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面具之下

　　陸南梔將目光投向了顧慎。
　　不僅僅是她。
　　顧慎感受到了不止壹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這些年古文會壹直在尋找【鑰匙】，顧慎的出現，讓古文會那些人看到了希望，所有人都認為顧慎就是那枚【鑰匙】。
　　但其實。
　　【鑰匙】不是壹個人。
　　打開【紅門】，通向深海最深處，釋放獅醒技術，解放人類……
　　這件事情，從來就不是壹個人能做到的。
　　顧慎的手心忽然傳來壹陣溫暖，雖然這裏是精神海域，但他還是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溫度”。
　　這溫度，來自於褚靈。
　　顧慎望向身旁。
　　身披雪白長裙的女子，主動牽住了他的手，快十年過去了，褚靈的容貌未有分毫更改，壹如當年在零零幺上相遇的那樣，聖潔純白，猶如神祠山的花兒。
　　獅醒。
　　就在今日，就在此時。
　　陸南梔深吸壹口氣，她將父親遺留下來的那扇【紅門】引召而出，這三十年，她壹直將【紅門】的秘密壓在心底最深處，每壹次古文會的秘密會議，都通過【紅門】進行中轉……她將這份責任看得比壹切都重要。
　　此刻，她終於不必再隱藏了。
　　“嘩啦啦……”
　　整片陣列盒精神海域開始動蕩，每壹位與會者都感到了魂靈深處的震顫，搖晃。
　　海水破碎，仿佛有壹只大手，在攪弄虛空——
　　轟隆隆！
　　億萬縷猩紅之色，在陣列盒海域盡頭凝聚而出，那是壹扇通天之門，雕刻紋滿了繁瑣復雜的晦澀古文。
　　顧慎曾經在陸南梔的精神海中看到過紅門。
　　那個時候，這扇門只比自己高壹些。
　　而此刻。
　　這扇門比天還高。
　　“鑰匙……現在到妳‘開門’的時候了。”
　　圖靈笑著開口。
　　他啪啪拍了兩下顧慎肩膀，示意後者可以動身了……顧慎與褚靈對視壹眼，兩人牽手緩緩向前掠去，海水自行擴散讓道，在巨大通天的門戶之下，這壹黑壹白兩道身影，渺小如螻蟻壹般。
　　但這裏是精神世界。
　　只要信念足夠堅定，蚍蜉亦可撼樹。
　　“嗤。”
　　壹縷火光，在顧慎眉心燃起。
　　顧慎緩緩伸出手掌，將其按壓在紅門之上。
　　當他手掌貼靠紅門的那壹刻——
　　整座沸騰喧囂的海域，忽然變得寂靜起來，壹瞬間整座世界的聲音好像被剝離了。
　　只剩下沈鈍的，腐朽的推門聲音。
　　轟——隆。
　　……
　　……
　　當全世界的聲音都熄滅，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
　　極度的寂靜。
　　虛空中充斥著“死寂”和“荒涼”的氣息。
　　此刻的源之塔塔尖，就是這個樣子。
　　神戰開啟之後，天空神域並沒有陷入沸亂……而是恰恰相反，千萬把雪白斷劍，橫插天空神域的雲端，鋪上壹層寒霜，支離破碎的【倒流】神域，又將這雲端鋪上壹層金黃，三座神域疊加在壹起，形成了壹種短暫的“平衡”。
　　天空神域的中央，矗立著壹枚堅硬狹長的冰塊。
　　清朧被包裹在這枚堅固冰塊之中……準確來說，是雲層包裹著他，冰塊包裹著雲。
　　女皇的【熔爐】領域不斷施加風雪。
　　而清朧的【雲鏡】則是不斷與其碰撞，將其抵消。
　　如果只有壹層領域，那麽這塊堅冰要不了多久，就會融化，林蕾晉入神座的時間還是太短了壹些，她徹底執掌權柄熔煉本源不過二十余年。
　　而清朧已經在源之塔塔尖修生養息，渡過了近百年的漫長歲月。
　　【熔爐】與【雲鏡】之間，其實存在著明顯的差距，單憑女皇壹人實力，並沒有辦法封鎖清朧……
　　但，還有白術。
　　【倒流】神域不斷發動，不斷在【熔爐】即將消融之際，把時間線拉回冰封力量最強大的那壹刻，讓【熔爐】和【雲鏡】回歸這場消耗戰的起點……這種做法其實就是白術強行將戰線拉長，他在消耗自身的神力，來為林蕾的【熔爐】創造更久的冰凍時間。
　　這就是源之塔尖如此寂靜的緣故。
　　清朧被冰封。
　　至於完成這個“神跡”，將戰局拖入拉鋸戰的兩位神座，則是各自盤坐下來。
　　林蕾渾身都被青霜覆蓋。
　　另外壹邊，白術的身形則是開始模糊。
　　這場神戰持續至此，他無法再維持最巔峰的“青年狀態”，於是身軀不受控制地產生變化。
　　時而衰老。
　　時而稚嫩。
　　不過好在如今戰局穩定，只要白術可以保證【倒流】神域準時發動，那麽在發動之時，他自身處於什麽形態，其實都無所謂。
　　天空神域看似寂靜。
　　但其實……並非如此。
　　在冰封霜凍之下，林蕾和白術正在以精神進行對話。
　　兩人正在默默計算著時間。
　　這場神戰，已經拖入了“拉鋸戰”……壹切都很順利，但接下來他們要做的是，保證自身意念的清醒，盡可能將清朧封印在【熔爐】神域之中，時間越久越好。
　　除了林蕾白術，還有兩道精神正在對話。
　　……
　　……
　　“老師，現在的情況……您滿意了麽？”
　　清朧被封印在【熔爐】之中。
　　但並不妨礙他分出壹縷心流之力，來到【輪回之境】的棋盤之上。
　　那枚棋盤，在神戰爆發之後，便被他折疊收回，如今被冰封在女皇神域之中，無法離開，他又將其重新取出。
　　此刻的清朧，“精神之軀”同樣縮小百倍，化為壹道渺小之影。他緩緩落在棋盤之上，看著盤膝長坐的天水先生。
　　天水自始至終都很安靜。
　　他像是壹個看客。
　　更像是壹個旅者。
　　他要建源之塔，於是便這麽建成了，要扶持最強神座，於是便這麽扶持起來了。
　　縱觀天水的壹生，仿佛受到命運的無數眷顧。
　　與其說清朧是“天選之人”。
　　不如說天水才是那個真正的“天選之人”。
　　然而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卻是殺死清朧……
　　這似乎是他這壹生之中，唯壹想做卻無法做到的事情，或者說，這件事情做到的時候，他大概率已經“死”了，無法親眼“目睹”了。
　　“妳想聽實話嗎？妳還沒死，所以我不太滿意。”
　　天水仰起頭來，聲音十分誠實，還夾雜著難掩的遺憾。
　　即便身軀縮小，清朧也很高大。
　　在這片棋盤上，清朧是最高的存在，天水想和自己這位弟子對視，就必須要擡起頭。
　　“死……”
　　清朧輕輕呢喃著重復了這個字。
　　他向後坐去，他的背後憑空凝聚出無數雲霧，形成壹尊巨大王座。
　　即便被冰封，被困鎖，他還是“通天”的那位神座，只需要輕描淡寫坐著，就可以俯瞰所有人。
　　坐上王座之後。
　　清朧的聲音多了三分自嘲。
　　“不過是死而已。”
　　他看著天水，眼中浮現淡淡的悲傷，但只是壹閃而過。
　　坐在通天之位的清朧緩緩俯下身子，他看著老師臉上的面具，輕輕問道：“這些年我壹直遵守當年的承諾，即便我熔煉了火種，依舊奉妳為至道之師，推行神官制度，修築雙神幻境。在這通天的源之塔中，您是除我以外的第二人。壹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其他人想要我死，我都能夠理解，可唯獨您要我死，我無法理解？”
　　很多年前。
　　他還是壹個在泥巷中摸爬滾打的狼狽少年之時。
　　這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天水伸出了手。
　　清朧握住了那只手。
　　再之後的故事，五洲的每壹個超凡者都知道了。
　　這是每壹個傳奇繪本裏都曾描寫過的老套故事，隨著源之塔的建立，清朧的成長，中洲迎來了壹場前所未有的大清洗，沒過多久，這對師徒便制霸登頂五洲之巔，弟子君臨最高神座，老師隱居上城幕後。
　　只是故事的最後，難免反目成仇，刀劍相向。
　　如今清朧將天水囚禁於輪回之境的棋盤上，不過是想讓這個故事的結局，多壹絲體面。
　　“因為妳變了，所以妳該死。”
　　天水擡起頭來。
　　他看著清朧的雙眼，平靜說道：“那個泥巷中走出來的少年，已經忘了自己當年是什麽模樣。”
　　“我沒忘！”
　　壹道陰沈憤怒的低喝，打斷了天水的話語。
　　清朧額頭有青筋鼓起，他死死坐在王座之上，用力攥著王座把手。
　　他之所以坐在這通天之位，還嫌不夠，就是因為他記得當年泥巷中的狼狽，落魄，不堪——
　　這樣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這樣的日子，他怎會忘，怎敢忘？！
　　“登臨神位之後，妳站得太高，離地面太遠，所以做了太多錯誤的選擇。”
　　天水的聲音依舊平靜，即便被打斷了，也不惱怒，而是語氣沒有波瀾地說道：“妳忘了還有很多人，和當年的妳壹樣。”
　　清朧怔了壹秒。
　　這句話，戳中了他心中最介意的壹點。
　　“是，這世上是有千萬落魄之人……可他們怎就和我壹樣，他們怎配和我放在壹起？”
　　這壹路走來，熔煉火種，登頂神位。
　　無人知曉。
　　清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難。
　　這還是他天資卓絕，道心堅毅——
　　如果這世上“很多人”和他壹樣，那麽就應該有“很多人”都能走到這壹步。
　　他什麽都能接受，但唯獨不能接受，此刻的這尊王座，是僥幸，是巧合。
　　所以，他壹定要和其他人不壹樣。
　　“……”
　　天水看著自己的弟子，眼中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麽。
　　無聲的沈默，讓這對師徒最後的對峙顯得荒唐而又悲涼。
　　“我不和您爭論。”
　　清朧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輕吸壹口氣，將情緒平復回原點，看著眼前的老師，他緩緩說道：“我知道您希望我死，可當初在泥巷中妳對我說，萬物生靈皆有活的權力，哪怕是壹只秋蟬，想活下去，也該拼命飛出霜雪，看看能不能熬過冬天。所以無論有多少人想我死，只要我想活，我都應該努力活下去。”
　　天水繼續保持沈默。
　　這的確是他說過的話。
　　兩人對視片刻後。
　　天水聲音沙啞道：“所以？”
　　“所有人都會死……”
　　清朧垂眸，緩緩開口。
　　“所有人都會死，但您不會。”
　　上城最長壽的人，不是伊恩大學士。
　　而是天水。
　　與天水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就是清朧。
　　所有人都很好奇，這對師徒究竟是如何活到如此之久的……
　　依靠火種續命？通過封印物減緩神域時間流速？
　　關於這個問題有無數說法，但沒壹個是正確的。
　　絕大多數人都相信，清朧能活到這麽久，是因為他自身實力足夠強大，找到了“長生”的訣竅。
　　但真相。
　　卻會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把您的時間……再分我壹些吧。”
　　輪回之境的棋盤上，掀起了凜冽的寒風，那是來自於【熔爐】凝煉的徹骨劍意。
　　清朧很貼心地為老師撐起壹面雲霧護罩，遮擋寒風。
　　但他此刻說出的話，卻比劍意更讓人感到寒冷。
　　若幹年前。
　　清朧還只是壹個瘦弱少年。
　　他被天水救下，栽培，成長……當他自信心最為強大的時候，遭遇了壹場前所未有的敗仗。
　　他被熄燭射成重傷，奄奄壹息。
　　如果沒有“神跡”，清朧本該就此死去。
　　但……
　　天水以凡俗之身，締造了壹場神跡。
　　他將自身的“壽命”勻出了壹部分，送給了瀕死之際的心愛弟子，救下了清朧的壹條性命……正是天水勻出來的這部分壽命，這部分生機，幫助清朧順利登頂天空神座。
　　而且，還讓他的“壽命”遠遠領先於其他火種領袖！
　　活到如今，不是因為清朧自身足夠強大。
　　而是……
　　天水當年的贈予，實在太豐厚。
　　只是再豐厚的贈予，也有用完的那壹天。
　　清朧伸出手掌，無數雲霧將天水從輪回之境的棋盤上托舉而起，這些雲霧也形成壹枚巨大的手掌，從高空望去……這枚手掌看上去，很像是在討要。
　　是的。
　　他就是在討要。
　　“所有人都會死，我也壹樣。”
　　天水擡起頭來，他看清了自己弟子的真實面容。
　　此刻，他的心裏傳來如利刃穿心般的悲涼和刺痛。
　　“放棄不切實際的念想吧……我不會再給妳多余的時間了。”
　　天水的這番話，讓清朧眼神裏的最後壹縷假慈悲徹底消散。
　　“所以，您果然還有很多時間。”
　　雲霧繚繞在輪回之境的四周，壹張冷漠的巨臉緩緩浮現。
　　神威降臨。
　　壓迫感驟然提升。
　　但天水卻是沒有絲毫畏懼。
　　他輕聲喃喃道：“真諷刺啊，當年最不怕死的人，如今為了茍活，將所有的信條和界限都拋在腦後，有人勸我不要扶持妳，我壹意孤行。現在來看，我的眼光……的確很糟糕，如果再見面，他壹定會嘲笑我的吧？”
　　“……？”
　　清朧瞇起雙眼。
　　有人曾勸天水不要扶持自己。
　　這件事情，這麽多年，自己竟然從不知曉？
　　這並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是，當年勸告天水的那個人，似乎還活著？
　　有人能夠和天水壹樣，活到如今？
　　“那個人……是誰？”
　　雲霧凝聚出來的巨大面孔，眼神滿是困惑。
　　“哈……”
　　面具下傳來了沙啞的笑聲。
　　“妳猜。”
　　這極近譏諷的兩個字，讓清朧壹時之間陷入無言。
　　“……”
　　清朧用力盯住老師臉上佩戴的那副面具，想要從中看出些什麽。
　　當年救下自己的時候，天水就戴著這麽壹張面具，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天水還戴著這張面具，這張面具好像是壹座天塹，比世上的任何壁壘都要厚實。
　　即便他成為神座，也無法隔著面具，窺伺到老師的面容。
　　這是何等諷刺的壹件事？
　　近百年了。
　　他竟然未曾目睹過天水先生的真容，壹次也沒有。
　　通過【雲鏡】，他可以看到這世上的壹切秘密。
　　可他看不穿老師的面具，也猜不透老師的內心。
　　“妳想看看我面具下的臉麽？”
　　天水輕聲問道：“這麽多年，妳壹直很好奇，但壹直都沒有主動去提。”
　　因為——
　　清朧始終在扮演壹位優秀的弟子。
　　最開始，他發自內心尊重天水，於是關於老師的壹切秘密，他都不去打聽。
　　到了後來。
　　他登頂神座，這世上有太多重要的事情。
　　老師的那些秘密，與之相比，反而又不重要。
　　即便好奇，處於“自恃其高”的緣故，他不願俯低身段，也就不再開口去問……如果老師願意的話，壹直佩戴著這副面具，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如今，天水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
　　雖然兩人已經徹底對立，劍拔弩張……但天水的語氣，卻是仍如百年前壹般柔和。
　　仿佛師徒從未產生過爭吵。
　　只要清朧低頭，低聲說壹句是的。
　　那麽他便會就此掀開面具，讓清朧看看面具下的真實模樣。
　　天空神域裏的沈默，只持續了數秒。
　　清朧冷漠開口：“如果我想看，有壹千種辦法看……不需要妳來施舍。”
　　天水不說話，只是默默看著自己的弟子，眼神柔和，悲憫，還帶著譏諷。
　　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清朧剛剛所說的那些話。
　　這個態度。
　　徹底激怒了雲霧中的那張巨大面孔。
　　坐在王座上的清朧，面無表情伸出手掌，對準老師的面頰壹揮！
　　剎那之間，無數狂風在輪回之境棋盤上翻湧，千萬把刀鋒在天水先生的面頰上掠過！
　　“嘶啦！”
　　血肉破碎如撕紙。
　　那張面具滲出了猩紅的血跡……
　　清朧神情陰沈地盯著老師的面孔，剛剛他的揮手，竟然沒有揭下那副面具。
　　或許是佩戴太久的緣故。
　　面具已經和天水融為壹體。
　　此刻天水的面孔，不斷滲出鮮血，向下滴落，很快就凝成了壹片小型血泊，他低垂著頭顱，小聲小聲地笑著，笑聲裏有痛苦，有悲傷，還有失望。
　　他擡起頭來，繼續向自己的弟子投去先前的目光。
　　慈悲，施舍，憐憫。
　　“嘶啦！”
　　“嘶啦！”
　　“嘶啦！”
　　接連不斷的狂風在輪回之境棋盤上掠過，壹蓬壹蓬的鮮血將天水孱弱的軀殼淹沒。
　　悠悠百年，漫長歲月。
　　這是清朧第二次如此徹底地失去理智。
　　上壹次，還是在那個壹敗塗地的暴雨夜。
　　這壹次，他想看看自己老師的面孔。
　　然而狂風呼嘯如怒浪，鋒刃刮出千蓬血。
　　直到他將老師的整顆頭顱都削去……
　　依舊沒有答案。
　　這時候他才明白，原來掌握神座之權柄，也並非無所不能。
　　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