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九十壹章 老狐貍和小狐貍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29
這時候,元書方丈已經依照《大雲經疏》把武後當稱帝的意思講解明白了,側廂壹座香案之後,突然站起壹個人來,聲嘶力竭地大聲疾呼道:“天後稱帝,是大勢所趨,上順天心,下合民意!各位信眾若是贊同天後稱帝的,請來此處簽名,簽完名字,就可以領壹升米回去啦!”
這人說完,身後就有兩個赤膊大漢擡來壹只大米鬥,往香案旁邊壹放,雙手叉腰看著階下眾百姓,又有幾個大漢肩扛了壹袋袋大米,到了米鬥前嘩嘩地倒進去,不壹會兒白花花的大米就冒了尖兒。
眾百姓壹見,紛紛搶上前去,有人急得高聲叫喊道:“我不認識字啊怎麽辦?我也要簽名,我也要贊同天後稱帝啊!”
那人喜形於色,壹手抓著空白的名簿冊子,壹手抓起硯臺,大叫道:“不會簽字按手印兒就行啦,快來快來,按完手印妳就能領米啦!”
狄仁傑的眉頭又是壹皺,訝然道:“侍禦史傅遊藝?”
楊帆就在狄仁傑身邊,壹聽他點明此人身份,不禁也註意地看了壹眼那人。
如果他當初選擇以“勸進”謀求上位,那麽此時站在那兒蠱惑百姓的人就該是他了吧?
這傅遊藝年紀不大,才三十出頭,穿壹件圓領大袖袍,頭戴軟腳襆頭,做文人士子打扮,五官端正,倒是生了壹副好面相,他大聲疾呼著,激動得臉龐漲紅。
不為五鬥米折腰的老百姓畢竟還是少的,管他誰當皇帝呢,按個手印就有壹升米拿,這種事傻子才不幹。百姓們都踴躍上前,有些事先沒有聽到消息,今日確是到廟裏進香的信眾也慶幸自己碰上了這等好事,紛紛沖上去按個手印,然後用衣襟兜了壹升米,歡天喜地地離開。
狄仁傑鄙夷地瞟了傅遊藝壹眼,對楊帆道:“咱們走吧!”
壹行人離開法臺,從大雄寶殿側面繞到了第二進大殿前,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狄仁傑壹路行去,壹路觀望著四下的環境,楊帆陪在他的身邊,泰然自若。
他也聽說過狄仁傑執掌大理寺時,壹年處理數千樁懸而未決積壓多年的疑案,無壹人上訴鳴冤的事情,知道狄仁傑乃是個刑獄高手,但是只要他不是能通陰陽的神靈,能抓來苗神客的魂魄問個清楚,楊帆自信不會查到自己身上。
即便是狄仁傑疑心了自己,而且有本事排除來自薛懷義的阻礙,查清自己在洛陽壹直以來的經歷,確信自己就是殺人兇手,他也沒有壹絲憑據,除非他再繼續查下去,派人到交趾去查清自己的來歷,證實那裏並沒有楊帆這麽壹個人。
可要做到這壹點何其不易,狄仁傑是朝廷三品大員,在天後即將登基的關鍵時刻,他會把精力放在查索這件刑事案子上面麽?別的不說,光是營救那個黑齒常之,就得牽涉狄仁傑絕大部分精力,這老頭兒哪有那個閑心。
狄仁傑壹路向後行去,走到藏經閣附近時,四下看了壹番,指著左側那高高的廟墻道:“這天宮寺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如此高墻,想要翻越過去而不被人發覺,那麽這裏就是他最可能的路徑了。”
楊帆環顧左右,點頭附和道:“不錯,如果真是有人逼迫苗神客自盡,而且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他指了指藏經閣與廟墻之間的那道縫隙,道:“此處雖遊人漸少,卻也不至於壹個人都沒有。如果我是兇手,我會裝作解手,選擇從那縫隙間爬上去。”
狄仁傑點點頭,捋著胡須沈思了片刻,乜了楊帆壹眼道:“妳說如果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那就是說還有夜晚現身的可能了?”
楊帆道:“雖然洛京實行宵禁,夜晚不得上街,可這條禁令是難不住那些能飛檐走壁的神偷飛賊的,身手好的人,自然可以夜間登門。”
狄仁傑花白的眉毛微微壹皺,徐徐說道:“如果那人是趁夜潛入苗家,那就更加的無跡可尋了。不過……”
他扭過頭,望著那近三丈高的廟墻微微壹笑,篤定地道:“如果真有這麽壹個人存在,他壹定是白日潛入的!”
楊帆心中壹驚,忙故作疑惑地道:“伯父何以有此判斷?”
狄仁傑雙眼微微壹瞇,捋著胡須道:“因為,苗神客是午後自縊,如果是有人半夜潛入,時間當在頭壹天晚上,苗神客若是因此動了自盡的念頭,早上起來家人不可能毫無異狀,他也不會不給家人留下只字片語的遺囑。”
狄仁傑沈思道:“老夫曾詢問過他那弟子杜閑,當日苗神客全無異常,像往常壹樣教他習練書法,還曾想要品壹品茶飲,這就更不像壹個想要赴死的人了。因此,那人應該是午後潛入,就在杜閑離開去給苗神客烹茶的時候,見到了苗神客。”
楊帆淡定地踱過去,伸手拍了拍那結實的高墻,仰頭看看三丈多高的墻頭,頷首道:“狄公所言大有道理!”
狄仁傑道:“苗神客死後消息報到宮裏,天後曾派仵作仔細驗過他的屍體,他的身上連壹片擦痕或瘀青都沒有,全無扭鬥的痕跡過程,亦不曾中過什麽藥物,致使他死亡或昏迷,所以這‘自縊’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走上絞索的。來人只憑壹番話,就能讓他主動赴死……”
狄仁傑長長地吸了口氣,把雙手往身後壹背,在高墻下慢慢地踱起步來。
經過在苗家的壹番查訪,狄仁傑也相信苗神客絕對不是主動自縊,照理說,是天後下了密詔,迫他自盡,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天後已然坦承,人絕不是她殺的!武後沒有任何理由掩飾這壹點。
那麽,這件案子就不太好辦了,因為現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證據,只能從現場情形判斷,兇手對苗家宅第比較了解,身手敏捷。經驗老到的仵作已經檢查過苗神客的屍體,從縊痕上看,並不是被勒死後偽造了自縊現場,他確實是活活吊死的。
能讓苗神客心甘情願地自己赴死,兇手要麽是知道苗神客目前的情形,詐奉天後詔令迫其自盡,要麽就是有足夠的理由讓苗神客相信,他既然來了,那麽苗神客不想自盡也必死無疑。
可這壹來,範圍就無窮大了。
揣摩聖意,迎合殺人的,這個可能有;與苗神客有私仇的,這個可能也有。
如果是私仇,那就更不好查了,苗神客這麽多年來壹直是武後的心腹,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是經由他去策劃、執行。不知道這些秘密,就無法鎖定嫌疑人,想知道這些秘密,就得去問武後本人。
他,能去詢問武後這麽多年來秘密處治了多少人麽?武後可能對他講述這些事情麽?恐怕,武後殺過多少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苗神客死了,最在意他因何而死的,大概就是當今天後,可要查清此案,最大的障礙也是來自天後……
狄仁傑暗暗苦笑,對楊帆道:“賢侄,妳留兩個人在此,等天宮寺方丈講經完畢,向他詢問壹下最近可有什麽異常的人物出入天宮寺,尤其是在苗神客自縊當日,是否有人看到過什麽不太尋常的人物出現在藏經閣附近,雖然希望渺茫,還是問問為妥。”
楊帆連忙答應壹聲,轉身對張溪桐道:“張兄,妳……”
張溪桐沒等他說完,便道:“我明白,我明白。張奇,田彥,妳們兩個留下,等天宮寺方丈講完經文,妳們好生盤問壹番!”
兩個精壯的軍士答應壹聲,退到壹邊。
狄仁傑又往四下看了壹眼,舉步向外走去。
楊帆陪著狄仁傑向外走,出了吵鬧不休的天宮寺後,瞟了眼他的背影,快走兩步,追上去問道:“伯父,這樁案子怎麽辦?”
狄仁傑負起手來,眺望著宮城,瞇起眼道:“賢侄,妳怎麽看?”
楊帆道:“此案疑竇重重,必有蹊蹺。”
狄仁傑道:“是啊,可是,此案千頭萬緒,千頭萬緒就是沒有頭緒啊。想要剝絲抽繭,就得溯本求源,而這源……,難!難!難啊!”
狄仁傑大搖其頭,壹行人默默地過了天津橋,回到宮城前面,狄仁傑才道:“黑齒常之被押解回京,此刻不是在洛陽府就是在刑部,賢侄派個腳快的兄弟去洛陽府打探壹下,咱們直接去刑部,看看他如今到底安置在哪裏,老夫想見見他。”
楊帆剛壹轉身,張溪桐就笑吟吟地道:“我明白,我明白,越子傾,妳往洛陽府跑壹趟,我們陪狄侍郎去刑部,若是黑齒常之關押在洛陽府,早早回來稟報!”
越子傾答應壹聲便向洛陽府方向趕去,其余人等則隨著狄仁傑走向刑部。
楊帆低聲道:“伯父,刑部尚書如今是周興,此人……,您插手他的案子,這合適麽?”
狄仁傑道:“老夫何嘗不知該先請示過天後更為妥當,只是,若不知道黑齒常之究系什麽罪名被抓、有些什麽罪證,老夫縱然請見天後,天後也是根本不會允許老夫插手的。先去見見黑齒常之,固然不甚妥當,不過,諒來天後也不至於因此就對老夫起了猜忌。”
楊帆猶豫道:“伯父,小侄是說,周尚書那裏……”
“喔……”
狄仁傑拋須壹笑,道:“妳說周興啊,周興性情和善,很好說話的。更何況,老夫當年執掌大理寺的時候,他還在老夫手下做過文案小吏,這點面子,他壹定會給的。”
名列大唐四大酷吏,兇殘之名可令小兒止啼的周興居然性情和善,很好說話?楊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狄仁傑向他擠擠眼睛,促狹地笑道:“妳沒跟周興打過交道吧?妳若不相信老夫的話,壹會兒不妨親眼看看。嘿嘿,只要妳還沒有犯到他手裏,他對妳就壹定會客客氣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