的山巔，望向遠方，輕聲說道：“到那時候，我教她占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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