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四章 第二槍

　　禦史臺派了兩位禦史分別趕赴丹州和鄜州查糧儲事。
　　派去丹州的那位禦史姓時名雨，長壽元年進士。時禦史素有賢名，清風兩袖且精明能幹。自調入禦史臺以來，巡察天下，已然彈劾過多位州府官員，其中不乏在朝中大有背景的地方官員。
　　可時禦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辦案卻向來講究真憑實據，但凡由他報上來的案子，個個鐵證如山，無人能予批駁，壹時名噪京城，成了禦史臺的壹員新晉幹將。
　　這位時禦史如今正在絳州巡察，派他去丹州的話路途很近，可以省卻朝中再派禦史壹路舟車勞頓之苦，而且還很節省時間。至於派往鄜州的那位刺史，則是同楊帆壹起去過南疆，壹起出生入死的胡元禮胡禦史了。
　　大夏天的被派出京去公幹，絕對是個苦差事。胡元禮坐著馬車，前後執役、校衛、儀仗，壹個個沒精打采的，偃旗息鼓地出了城西門。
　　京官大多比地方官顯貴，可天子所在，沒有幾個官員夠資格排擺儀仗出行，壹般也就是在車上掛壹副官幡，表明壹下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但是地方官就不同，壹出門必然前呼後擁，大擺儀仗，盡顯官威。
　　因此京官出了都城也是如此，他們壹出城，這儀仗就得打起來了，肅靜牌、回避牌、官銜牌高舉，旗幟、尾槍、水火棍，壹應俱全。只是沒有銅鑼開道，“鳴鑼開道”源於清朝，此時還是靠導引儀仗的執役們呼喝開道，不過他們呼喝的機會並不多，除非是瞎子，誰又看不到有官員儀仗出現呢。
　　天熱得好像下了火，其實快入秋了，可天氣的炎熱壹點也沒有減輕。
　　走在筆直的官道上無遮無掩的，因為靠近京城的地方，出於安全考慮，道路兩旁連壹棵樹都沒有，所以根本沒有什麽遮蔽物，想藏都沒處藏。地面好像被曬化了似的，馬蹄踏上去，濺起的輕塵都有氣無力的。
　　走了才幾裏路，隨行人員便汗濕衣襟，胡元禮坐在車內，簾櫳高卷，手中不斷地搖著扇子，依舊感覺熱不可當。前方終於看到壹片樹蔭，眾人壹喜，車隊自然而然就偏離了大道，駛到路蔭底下行走。
　　“啊！我道何人出京，原來是胡禦使，哈哈，胡兄啊，久違啦！”
　　路旁突然有人高聲說話，胡元禮扭頭壹看，不禁“哎喲”壹聲，趕緊吩咐道：“停車！”
　　路旁站定壹人，頭紮青巾，短衣窄袖、卷著布褲，光著雙腳，仿佛田間勞作的壹個農人，卻生得極是俊美，身子不見得如何粗壯，也絲毫不顯瘦弱，雙目有神，暗蘊寶光，那不羈之態可絕不像是壹個田舍郎了，正是當朝忠武將軍楊帆。
　　胡元禮趕緊下車，上前施禮道：“見過忠武將軍……”
　　楊帆壹把將他扶起，笑道：“胡兄，見外了不是？咱們自家兄弟，何必這麽多繁文縟節。”
　　胡元禮打個哈哈，就勢站定，問道：“二郎怎會在此？”
　　楊帆笑道：“忙裏偷閑，與家人來此遊湖！”
　　楊帆說著向旁邊壹指，胡元禮望去，就見道旁路後青青荷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也不知有多少頃。碧綠大葉間有荷箭壹枝枝躍然而出，仿佛蘸飽了胭脂的壹支支筆，蘸得那顏色化不開去。
　　碧湖深處，有支了棚兒的小舟數艘，正在碧荷叢中蕩漾，上面有婦人也有孩子，遠遠看不甚清，想來就是楊帆的家眷。胡元禮不由羨慕地笑道：“二郎真是好生自在呀，為兄可比妳不得。”
　　楊帆哈哈壹笑，走去湖邊，摘下兩片如輪的大葉鋪在草地上，對胡元禮道：“許久不見，且坐片刻，不會打擾胡兄行程的。”
　　胡元禮微微壹笑，扭頭吩咐道：“妳們且都歇歇吧！”說完走去，撩袍坐於荷葉之上。
　　那些執役差人大喜，卻也不敢騷擾上官，紛紛避散到遠處湖畔洗臉消暑去了。
　　楊帆笑問道：“胡兄這是往哪裏去啊？”
　　胡元禮愁眉苦臉地嘆道：“唉！苦差事啊，戶部查關中某地糧儲數目有些不符，朝廷著我去查壹查。”
　　楊帆恍然道：“啊！原來胡兄是為了這件事，那麽胡兄去的應該不是丹州就是鄜州了。”
　　胡元禮原本只當這是壹件尋常差錯，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查證之後，多是地方上辦事效率的問題，有些入倉尚未入賬、有些入賬尚未入倉，出倉也是這般，兩下裏壹湊，便出現了較大數目的差錯。
　　細究起來，只是各個環節的辦事效率出了問題，而糧食數目實則沒有什麽毛病，法不責眾，不好深究，最後不了了之。所以對於此行，他是壹點興致也沒有的。
　　可是如今楊帆脫口便說出了他的去向，胡元禮心中便是壹動，楊帆是千騎的人，宮中耳目極是靈通，這件事與軍方並無幹系，楊帆卻能脫口說出他的目的地，莫非此事背後還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麽。
　　胡元禮精神壹振，急忙咬住楊帆漏出的口風，笑問道：“二郎怎知為兄去處，莫非這其中還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幕不成？妳我兄弟，可不是外人吶，還請二郎多多指教！”
　　……
　　胡元禮的儀仗再度打起，威風八面地迎著炎炎烈日壹路向西去了。天氣依舊悶熱，可胡元禮坐在車中，卻連扇子也忘了搖。
　　從楊帆那裏他聽到了壹些消息，這讓他對本來並不太重視的此次鄜州之行格外重視起來。鄜州、丹州壹帶的糧儲似乎真的出了問題，刑部和戶部在禦前各執壹詞，皇帝無法確定地方糧儲是否真的出了問題，於是才命禦史臺復查。
　　皇帝沒有對此行任務做特別的交代，自然是刑部與戶部爭執不下的結果。在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之前，皇帝不好偏袒刑部，不能大張旗鼓地調查戶部拿他們當賊看，否則壹旦查無實據，不免寒了戶部之心。
　　想到這裏，胡元禮忽然興奮起來：機會啊！
　　在禦史臺各道禦史當中，他資歷淺、名望薄，本來不可能這麽快就成為禦史臺的壹位幹員，可是上壹次南疆之行成了他最大的政治資本，現在他已是禦史臺升僉都禦使呼聲最高的兩位官員之壹。
　　現在禦史臺右僉都禦史位還空缺著，有資格坐上這壹職位的有三個人。壹個是赴丹州辦案的時雨時禦使，壹個是侍禦史李清墨，還有壹個就是他胡元禮。
　　三人之中，李清墨資格最老，但是除此優勢，其他方面都遜色於他和時雨，政績著實乏善可陳。政績方面，他最大的功績就是上壹次和楊帆南巡諸州，平息叛亂。可那畢竟已經過了壹段時間，這段時間裏聲譽鵲起的卻是時禦史。
　　禦史的政績是什麽呢？不是安民、不是撫政、不是治軍、不是錢糧，就看他替國家鏟除了多少貪官蠹役，辦下了多少樁大案。如果鄜州真的有問題……
　　國都尚在長安時，幾百萬人的糧食供應在災年不斷、運輸困難的情況下曾壹度使皇帝下旨，禁止讀書人進京趕考，以免增加糧食負擔。皇帝還曾數次遷徙洛陽，被戲稱為“逐糧天子”。
　　因此皇帝陛下對於糧食的重視態度，胡元禮是很清楚的。如果糧食真有問題，如果真的查出了問題……
　　胡元禮的眼睛慢慢瞇起，胸中湧起壹股難言的興奮，他似乎看到僉都禦史的官帽正在向他熱烈招手。
　　“轟隆隆……”
　　遠方有殷殷滾雷聲傳來，胡元禮下意識地擡頭看去，見遠方有如鉛的烏雲緩緩壓近，似乎很快將有壹場豪雨。
　　胡元禮眉頭壹皺，烈日炎炎固然難行，瓢潑大雨同樣舉步維艱，再想到鄜州糧儲案，胡元禮心頭不由泛起壹抹陰霾：“這……是不是上天向我喻示著什麽呢？看來我得好好謀劃壹番才是！”
　　楊帆這邊尚是陽光燦爛。小蠻抱著思蓉坐在船頭，船娘撐著竹篙，尖尖如梭的舟尖擠開層層疊疊的綠葉劃到近岸邊處。紅蓮瓣瓣，如霞似蔚，映著眉目如畫的小蠻和粉妝玉琢的女兒，女兒戲水為樂，玩得正歡。
　　“阿爹！”
　　思蓉格格地笑，努力從娘親懷中探出小手，抓那湖中清水，水從她嬌嫩的指尖流過，便如壹把白玉梳子，梳開無數極細的綠色絲絳。這壹幕隱約有幾分面熟，楊帆忽然想到了長安、曲池、芙蓉橋頭、碧荷叢中，想起了那位如荷蓋初傾、清麗難言的婉約少女。
　　“與隱宗壹戰的消息已經送到長安，有寧珂姑娘在，憑她的智慧聰明，當可應付自如吧。”楊帆想著，微微含笑。寧珂姑娘才智卓絕，他是欽佩萬分的，雖說他的決定是送給獨孤宇的，但他知道寧珂姑娘壹定不會坐視，只要寧珂姑娘出手，長安那邊即便不勝至少也能穩住。
　　“轟隆隆……”
　　隱隱的雷聲傳到了他的耳邊，楊帆擡頭望去，天邊黑雲壹線。楊帆彎腰折下壹朵蓮花，向船頭壹拋，正好打在女兒頭上。思蓉哎喲壹聲，抱住蓮花，“哈哈”地笑起來。楊帆笑道：“乖女兒，別調皮了，咱們趕緊回家，要下雨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