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壹十八章 向死而生

　　這是顧慎意識清醒的第七十三天。
　　在冰海的深處，沒有日升月落，只有潮汐卷湧，無盡黑暗將這塊狹小的長生石壁吞沒，或許是因為最後桑洲窟有無數獸靈前赴後繼投入火山的緣故，這座陣紋汲取到了不少的生命力量，變得異常堅固，不僅扛住了火山爆發，還扛住了深海洋流的腐蝕……
　　只不過這並不能改變顧慎的困境。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
　　但顧慎沒有就此放棄，他從自己清醒的那壹天開始計時。
　　他分出了壹縷熾火，投放到凈土世界裏，計算著每分每秒的時間流動。
　　如果真的失去了“時間”，那麽“活著”與“死了”也沒什麽差別。
　　“三次超境需要承擔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顧慎通過冥想來到了自己的心湖，他的魂靈凝聚成壹枚小人，站在心湖前遠眺，深吸壹口氣。
　　這片精神海的規模實在太龐大了。
　　尋常深海第九層超凡者的精神海，恐怕只有這裏的二十分之壹！
　　即便放在四階強者的行列中，這片精神海也是頂級存在！
　　三次超境，讓顧慎在深海第九層就具備了頂級四階的精神力，可他想要繼續破境，便變得無比困難……
　　超境越多，破境越強，也越難！
　　“如果沒有殺死梟，我就需要先增漲熾火，再把熾火轉變成‘生機之火’……”
　　顧慎站在心湖之上，輕聲感慨：“幸好現在有血火，省去了第壹步。”
　　梟躲藏在桑洲窟多年，積攢的大量家業，都在這長生術陣紋石壁之中，自己成為了最後的黃雀，將他的血火盡數吞下！
　　魂靈小人盤膝坐在心湖之上。
　　顧慎眉心自行燃起生機之火，這象征著“活力”的光焰，正在源源不斷汲取著養分，大量的血火在魂靈四周被引召，飄飛而出，化為星星點點的血色光影，掠入顧慎眉心……這就是晉升四階的必備功課，走不了壹丁點捷徑。
　　但其實，吞噬血火，已經算是壹種捷徑。
　　如果沒有這些血火，顧慎真的不知道自己要熬到猴年馬月才能晉升四階……因為他的熾火數量是遠遠不夠的，這第壹步可能就會卡住很久。
　　如今心湖上的盤膝小人，不斷汲取血火。
　　自己還可以壹心二用，同時在凈土之中利用源質反哺熾火。
　　看客心境保證了絕對的高效。
　　時間就這麽壹點壹點過去……
　　第二百九十四天，血火徹底被吸幹殆盡，轉化成屬於顧慎的“生機之火”，領域雛胚此刻已經可以覆蓋顧慎體表的薄薄壹層，但是距離晉升四階的“領域”外放還差得遠，因為心湖擴大了，所以生機之火的領域還需要更多原料。
　　顧慎心中早有準備，他開始轉化屬於自己的那部分“熾火”。
　　在深海之中，並非沒有生靈。
　　潛心修行的這二百九十四天，他時常會看到壹些巨大的深海魚類，從長生石壁四周掠過……可能是因為“古文陣紋”起到了屏蔽作用的緣故，這些深海魚類們並沒有發現顧慎的存在，所以也沒有發動攻擊。
　　它們的體型真的很龐大。
　　有的魚類，單單是眼珠子，就比整塊陣紋之地要巨大！
　　它們遊曳而過，尾翼掀動的海浪，不斷推動顧慎，飄向未知的遠方。
　　顧慎無力抵抗，也懶得抵抗。
　　反正他早已迷失了方向，而且也不依靠冰海內的源質過活。
　　所以在這冰海深處四處飄蕩，飄到哪都無所謂……
　　在這段時間他還發現，冰海之中殘留著上古年代的源質，這裏並不如五洲所想象的那樣，徹底生機滅絕。
　　這些魚類之所以存活是因為它們的族群基因發生了改變……雖然沒有直接接觸，但以顧慎的直覺感應，那些極度龐大的大魚應該都完成了超凡覺醒，有好幾條甚至給顧慎帶來了強大的壓迫感！
　　它們的實力，很有可能不遜色於人類族群中站在金字塔上方的那些強者！
　　“這些深海魚類，應該是需要依賴冰海深處獨特的源質維持生命……所以他們永遠無法遊到近海區域。”
　　“可是這種地方存在超凡生命，是不是意味著冰海最深處，還有其他‘族群’活著？”
　　這六百年，人類壹直在北上。
　　因為北方是曾經的家園。
　　而南部冰海，卻極少有人探索……
　　冰海的生存環境比【舊世界】還惡劣，而且過於龐大，曾經有壹只實力強大的超凡小隊南下出海，極度深入，最終雙手空空的返回，這使得所有人都打消了探索冰海的欲望，畢竟每壹次北上【舊世界】，或多或少都能有所發現。
　　拼湊未知的地圖，挖掘古老的封印物，尋找失落的古文。
　　這些都是探索北部【舊世界】能帶來的。
　　而冰海。
　　這裏太大，太冰冷，出海壹趟，往往什麽都不會帶回。
　　毫無收獲的出海，沒有意義。
　　於是踏入冰海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等等……我就這麽壹直隨洋流飄蕩，不會被送到傳說中的【冰海遺跡】吧？”
　　顧慎心中鬼使神差閃過了這麽壹個念頭。
　　旋即他搖了搖頭，自嘲笑道。
　　“想什麽呢，這概率也太小了……”
　　要說這麽多年，人類對冰海的探索有什麽收獲……可能唯壹的收獲，就是所謂的【冰海遺跡】了。
　　這件事情已經發酵了很久，最開始先是使徒們聯袂南下，發現搞不定那座遺跡，然後便是風暴神座親自出海，只不過可能是因為太遙遠了，風暴神座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傳回五洲。
　　“冰海那麽大，遺跡就是壹個小點……”
　　顧慎淡淡壹笑，望向在洋流中龜速飄動的石壁，“而且就算真的有‘精準制導’，飄到那裏需要多久，十年？壹百年？”
　　這塊石壁在洋流中飄蕩地很慢。
　　走走停停。
　　遇到壹些障礙，甚至就不會動了，能卡上好幾天。
　　“我還是不要想太多，抓緊時間修行……”
　　顧慎擡頭望向無垠深海的海面，他的精神力每取得壹些突破，就會試著向外面世界延伸壹次。
　　先試探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最重要。
　　只不過……
　　目前他的精神強度還不夠，根本無法看到海平面以上的世界。
　　……
　　……
　　光陰如駒，轉瞬即逝。
　　第七百三十天。
　　這是顧慎意識清醒的第二年整。
　　他的熾火儲備終於也被轉化完了，但是距離晉升四階還有差距……接下來就是最後的“攻堅戰”，他需要自己生產出更多的熾火，來進行生機之火的轉化，晉升四階的進度條大概已經完成了七成。
　　最後的三成，是最消耗時間的壹步。
　　在閉關修行的這些日子裏，他的定力再壹次取得突破，關於精神的運用也更上壹層樓。
　　由於深海之內極度寂靜的緣故，他從壹開始的壹心二用，升級成了“壹心三用”。
　　壹心化三，壹縷精神在凈土修行熾火，壹縷精神在心湖轉化生機之火。
　　最後壹縷，則是棲息在凈土簌懸木下，靜靜參悟長生陣紋。
　　沒有人可以忍耐深海之下極度空靈極度寂靜的環境。
　　即便是那些修行到高階的超凡生命，也很難忍耐。
　　這實在是壹種殘酷的折磨……
　　北洲調查軍團每次離開要塞，不管是不是長途跋涉，都是以小隊形式執行任務，壹方面是人多彼此照應，另外壹方面就是人多熱鬧，在那種鳥不拉屎的環境裏，哪怕有點聲音聽聽也是好的。
　　正常超凡者的“靜修”狀態，是隨時可解的。
　　閉關靜室，如果精神出現問題，那麽隨時可以出關。
　　可深海不壹樣——
　　由於現實世界之中長期處於“寂滅”狀態，顧慎的精神已經出現了些許紊亂的現象，如果換其他人，這兩年的深海靜修，可能已經瘋了。
　　顧慎之所以沒瘋，是因為他有“凈土”。
　　在屬於自己的國度之中，他還有李青瓷，有鐵五……
　　那些低階魂靈無法開口交流，但也算是具備壹定意識的生靈。
　　每當顧慎完成壹定階段的參悟，他都會去找李青瓷，把拆解出來的長生術古文進行傳授。
　　顧慎並沒有告訴凈土裏的那些人，自己在現實世界之中遭遇了什麽。
　　只不過李青瓷還是覺察到了不對……
　　這壹日長生術部分古文的精神傳授結束，李青瓷直接詢問：“顧慎，現實世界那邊是不是出事了？”
　　顧慎挑了挑眉，問道：“怎麽突然這麽問？”
　　“妳已經在凈土裏修行很久了，妳平時不會這樣的。”
　　李青瓷的回答很簡單：“別說妳可以壹心二用……只有在現實世界處於閉關狀態，妳才敢放心沈浸在凈土世界中。如果我沒猜錯，妳上次提到現實世界的事情，還是在桑洲窟的時候。”
　　說罷。
　　她指了指遠處凈土花圃中正在指揮耕種的亞當。
　　亞當的靈魂在曇曜山上破碎，被顧慎接到了凈土之中……這幾年凈土世界已經擴展了不止壹倍，圍繞簌懸木的八方花圃盡數歸位，源質產出的數量逐漸開始增漲，那些頂著霜凍大寒硬生生鉆出土壤的葉苗，堪稱凈土奇跡。
　　這壹切都要歸功於亞當。
　　亞當研究的就是“源質起源學”。
　　他發現這些可以散發超凡源質的綠葉植物之後，便如同餓狼見到了食物，直接撲了上去。
　　這些植物，直接觸碰到了源質起源學的終點，為了觸碰大道真理，亞當壹度廢寢忘食……雖然凈土之中的魂靈也不需要寢食。
　　壹開始，亞當常常來找顧慎，要麽是祈雨，要麽是施肥。
　　後來顧慎委婉告訴了亞當，這座世界運轉需要源質，目前凈土內的源質無法支持頻繁施雨。
　　從那天之後，亞當便開始了“曲線救苗”的漫長任務，他決定帶著那些低階魂靈，先把簌懸木四周的花圃栽滿，再收集凈土世界凍土之下的種子，挨個進行培育。
　　畢竟有了充足的源質，才能讓“世界主人”進行降雨，日照之類的神跡操作。
　　“亞當進入凈土世界已經兩年多了，就算桑洲窟任務完成之後再無風波，妳也不至於閉關這麽久。”李青瓷平靜道：“最重要的是……這兩年妳壹直坐在簌懸木下修行，沒和我說壹丁點關於青穗的消息。”
　　“果然還是瞞不過妳啊。”
　　顧慎聞言之後，低垂眉眼。
　　他沒有選擇繼續隱瞞，而是坦白道：“現實世界那邊的確出事了，具體情況壹言難盡，妳只需要知道……我現在被埋在冰海深處，或許有好幾千米，或許有壹萬米。”
　　“冰海深處？”
　　李青瓷壹怔。
　　雖然早已經有了心理預期，但這個消息還是有點荒謬。
　　“妳不用擔心，被埋在冰海的只有我壹個人。”
　　顧慎淡淡道：“桑洲窟的【曇曜】爆發，風暴教會使用權柄將孤島推入冰海，最後島嶼解體……嗯，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
　　李青瓷神情很是精彩，她猛地想起了什麽，駭然問道：“等等，妳的意思是……妳已經被埋在冰海下面兩年了？”
　　顧慎默默點頭。
　　“從凈土之中誕生的源質，足夠我維持基礎生命活動……只要我的精神不出問題，這個狀態可以壹直持續下去。”
　　李青瓷匪夷所思看著顧慎，道：“妳確定妳不是死了，現在是死後的精神和我們這些‘亡者’待在壹起？”
　　“……”
　　顧慎有些無奈。
　　他長嘆道：“說實話，最近我的精神逐漸開始出現壹些問題，妳剛剛所說的那個想法，我自己先前也產生過類似的錯覺。不過現實世界之中的我，心臟還能跳動，雖然肉體機能開始衰弱，但我大概還是活著的……吧？”
　　李青瓷聽出來了。
　　最後那個字，便意味著，其實顧慎自己也不確定。
　　說完這句話後，此刻顧慎留在簌懸木下的這壹縷精神，產生了些許的恍惚，並不是疲倦，而是“麻木”。
　　“不好……”
　　李青瓷預感到了不妙。
　　她深吸壹口氣，連忙蹲下身子，用力搖晃顧慎的雙肩。
　　萬物俱靜，萬事皆寂。
　　這種狀態……其實與死了沒什麽差別。
　　“顧慎，能聽到我說話嗎？”
　　看著恍惚的顧慎，李青瓷試圖繼續對話，但是對方已經沒什麽反應了。
　　“凈土還處於‘嚴冬’，這裏正處於最接近死寂的狀態，就像此刻的妳壹樣。”
　　她連忙開口，壹邊低聲呼喊，壹邊擡起手臂，她指向枝條結霜的簌懸木樹枝，大聲提醒道：“顧長誌先生不是留給了妳四季呼吸法嗎？妳已經成功踏出逆向修行的那壹步了……顧慎，妳要相信自己，可以向死而生！”
　　“轟隆隆……”
　　第七百三十天的現實世界之中。
　　深海洋流翻滾出沈悶的水泡之音。
　　靠坐在長生石壁上那個枯槁如骷髏的身影，眼皮微微顫動了壹下。
　　顧慎的精神出現了紊亂，他依稀只記得李青瓷的那道吶喊，以及最後的四個字。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