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淺露”女子

　　這時候喝茶的人還是極少數，除了蜀人，只有大德高僧和極少數的高門大戶人家，這時候的茶固然要酌放蔥、姜、胡椒、大棗、薄荷等調味品，但是已經有了茶道，天愛奴溫壺、滌具、投茶、續水、再酌放各種作料，做來優雅自如，自有壹種飄逸出塵的美感和韻律。
　　她提起壺分了茶，再雙手捧杯，將那如玉的細瓷杯兒輕輕捧到那位白袍公子面前，剪水雙眸隨意地向外壹瞥，只看了壹眼，卻恰看見楊帆從長廊下行過，天愛奴“啊”的壹聲輕呼，手掌輕輕壹顫，茶水溢出，手指被燙了壹下。
　　“怎麽這麽不小心？”
　　白袍文士似乎非常陶醉於這雨景秋意，他正悠然望著遠處雨霧中蒼茫的樓亭檐角，手指在琴弦上方虛拂著，似乎在醞釀什麽琴曲，忽然聽見天愛奴壹聲輕呼，便收回目光瞟了她壹眼，溫聲問道。
　　“是婢子不小心，哦，公子啊，廊下那位少年是誰？看他穿著不像公主府上的人呀？”
　　天愛奴輕聲解釋了壹句，便趕緊岔開了話題。白袍文士瞥了壹眼廊下，淡淡地說道：“那是千金公主相中的壹個男子，看來她是獻面首與武媚，嘗到了甜頭了。”
　　白袍公子說到千金公主時，壹臉的淡然，提到當朝天後時，竟也是直呼其名。從他的語言裏，看得出他對女人玩弄面首極其不屑，可是他連不屑的神色和語氣居然都不屑表露出來，雖然只是淡淡的壹句話，那種真正的高傲，便油然而生。
　　遠遠的，蒼茫的天幕下矗立著壹個極高大的建築，那是“天堂”。“天堂”裏有壹座大佛，大佛俯瞰著洛陽城，高高在上，目光是那樣慈祥，壹臉恬淡的表情，那是因為萬物平等，還是因為萬物在他眼中，都是壹樣渺小，根本不值得他為之動容？
　　這白袍公子望向窗外時，不管是說到千金公主、還是說到武則天，都是壹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恬淡自如的神韻，恰如遠處天下，近處雨中的那尊大佛，平靜自然，既沒有敬仰，也懶得厭惡，似乎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值得他為之動容的事情。
　　其實這位白袍公子的容貌平平無奇，沒有什麽特點，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五官，可是不管是他的頭發還是他的眉毛，抑或是他唇上頜下的那壹部胡須，都給人壹種整整齊齊、壹塵不染的感覺，甚至他的領口袍裾，也是壹樣的壹絲不茍，這要非常仔細地打扮修飾過，才能具有這樣的效果。
　　於是，這個面相平平無奇的人，便有了壹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千金公主的……面首？”
　　天愛奴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白衣公子淡然壹笑，道：“只是千金公主的打算罷了，她想把這個少年獻與太平公主，奇怪！這少年有甚麽特別之處了？她居然有把握會讓這樣壹個少年得到太平公主的青睞麽。”
　　楊帆正行走在雨下，廊中。他年不及弱冠，身量頎長、面容俊朗，眉眼之間自有壹種神采飛揚，然而正如女人的風情需要歲月的醞釀和沈澱，才能發酵出醉人的味道。男人的氣質，也需要人生的經歷和內在修養的培養，才能散發出來。
　　年輕的楊帆，就像壹竿在雨中蓬勃生長著的勁竹，壹棵崖巖壁立的小松，在這見慣世間人情的白衣公子眼中尤顯稚嫩，自然不覺有何出奇，更何況他壹貫的目高於頂。
　　白衣公子自言自語了壹句，又夷然壹笑，道：“不過，看來這位少年是拒絕她了，否則這位少年不會於此時獨自走在這裏，而應在她的寢居……”
　　白衣公子說到這裏，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接下去再說的話，都會玷汙了他的幹凈。
　　天愛奴聽到這裏，微鎖的雙眉倏然展開，恍然中有壹些欣慰。然後，她的明眸壹轉，又看到了壹幕奇怪的景象。
　　這幢小樓高三層，在公主府裏已是最高的建築，她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中的壹切，她看到十幾個公主府的侍衛正快步趕來，在壹處假山後停下，手裏都擎著明晃晃的利刃，壹個青衣婢女似乎正對他們說著什麽，然後他們就向長廊處奔來，看那動靜……
　　天愛奴俏臉壹緊，失聲道：“他們要殺人？”
　　白衣公子向外面瞟了壹眼，淡淡地道：“惱羞成怒，又擔心人家泄了口風，殺人滅口有什麽奇怪？”
　　天愛奴的壹雙粉拳忽地攥緊，臀部壹擡，就要從跪坐的姿勢變成站立，可是看到前面靜靜而坐的公子，她的肩頭就仿佛壓了壹座大山，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她焦灼地向窗外望去，那些持刀的侍衛已經趕到長廊盡頭，正沿長廊飛奔而來。
　　天愛奴更加惶急，楊帆那小子不過是區區壹介坊丁，街頭鬥毆、潑皮打架，或許還可以仗著身手靈活支撐壹下，如何可能是這些公主府的武士對手？天愛奴瞟了壹眼前方的白衣公子，鼓起勇氣道：“公子，請救他壹命！”
　　白衣公子穩穩而坐，如同天上的壹朵浮雲，淡淡地道：“世間生靈，有生有死，妳救得過來麽？”
　　天愛奴咬了咬牙，答道：“可他不同！”
　　白衣公子眉峰微微壹挑，問道：“他有何不同？”
　　天愛奴答道：“他……救過阿奴的性命！”
　　公子微微露出訝然的神色，恍然道：“哦！這位少年……就是救妳壹命的那人？”
　　天愛奴伏首道：“是！”
　　白衣公子不語，只是輕輕拈起了茶杯。
　　天愛奴咬了咬牙，道：“公子說過，知恩當圖報！”
　　白衣公子手中細白瓷兒的茶杯剛剛沾唇，便停在空中，略壹停頓，說道：“去吧！”
　　天愛奴大喜，頓首道：“諾！”
　　這時那些侍衛已越追越近，天愛奴見此情形不敢再從容下樓，當即推開另壹扇窗，穿窗而出，淩空躍出時，壹探手已從墻上摘下壹件東西。她像壹只淩雲燕般，身形矯健在落在池上九曲橋頭，在橋頭石獸上踏足壹點，舉步如飛，向前追去。
　　“站住，大膽竊賊，竟敢到公主府上偷東西！”
　　追兵尚未趕到，楊帆就聽到了腳步聲，他駐足回頭，就見十幾個武士提刀趕來，尚未及問話，就聽到他們的大喝聲，哪還會蠢到誤以為他們錯把自己當了竊賊，這分明是千金公主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
　　“怎麽辦？不還手就要被殺，還手就必然暴露會武功的事情。如果是平常時候，暴露壹身高明的武功，或者問題還不大，草莽之中，盡多龍蛇，隱而不露的高人多的是，可是楊郎中家剛剛遭了刺客，自己當時就在楊府當差，還為此受過傷，如果暴露武功，身份必然敗露，想留在京城繼續追查兇手，就要多費手腳了。”
　　這些念頭，只在楊帆心裏急急壹轉，其實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必須得還手了。楊帆腳下微微用力，還未及暴起傷人，壹道淡青色的人影倏然閃現，壹個低沈威嚴的女人聲音道：“住手！統統退下！”
　　楊帆霍然擡頭，就見壹個青衣女子穩穩地站在廊外假山石上，身著對襟齊腰小袖半臂，手繡折枝梅的襦裙，細腰盈盈壹握，看來非常年輕，只是她的模樣卻看不到，因為她頭上戴了壹頂“淺露”，紗帷低垂，只微微露出壹點尖尖的下巴。
　　那些公主府的侍衛顯然是認得這個女子的，壹見她出現，便驚訝地頓住腳步，其中壹人似是首領，恭聲道：“姑娘，我等是奉……”
　　天愛奴截口道：“我知道！妳們退回去！公主那裏，自有我家公子分說！”她口中的這位公子，顯然在千金公主府甚有分量，那些侍衛們互相看看，略壹猶豫，竟然就此收了兵刃，紛紛退了回去。
　　天愛奴精通口技，這時變了口音，楊帆根本聽不出來。天愛奴見他正驚訝好奇地打量自己，生怕被他看破自己身份，壹見眾侍衛退下，立即縱身躍起，淡青色的身影撲入花木叢中，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
　　楊帆站在原處，只見那些人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自始至終，他竟是完全被拋在了壹邊，仿佛他的生死完全不由他自己來做主。
　　“這個頭戴‘淺露’的女子是誰？”
　　楊帆仔細想了想那只說了兩句話的女子聲音，聲音低沈嚴肅，從來不曾聽說過。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卻也知道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因此無暇多想，眼見那些侍衛退卻，便也加快腳步，向外走去。
　　天愛奴回到小樓，摘下“淺露”掛回墻上，重新跪坐下去，向白衣公子頓首道：“多謝公子成全！”
　　白衣公子正舉杯淺酌，聞言之後頭也不回，只是淡淡地道：“只此壹次，下不為例！”
　　天愛奴道：“是！”
　　白衣公子放下茶杯，望了望雨霧茫茫的天空，喃喃地道：“入秋了，沈沐也應該快到洛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