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4章 被過去所狩獵

　　在宮道壹死後、梟西厄斯出現之前，林三酒模模糊糊記得，這片天地間是壹片昏黑的。
　　那片薄冰的白月，也被無窮無盡、黑浪壹般的雲海吞沒了；她幾乎記不得自己什麽時候看見過那樣昏沈黑暗的夜晚了，甚至連那幾分鐘裏的記憶，好像也隨著力竭難支的天光壹起沈入了深處，在腦海裏留下了壹片含混黑洞。
　　可是直到梟西厄斯從她身後喚出了影子，林三酒才激靈壹下，好像徹底清醒過來了似的，意識到了：月光並沒有走。
　　剛才她怎麽會覺得天地間那麽昏暗？
　　此刻缺了壹點的，怒張的圓月，陷在昏黑雲層裏；月光昏白陰濃，從沈沈的雲層中蠶食出了壹片空蕩蕩的亮光。
　　落石城不是理想的居住地，可是到了夜深時分，石塔石樓之間也相繼映起了壹點點燈光似的盈亮，不知道是無處可去暫時落腳在這兒的人，還是原本的落石城用來引誘獵物的光餌。
　　在二人的腳下，兩條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浸在血裏。
　　盧澤的影子輪廓穩定清晰，頭肩胳膊都穩穩地坐在該在的地方；林三酒的影子卻不壹樣——影子與她本人的輪廓絲毫沒有印合之處，好像是長了壹層毛似的，模模糊糊，膨脹松散，似乎四肢身體隨時都可以懷孕變形，從中再凸起、走出壹個什麽東西。
　　她掃了壹眼，就立刻觸電似的擡起了頭；那壹個瞬間裏，林三酒渾身上下就罩在了【防護力場】裏——意識力微微壹亮時的白光，照得面前盧澤的那壹張臉上，陰影壹晃。
　　不論他能產生多少人格，梟西厄斯所在的、這壹具盧澤的身體，其戰力水平卻是不高的……
　　或許這也是她唯壹的機會了。
　　【防護力場】的白光暗滅下去的時候，林三酒的長鞭也已經呼嘯著切破空氣，直朝盧澤的身體甩去——說起來簡直有幾分好笑，她竟會對壹個類神的存在，用上這麽簡單直接的攻擊手段——然而她還能怎麽辦呢？
　　對方可是梟西厄斯；論能力、論物品，難道她還有可壹爭的余地嗎？
　　但盧澤就不同了，“盧澤”只是壹具進化者的肉身，她仍有將其摧毀的可能。
　　二人原本就幾乎是肩並肩站著的，間隔很近；林三酒這壹鞭從他身邊抽了出去，轉瞬之間卻又在空中劃出壹個猙獰的半圓，從梟西厄斯背後擰頭重襲上來——這樣壹來，就將他的活動範圍給限制住了，把他包圍在了鞭影之下。
　　就在鋼鞭即將要在盧澤身上合攏，將他攥緊、擠碎的時候，梟西厄斯微微地歪了壹歪頭。
　　“我這具身體目前最大的短板，確實是肉體的武力水平。”仍然像剛才壹樣，他在不可能把話說完的短短壹瞬間裏，卻不知道怎麽把話平靜地說完了。“不過，即使是我最大的短板，也不可能被妳抓到啊。”
　　明明離他只剩壹指之隔了，鋼鞭卻突然像是吃進了水泥磚塊裏壹樣，被卡在半空中，壹時進不得、退不得。
　　林三酒使勁壹抽沒有抽動，隨即卻忽然壹把松開了鞭子，任握把軟綿綿地垂落了下去，鞭子在空中浮成壹個半圓。
　　因為不知什麽時候，蘿蔔的臉已從她肩上探了出來。
　　影子昏黑模糊的雙手，正按在她的肩膀上。
　　影子沒有重量，碰上林三酒時她也毫無感覺；假如閉上眼睛、切斷余光，她甚至不會感覺到任何異樣。
　　……【防護力場】呢？為什麽沒有起作用？
　　林三酒渾身都在壹陣陣地打顫，好像每壹塊肌肉都突然有了主意，要從皮膚裏撕扯出來，四散而逃。她反手壹把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掌下的皮膚依舊光潔完整；但是她卻能感覺到那壹把深深紮進了頸動脈的刀尖——她的頭顱被重重地壓在硬桌面上，冰涼的刀壹路搗進了脖頸深處，大片大片的血正在流淌飛濺，急速帶走了她的體溫和生命。
　　是……是蘿蔔的死法。
　　不是她動的手；但如果不是因為她，蘿蔔確實可能還有很長的命可活。
　　林三酒眼前已經黑了，不知何時咕咚壹聲跪在了地上，身體在急劇顫抖著，喘息著，卻怎麽也抓不住流逝的生命。
　　她的脖子明明沒有被刀紮進去，可是好像只要被那些過去的陰魂黑影碰上，她就會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不要奇怪為什麽妳的【防護力場】不好用了。”
　　梟西厄斯站在不遠處，伸出手，在空中輕輕壹撥，就將鋼鞭給推落了，讓它掉在了地上。“這些黑影都來自於妳的過去，換句話說，都屬於妳的壹部分。妳的【防護力場】，怎麽會對同屬於妳的壹部分生出抵抗呢？”
　　他的話像風壹樣擦過去了，林三酒根本沒有余力去聽、去思考了。
　　她並非是真正被切斷了大動脈，所以她的死亡也沒有來得那麽快；在頭腦中升騰而起的壹陣壹陣的昏朦朦濃霧裏，林三酒只剩下了壹個念頭：逃出黑影的雙手。
　　她跌在地上，渾身上下幾乎沒有壹塊肌肉還在聽話，卻依然死死咬著牙關，用胳膊壹點點地將自己往壹旁拖。
　　蘿蔔的黑影，也像塊籠罩著她的烏雲似的，她爬壹步，它就跟著漂浮壹步。
　　這樣爬下去，自然是到死都不可能擺脫蘿蔔的黑影；但是林三酒的所有思考能力，好像都隨著“急速流逝的鮮血”壹起消失了，只剩下壹個最固執、最倔強的念頭，仍撐著她，不肯讓她死去。
　　“人到將死的時候，什麽也想不清楚了啊。”梟西厄斯輕輕地說。
　　不……
　　林三酒壹點點爬行在石板路上，壹邊感覺脖頸間那個不存在的裂口正在給她大量放血，壹邊感覺到從宮道壹脖頸間裂口裏流出來的血，沾染了她的胳膊，她的胸口，她的面孔。
　　真諷刺，是不是？也對，她早就被Karma碰到了啊……林三酒迷迷糊糊地想。
　　但是等壹等。
　　Karma判決了她今日的死期嗎？
　　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業報——或者說，如果這個世界裏的Karma真的是因果業報之力的話，她怎麽會被怎麽看也該死、而且不是死在她手上的蘿蔔給殺死？
　　從本質來說，她怎麽會被梟西厄斯殺死？
　　“妳說什麽？”梟西厄斯稍稍彎下了腰，被她喃喃的囈語給吸引了註意力。“妳說……妳被Karma碰到了？我知道啊。”
　　林三酒張開嘴巴，吐出的氣息卻似乎比夜色還要冷。
　　“所以……”她艱難地、口齒不清地說：“我知道……死在這裏，不是我的Karam。”
　　梟西厄斯有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微微壹怔，林三酒完全沒有註意到。
　　當初蘿蔔在頸動脈被紮破後，區區十數秒的工夫裏，就已經死了。她堅持到了這壹刻，卻也快要是強弩之末了；她剩下的所有力量、所有意誌，都僅夠她做壹件事——那就是把自己暫且從光影之間解救出來。
　　【How to render】悄無聲息地從她身邊張開了，似乎就連梟西厄斯也沒有察覺到。天光輕輕地在林三酒身上彎折了壹下，幾乎是理所應當地，她投在世間的影子，也稍稍跟著分離了壹點角度。
　　這壹招到底能不能管用，林三酒其實早就沒有余力去思考了。
　　那些陰魂黑影，既然是從她投下的影子裏站起來的，那麽當她的影子轉換角度的時候，那些東西至少也該偏壹偏身子吧？
　　這個壹半是邏輯推理、壹半是僥幸希望的辦法，竟然真的讓蘿蔔黑影的雙手，從林三酒肩膀上脫離開了壹道空隙——黑影壹脫開，就好像大量鮮血又在瞬息之間洶湧回了身體壹樣；動脈、肌肉和皮膚迅速合攏，林三酒以失而復得的力量，在地上迅速壹滾，跳了起來。
　　梟西厄斯點了點頭。
　　“妳能挪動光，”他平靜地說，“我也能挪動影子。”
　　林三酒並不意外——在梟西厄斯面前，她的影子，她的過去，已經完全背叛了她。
　　更何況，影子可以無限地接近人，但人卻永遠也碰不到影子。
　　“挪啊，”她盯著梟西厄斯，嘶啞地說：“讓妳分裂出的第壹個人格——”
　　“妳想當然了。”
　　當梟西厄斯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林三酒已經察覺到，【How to Render】的效果就好像被千萬斤的重壓壓了上來，搖搖晃晃、不過壹眨眼，就消失了。
　　她投下的、好像長了毛的變形影子，以及對面影影幢幢的昏暗人形，在那壹瞬間，就重新受她的身體所吸引，朝她粘黏了上來——林三酒再不敢重蹈舊轍，拼命再次催動起了【How to Render】，轉身就逃。
　　但人怎麽能逃過自己的影子呢？
　　林三酒落下的腳，踩在濕漉漉的石板地上，可是下壹步落地時，地面卻消失了。
　　她的右腳踩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壹段明明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變形的影子——緊接著，就筆直地沈了下去。
　　連收回重心、扭轉方向都沒來得及，林三酒只覺自己在壹眨眼裏，整個人就直直地沈了下去；她的那壹截影子在須臾之間，變得又寬又長，漆黑深沈，水浪壹波比壹波湍急，幾乎是要打著轉壹樣，把她送往冰冷河流的深處。
　　林三酒在視野壹黑，剛被急浪淹沒的時候，就意識到了：自己跌回了奧林匹克的那條河裏。
　　不同的是，這壹次沒有木辛來救她了。
　　戰栗之君從河浪的深處浮上來，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了林三酒的腳腕。
　　如果說，剛才林三酒還有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從河浪中掙脫出去，那麽在這壹刻，她的希望也被河水給拍散了。
　　自從離開了新遊戲發布會，她就再沒有回頭看過，沒有回想過，就像是害怕壹具早已埋葬掉的屍體重新爬出墳墓。
　　在戰栗之君的手握住她腳腕之前，她甚至沒有再回憶起過這個人。
　　但是下壹秒，她也體會到了戰栗之君的死亡序幕。
　　林三酒在河底深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