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聞變
醉枕江山 by 月關
2025-3-10 20:29
雨在半夜時候停了,清晨又淋淋瀝瀝地下了起來。
來俊臣今天沒有乘馬,換乘了壹駕車轎,壹大早就趕來推事院。
衛遂忠知道今天早上肯定有事,也早早就趕了來,不過他不是為了給楊帆收屍,而是為了在楊帆的屍體上做點手腳,以便坐實他畏罪自殺的罪名。
來俊臣壹黨雖然在禦史臺壹手遮天,但是這禦史臺並不能算是鐵板壹塊,敢跟來俊臣叫板的強項禦史還是有的,所以這種事情還是要做得盡量隱秘壹些,叫人抓不住把柄最好。
推事院的大門已經打開,衛遂忠撐著傘正要走進大門,無意間壹扭頭,忽然看見壹輛車轎遠遠行來,車前車後跟著幾名佩刀侍衛。衛遂忠連忙站住腳步,等那車子駛到門前,馬夫下車放好踏板,旁邊的侍衛剛從馬鞍旁摘下雨傘還沒打開,衛遂忠就壹個箭步躥了過去。
來俊臣府上的侍衛都認得他,自然無人攔阻,來俊臣掀開轎簾,剛從車廂裏鉆出來,衛遂忠就趕緊踮起腳尖,探出胳膊,把傘撐在來俊臣頭上,殷勤地道:“中丞勤於公事,來得真是好早啊!”
“哦,是遂忠啊!”
來俊臣看見是他,笑瞇瞇地點了點頭,舉步走下踏板,衛遂忠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任由那雨水淋濕了自己的衣衫,只把傘牢牢地護住了來俊臣。
來俊臣壹邊漫步行去,壹邊若有所指地問道:“今早……沒有什麽事吧?”
衛遂忠邁著小碎步,賠笑道:“卑職只比中丞早到了壹步,還沒進衙門口兒呢,就看見中丞到了,趕緊迎壹迎您。”
來俊臣“嗯”了壹聲,道:“昨夜壹場大雨,難免影響制獄的巡察防衛事宜,今天早點查囚吧,不要出什麽意外!”
制獄按規定每天都要按照名冊對犯人進行檢查的,以確保在押人員無誤,不過盡管時間要求是每天壹早就進行,實際上什麽時候進行的都有,這全看主官個人意思,有時候甚至壹連幾天都忘了查囚也沒人理會。
今天來俊臣刻意地提出這個要求,衛遂忠自然知道他所為何事,心中不禁暗暗壹笑。衛遂忠把來俊臣送到簽押房,便趕緊出來,招呼人手開始查囚。此時,細雨已經停了,雖然陽光還未露出來,天色卻亮了許多。
衛遂忠煞有介事地先查了壹番關在正式牢房裏的重要犯人,草草地點了壹遍人名便離開牢房,來到西廂那壹排臨時牢房,壹間間地查了下去。
張立雷仿佛永遠都沒有表情似的,木然地打開壹扇扇牢門,再壹扇扇鎖上,曾經叱咤沙場的壹員武將,這就是他每天的工作。
關押朱彬的牢門打開了,兩個佩刀執役彎腰走進去,衛遂忠隨意地站在門口,壹雙眼睛已經盯住了楊帆的牢門,他微微活動了壹下面部肌肉,琢磨著壹會兒聽到楊帆死訊的時候,該露出壹副怎樣的表情,才顯得生動自然。
“不好了!衛禦史,犯人死了!”
壹個執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還沒跑出門口就直起腰來,腦袋壹下子撞在門框上,把襆頭都撞歪了。
衛遂忠壹下子楞住了,這時他臉上的表情不用裝也是絕對的驚愕,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就想扭頭去看關押楊帆的那處牢房,心思只壹動,又硬生生扭住脖子,重復了壹句道:“犯人……死了?”
那執役齜牙咧嘴地揉著腦袋,點頭道:“是!犯人死了!”
這時候另壹個執役也從裏邊走出來,衛遂忠脫口問道:“這間牢房裏關的是誰?”
那剛鉆出來的執役回答道:“這間牢房關的是引駕都尉朱彬!”
衛遂忠壹把推開他們二人,彎腰鉆進了牢房,門開著,白天的時候藉著門口的光亮,裏邊還是看得很清楚的,衛遂忠走進去,就見壹個人被綁在柱子上,腦袋微微地耷拉著,身上還穿著壹套戎服。
衛遂忠托起他的下巴,把那人的腦袋仰起來,壹看那人模樣,不由倒抽壹口冷氣。死的人的確是朱彬,雖然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沁出血絲,面容有些扭曲,猙獰如同厲鬼,可是衛遂忠怎麽也不至於把壹個人錯認成另壹個人。
他早就死了,身子已經硬了,衛遂忠托著他的下巴,感覺他的肌膚壹片冰涼。衛遂忠恨恨地撤回手,轉身走出牢房,臉色非常難看地道:“把下壹間牢……不對,通知忤……,馬上稟報中丞!”
這邊死了人,他還能渾若無事地繼續查勘下壹間牢房麽?本來應該叫仵作來的,不過衛遂忠不知道來俊臣的意思,臨時改口,叫他們先去報與來俊臣知道。不壹會兒,坐在簽押房裏正美滋滋地等著楊帆死訊的來俊臣匆匆趕來了,壹頭鉆進牢房,片刻工夫,他又走出來,平靜地對衛遂忠道:“繼續查點其他囚犯!”
“是!”
衛遂忠答應壹聲,對張立雷道:“打開牢門!”
即便是牢裏死了人,張立雷的臉色也沒有什麽變化,還是那張很木然的棺材臉,他打開楊帆的牢門,衛遂忠壹把推開兩個執役,搶先鉆了進去。
房門壹開,光線透入,楊帆不禁瞇起了眼睛,好在今日陰天,光線不亮,片刻工夫他就看清了站在眼前的人,衛遂忠瞪著楊帆,臉色陰晴不定。楊帆也在註視著他,外面大叫大嚷的,隔著壹道門戶,他豈能聽不見在說些什麽。
本來牢裏死了人也不算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不管是因為生病還是虐囚,人犯橫死是常有的事,楊帆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當他看到衛遂忠的眼神,壹種危險的感覺卻油然而生,這表情、這目光,不對勁!
衛遂忠只看了他片刻,就壹返身風也似的卷了出去,“砰”的壹聲帶上房門,說道:“犯人無恙,鎖上,查下壹間!”
衛遂忠強作平靜,繼續查點了所有囚犯,再轉回那排牢房時,朱彬的死屍已經被擡走了,兩個執役正在清理著牢房,撒著石灰。衛遂忠裏外張望了壹番,便急匆匆趕到來俊臣的公事房,因為走得急了,還險些與開門出來的兩個仵作撞到壹起。
衛遂忠進了房間,便迫不及待地道:“中丞,怎麽會這樣?”
來俊臣冷冷地看了他壹眼,那眼神就像伏在草叢中的壹條毒蛇,衛遂忠心頭壹寒,不禁閉緊了嘴巴。
來俊臣淡淡地道:“天氣炎熱,又逢暴雨,臨時牢房通風不暢,環境骯臟,朱彬患了急疫,暴病身亡。各處牢房都要記得及時清理打掃,免得疫病散開。”
衛遂忠呆了壹呆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應道:“是,卑職明白!”
來俊臣嘴角露出壹絲淡淡的笑意,輕輕撫著胡須,沈吟道:“朱彬患了急疫而死,楊帆與他臨房關押,若是他也因此染了急疫暴病身亡,妳說這是不是……,呵呵,真是天衣無縫啊!”
衛遂忠賠笑道:“中丞高見,這輕輕壹撥,四兩撥千斤,壹下子就解決了兩件大事!”
“啪!”
壹記耳光重重地扇在衛遂忠的臉上,打得衛遂忠捂著臉,呆呆地站在那兒發楞。來俊臣臉色陰沈下來,厲聲叱罵道:“真是壹個廢物!妳到底是怎麽安排的!怎麽這藥就讓朱彬給吃了?”
衛遂忠囁嚅地道:“中丞,卑職本來安排得好好的呀,實在不知怎麽就……,卑職壹會兒就把他們叫來問個清楚!”
來俊臣冷哼道:“朱彬早不死,晚不死,已經都入獄三天了才死,若說他服毒自盡實在過於牽強,不得已,本官只好把他弄成急疫。那兩個仵作,我都已經安排過了,諒也無礙。不過,妳那兒可不許再出差池了!”
衛遂忠連聲道:“是是是!這壹回,卑職壹定妥善安排。卑職馬上就去把這件事查個明白!”
來俊臣冷冷地壹揮手,喝道:“滾!”
……
“他想殺我!”
牢門關上的壹剎那,這個念頭便像閃電壹樣飛快地掠過楊帆的心頭。
最近的生活也許是太平靜、太安逸了,但是楊帆多年來養成的警覺並沒有消失,當他聽到門外所發生的壹切,再看到衛遂忠那錯愕、驚訝、微微帶些質疑的眼神,他就壹下子洞悉了衛遂忠的心思。
壹想到這壹點,楊帆登時驚出壹身冷汗。身在監牢,他們想悄無聲息地把自己幹掉,那真是太容易了。堂堂的邊關大將黑齒常之都可以糊裏糊塗地在牢裏“自盡”,他楊帆死掉又有什麽了不起的?
“怎麽辦?”
楊帆用力掙了掙身子,本來捆綁著他身體牛筋還沒有解開,如今又用鐵鏈把他牢牢地綁在柱子上,恐怕他的手腳全都勒斷了也無法掙脫。如今的楊帆,就像壓在五行山下的那只猴子,縱然他有通天的本領,也沒咒念了。
“蒼天吶!我楊帆大江大浪都闖過來了,難道今日要死在例竟門這條陰溝裏不成?”
楊帆掙了幾掙,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掙脫,不禁仰起頭來,用後腦使勁地撞了幾下房柱,壹時如浸冷窖,心寒如冰!
連著壹夜的大雨,小蠻很擔心有些店鋪會進水淹了儲放的東西,今年這場暴雨實在是太大了些,並不多見。她惦記著這事,壹早用過飯食便拿了傘準備出門,小蠻撐著壹柄緩著“魚戲蓮”的繡傘,壹手提著裙裾,款款地來到二門,忽然醒起上午坊市是不開門的,不禁苦笑壹聲,搖頭自嘲道:“瞧我這記性!”
小蠻轉過身,正要往回走,後面猛地傳來壹聲大叫:“弟妹!”
小蠻翩然回身,就見馬橋和楚狂歌大步流星地趕過來,雨不大,地面積水卻不少,踏得水花四濺,後面壹溜小跑兒地跟著門子陳壽。
楊帆成親時,馬橋和楚狂歌裏裏外外的沒少跟著忙活,門子陳壽是認識他們的,所以直接就把他們領了進來。小蠻倒是記得他們,明眸壹轉,訝然道:“楚大哥、馬大哥,兩位兄長怎麽來了,我家郎君不在家裏呀。”
馬橋頓足道:“嗨!我當然知道小帆不在家裏。弟妹,小帆出事了,出大事了,妳還不知道嗎?”
小蠻有些吃驚,看看二人沈重的臉色,雖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壹顆心卻漸漸沈下來,她勉強擠出壹絲笑容,忐忑地問道:“我家郎君……出了什麽事?”
馬橋氣急敗壞地道:“禦史臺說小帆參與謀反,把他給抓起來了!我是昨兒晚上才聽說話,那時出不了營門,出來了我也進不了城,所以壹大早才告的假。我都沒敢對郎將說是小帆出事,只說家裏有點急事,要不然他給不給假還不好說呢。”
“啪嗒!”
小蠻手中那柄“魚戲蓮”的繡傘壹下子跌落雨中,小蠻俏臉煞白,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郎君……怎麽可能是叛黨?”壹語未了,淚花兒已在她眼裏轉了起來,聲音剛落,淚水也撲簌簌地流下來。
馬橋急得連連搓手,大聲道:“這下可糟了,那可是謀反罪名啊!是要殺頭的,這可如何是好……”
小蠻壹聽更加害怕,身子就像受不了風雨吹打的花朵兒,禁不住抖瑟起來。
“啪!”
楚狂歌壹巴掌拍在馬橋的肩上,這壹掌力道可不輕,壓得馬橋肩頭壹沈,不由住了嘴,奇怪地扭過頭去。楚狂歌沒理他,只是對小蠻道:“弟妹,此刻不是哭泣的時候,我們趕過來,也是想著跟妳合計合計,看看咱們有沒有辦法搭救帆哥兒。妳看咱們是不是到堂上再細談!”
“啊!好,好好!”小蠻聽到搭救二字,忽然清醒過來,連忙擦擦淚水,把二人讓進客堂。二人也不客氣,進了客堂把他們聽到的消息從頭說了壹遍,楚狂歌說完,皺起眉頭道:“弟妹,這推事院可不是善地啊,我聽說那個地方……”
小蠻慘然壹笑,道:“楚大哥,妳不說我也知道。我在宮裏做事時,那推事院就在我住的夾城不遠,那是個什麽地方,我很清楚。”
楚狂歌重重地壹點頭,道:“那好,啰唆的話我就不說了,眼下就是這麽個情況。說實話,就沖咱們這能耐,要說從例竟門裏撈人,那是扯淡!人能不能撈出來還兩說,依著那裏邊的做法,恐怕不等把人撈出來,人就已經被活活打死或者打殘了。”
馬橋脫口說道:“是啊!我聽說左玉衿衛大將軍都被活活砍死了,還有壹個內侍大總管被割了舌頭!妳說小帆雖然是郎將,在咱們眼裏算是大官,跟這大將軍卻沒的比啊,大將軍都活活砍死了,小帆他……”
他這壹說,小蠻嚇得芳心壹緊,眼淚就像泉水似的又忍不住湧出來。
楚狂歌沒好氣地瞪了馬橋壹眼,不客氣地叱道:“妳能不能閉嘴!”
馬橋訥訥地閉上嘴巴,眨著眼睛看著楚狂歌,不知道他為什麽沖自己發火。
楚狂歌籲了口氣,對小蠻道:“弟妹!來時路上,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今心中倒是有壹個計較,妳看這樣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