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八十八章 黃雀

　　寬敞的軒廳，陽光斜照。
　　清漆原色、紋理清楚的地板泛出溫暖的淡黃色光澤。屏風前，太平公主和回家省親的二女兒隔案對坐，臉上帶著輕松的笑容，隨著母女倆的低語，時而會傳出壹陣輕松的笑聲。
　　做兒女的似乎總要等到成家立業之後，才會被父母雙親當作成年人來看待。對二女來說尤其如是，壹向嚴厲的母親現在很和藹，拉著她的手只聊些家常，不再問及學業，也再沒有呵斥。
　　內管事周敏悄然出現在門口，脫下鞋子，輕輕走進來，陽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太平公主和二女之間的幾案上。
　　周敏本是宮中女官，當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時候作為陪嫁到了公主府，從此成了太平公主的身邊人。
　　太平公主和她在壹起的時間比和兒女在壹起的時間還要長。對於母親的這位心腹，太平的兒女們從來不敢當成普通的奴仆對待，見她進來，二女連忙頷首為禮。
　　周敏微笑著向二小姐壹福，彎腰湊到太平公主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太平公主微微壹怔，隨即轉向女兒從容說道：“妳的閨房娘依舊為妳保留著呢，先回房歇息壹會兒吧，晚上陪娘壹起用膳。”
　　“是，母親！”
　　二女盈盈起身，向母親施禮了壹禮，再向周敏頷首為禮，輕輕退出花廳。二女的身影剛剛消失，太平公主便笑容壹斂，對周敏道：“妳說是誰？李隆基求見？”
　　周敏點了點頭，太平公主的眼中倏然閃過壹絲精芒，喃喃語道：“隆基，他不在潞州做官，悄然返回京城作甚？難道他不知道消息壹旦泄露，就是形同謀反的大罪麽？”
　　周敏輕聲道：“若是公主不想見他，奴婢這就打發他離開。”
　　太平公主搖了搖頭，顰眉沈思片刻，吩咐道：“妳帶他到小書房去，不要驚動其他人。”
　　周敏會意地答應壹聲，悄然退出了房間。太平公主按膝思索片刻，大袖壹擺，翩然起身，向小書房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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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宮千秋殿，韋後端然而坐，韋溫和宗楚客跪坐於前，正與皇太後奏對。
　　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李顯已駕崩十五天，少帝李重茂於十二天前登基稱帝。十二天，韋黨中人可謂度日如年，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韋後登基稱帝了。
　　今天韋溫和宗楚客乃是聯袂而來，韋家這些人實比武家的人還要不堪，文不成、武不就，這壹點韋後的堂弟韋溫自己心裏有數，他壹心想讓韋後稱帝，又擔心不能說服皇太後，所以找到了宗楚客。
　　宗楚客與韋溫可謂壹拍即合，當即與他入宮進諫，這兩人壹唱壹和的，本就沒個準主意的韋後頓時有些意動了。韋後思索壹陣，猶豫道：“重茂稱帝不及半月，朕若貿然發動，會不會發生什麽意外？”
　　宗楚客朗聲笑道：“太後多慮了。如今朝政盡出太後之手，天下間還有什麽人能奈何得了太後呢？”
　　韋溫道：“是啊，現有韋捷、韋濯、韋璿、韋播、韋锜、韋元、高嵩、武延秀等分掌各軍，長安城固若金湯，如果說還有什麽意外可能發生，那就只能是相王和太平了，只消壹刀殺之，大事可定。”
　　韋後顰著黛眉道：“相王與太平無罪，以何名義殺之？”
　　宗楚客微微壹笑，道：“這有何難？大行皇帝暴卒，民間對此多有議論，臣以為，我們正好可以利用此事。為大行皇帝出殯時，臣可以安排壹些人制造亂子，之後……”
　　韋溫顯然已經跟他商量好了，馬上接口道：“之後，咱們就趁機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抓起來，當場誅殺，就說他們意圖謀反。臣還可以找幾名死士，壹口咬定大行皇帝之死，是相王與太平所為。”
　　宗楚客道：“只要相王和太平壹死，李氏壹族再無壹人可以擔當大局，太後想讓少帝遜位，想讓這天下姓韋，那時還不就是壹句話的事麽？”
　　韋後聽了，緊張地站起來，在室中急急地踱著步子，宗楚客和韋溫對視壹眼，壹齊拜了下去：“請太後循武後故事，革唐命，建韋氏天下！”
　　韋後臉上緊張、掙紮的神色幻現了片刻，漸漸轉為堅決，她慢慢站住腳步，沈聲道：“好！妳二人好生規劃壹番，切莫出了紕漏，先帝出殯之日，成此大事！”
　　宗楚客與韋溫大喜若狂，急忙頓首道：“臣謹遵皇後懿旨！”
　　二人興沖沖地離開了，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口，屏風後面就轉出兩個人來。壹個體健壯碩，壹個斯文儒雅，正是馬秦客和楊均。二人相視壹笑，乖巧地向韋後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韋後笑起來，她愜意地舒展了壹下腰肢，懶懶地向後壹躺。
　　楊均早就趕過來，韋後正好躺在他結實有力的大腿上，而馬秦客則順勢坐在韋後身邊，壹雙精於推拿的手，技巧地按摩著她那雙豐腴而富有彈性的大腿，韋後的眉梢眼角登時漾起壹抹春意。
　　韋後掌握大權後，已把馬秦客封為散騎常侍、楊均封為光祿少卿，實則二人只是白領壹份俸祿，他們的辦公地點只有壹處：就是韋後的寢宮錦榻。
　　或許韋後自己都沒有註意到，其實她壹直就在學武則天，不但奪權稱帝的手段效仿於武則天，就連她蓄養面首也是在刻意地學習那位女皇帝。
　　自古至今，天下從不曾有過女子稱皇，可武則天卻做成了這件開天辟地的大事，這個壯舉對那些同樣身處權力中心的女人們來說，是壹種前所未有的強大沖擊。
　　韋後、太平、安樂……，這些曾經匍匐在武則天腳下，或戰戰兢兢、或小心謹慎的女人們，在不知不覺中都受到了這個太陽般光輝燦爛的女人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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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楚客回到府邸，立即命人傳崔日用來見。不到三炷香的工夫，崔日用便飛馬趕到了，其快如風。
　　這崔日用乃是進士出身，最初被任命為芮城尉。大足元年的時候，宗楚客作為壹州刺史路經陜州，崔日用支供頓事，廣求珍味以逢迎，殷勤備至，令宗楚客大為滿意。
　　之後，宗楚客便舉薦他為新豐尉，不久又提拔他為監察禦史。崔日用從此就成了宗楚客的門下走狗，對宗楚客壹向敬畏，猶如以臣事君。
　　如今，他已是宗楚客門下第壹心腹。宗楚客如今權傾朝野，崔日用已被他提拔為兵部侍郎兼修文館學士了。
　　崔日用匆匆趕到小書房，就見宗楚客正奮筆疾書，雖不知他在寫些什麽，可是看他臉色滿面紅光，似乎興奮異常。
　　崔日用雖是兵部侍郎，位高權重，在宗楚客面前卻是恭謹異常。他既不敢就座，也不敢驚擾，只是拱著雙手，微微欠身站在那兒。
　　又過了足足壹盞茶的工夫，宗楚客才寫罷那篇東西，輕輕吹了吹，用心疊好。
　　“日用，妳來了啊！”
　　宗楚客好像這時才發現了崔日用似的，很親切地向他打起招呼。
　　其實他早就知道崔日用來了，但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壹味地禮賢下士是不行的，在他看來，馭下之道就是恩威並重。雖然崔日用已是兵部侍郎，可門下就得永遠有做門下的覺悟。
　　崔日用態度恭謹地施禮道：“門下見過宗公。”
　　宗楚客呵呵地笑起來，道：“坐吧，妳我之間，不必拘禮。”
　　崔日用畢恭畢敬地坐下，可只片刻工夫，他就驚跳起來，因為他從宗楚客口中聽到了壹個駭人聽聞的消息：“韋後想利用為先帝出殯的機會，誅殺相王和太平公主！”
　　這還不是最驚人的，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韋後擒下相王和太平公主，以謀反和弒殺先帝的罪名把他們誅殺後，宗楚客要突出奇兵，劫持少帝，誅殺韋黨壹黨！
　　借韋氏的手殺掉相王和太平公主，再以撥亂反正的忠臣名分殺掉當時必然在場的所有韋氏高官，挾持少帝為傀儡，把持文武大權，直至謀奪這江山，讓這天下姓宗！
　　“這……這……”
　　崔日用額頭的汗水頓時冒了出來，壹顆顆足有黃豆大小。
　　宗楚客冷冷地睨了他壹眼，道：“怎麽，妳怕了？”
　　崔日用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澀然道：“門下的壹切都是宗公給的。門下為宗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門下雖是兵部侍郎，可是能調動的兵力有限啊，只怕……只怕有負宗公厚望。”
　　宗楚客“呵呵”地笑起來，安慰道：“這壹點，妳不必擔心。”
　　宗楚客擡起眼簾，望向前方壹片虛無，悠然說道：“宗某並非只有妳壹支兵可用。妳不要忘了，宗某是則天皇帝的外甥，武氏壹族的那些人與我都是表兄、表弟！”
　　崔日用身子猛然壹震，失聲道：“宗公是說……”
　　宗楚客道：“不錯！自李重俊謀反，殺死梁王武三思，武氏壹族群龍無首，日趨沒落了。可是武家多少年的根基，不會這麽快就倒下去。
　　武氏與李氏多有聯姻，李氏當國，武氏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壹旦這天下姓韋，李氏固然要完蛋，武氏難道就有好日子過了？他們也在擔心啊。
　　現如今軍中將領多出於韋氏門下，可他們那些人哪有什麽根基可言？不是宗某狂妄，武氏統領北門禁軍多年，如今不敢說能調動全部禁軍，可要從中拉出壹支隊伍來卻也容易。想要亂中取勝，只需壹個機會就行了！”
　　宗楚客撫著胡須，眼中漸漸露出瘋狂的光芒：“某初在卑位時，熱切宰相之職。如今做了宰相，距天子只壹步之遙，有此機會，還能不想當皇帝嗎？男兒在世，哪怕南面稱寡只壹日，也好過庸碌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