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9章 小番茄與大洪水

　　不管波西米亞本人的意願如何，她最終還是被林三酒生拉硬拽地弄出了房間。她倒是學聰明了，特地找莎萊斯要了壹頂鴨舌帽戴上了，還將帽檐壓得低低的，這才肯跟林三酒、斯巴安二人壹起在餐廳裏坐下來。
　　“我是這麽想的，”
　　當莎萊斯為他們幾個壹道壹道地送上各式菜肴時，林三酒把玩著酒杯說話了。她猜斯巴安、波西米亞的飲食習慣或許和家鄉世界中的西方人差不多，所以準備的也都是壹些西餐。她頓了頓，在心中斟酌幾遍，開門見山地說：“我希望我們能夠組成壹個守望相助的同盟。”
　　“噢？”斯巴安只發出了壹個字，帶著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的味道。
　　“……我真的好累。”
　　林三酒忽然輕輕地嘆了壹口氣，晃了晃酒杯。金紅色的酒光歡快地閃爍蕩漾，瞥壹眼好像就能叫人忘記了愁苦——怪不得清久留這樣著迷於杯中物。
　　“在末日世界裏流浪了這麽久，我真覺得夠了。我從很久以前就不再記日子了，老實說，打從離開家鄉後到現在過了多少年，我都記得不太確切了。”
　　也許是開場白太過沈重，桌上二人都沒有去動自己的餐具。
　　“這些年裏，我不斷遇見夥伴，又不斷和他們失散。大家都像是不由自主的散沙，風把我們吹到哪裏就是哪裏……為了不落在壹個無法回頭的地方，每壹天最大的意義就是找壹張簽證，能讓自己下壹次的14個月活得輕松壹點。”
　　對於這壹點，十二界的進化者感觸似乎尤其深。波西米亞“嗯”了壹聲，用極低的鼻音說道：“……我下壹個世界還沒有著落。最近十二界裏，流出市面的簽證越來越少了，價格也貴得壹塌糊塗。”
　　沒讓她壹個人離開果然是對的。林三酒看了她壹眼，把她差點掉進盤子裏的壹綹長卷發給撥到了肩膀後面。
　　波西米亞怔了怔。
　　“正好我略微知道些情況，”斯巴安輕輕抿了壹口酒，唇上留下了壹點濕潤的紅漬。他朝林三酒擡起眼睛，舔了壹下雪白的牙齒，笑了：“妳先說，我可以等。”
　　林三酒點點頭，停頓了壹會兒。
　　“我不知道妳們怎麽想，但這種日子我過夠了。”
　　她不知不覺將酒喝完了，望著酒杯輕聲說：“作為壹個流亡的人類，在遇見另壹個人類時，第壹反應卻總是提防，戒備和猜疑。與我相知又可靠的夥伴們，都被無法反抗的力量給打散了，不管我戰鬥多少次，浸染了多少血，最後還是壹個人在沒有盡頭的黑暗森林裏跌跌絆絆、充滿恐懼地往前走。”
　　林三酒平時總是被各種生死危機追逐著，似乎從來也沒有機會好好考慮過這些事情；然而壹旦難得地有機會放松下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想法是從哪兒、自然而然地流了出來——好像她把這席話在心裏練習了許多遍似的。
　　“我知道我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但我其實非常、非常地憤怒。我想要結束這個局面，想要打破它，想要反抗它。我想要擺脫這個把我們每個人變成了孤島的龐然大物。”
　　她的手指慢慢在酒杯上合攏了。
　　“以前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現在不同了。”
　　在壹片靜謐中，斯巴安忽然輕聲說：“……大洪水。”
　　“是的。”
　　“大洪水到底是指什麽？”波西米亞小心地問了壹句，“聖經裏的大洪水席卷了全世界……但是這個大洪水不可能把每壹個星球都沖毀吧？宇宙裏總不會有水沖出來。”
　　“老實說，我自己也還不太清楚。”林三酒搖搖頭，神思在女媧身上遊弋了幾秒。要是她還能再見到余淵，或者她可以找出更多的線索……“我壹開始也被這個消息驚住了，尤其是在親眼見到了副本有了自我意識，也在為了大洪水做準備以後，我壓根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她深深吸了壹口氣，又給自己倒了壹杯酒。灼熱的酒精壹路滑下喉嚨，落進身體深處，落地發芽地將熱意徐徐舒展開，熨帖了她每壹寸緊繃的神經。
　　“妳們別笑話我，我其實也只是有壹個模模糊糊的想法……我隱約覺得大洪水也許是壹次最好的機會。萬事萬物，不破不立嘛，”她苦笑了壹聲，“我想利用這次機會，讓我和我身邊的人都不必再受這種苦了。”
　　“大洪水未必是實質意義上的水——或者說，未必會是任何實質的東西。”
　　斯巴安皺著眉頭，考慮了壹會兒，這才輕聲說道。他顯然有很久沒有合過眼了，即使思維意識還不受影響，嗓子裏卻沙啞得像是漂浮著壹陣煙霧。
　　“那是什麽？”波西米亞用帽檐擋住了視線，說話也流暢多了：“妳有想法了？”
　　“從妳們告訴我的幾件事裏，我發現了壹個……姑且叫做共通點吧。”
　　他的嗓音又啞又溫柔，仿佛是繞著人耳際徘徊不散的雲煙，多聽壹會兒都要被迷失了神智——波西米亞多聽了幾句，立刻舉起杯子，咕咚咚喝幹了自己的酒。
　　“什麽共通點？”
　　“不管是傳送時限失常，還是簽證把人送錯了地方，或者是副本掙脫束縛逃走、對人類展開屠殺……”斯巴安說到這兒，仰在椅子上呼了口氣，喉結微微壹滑。“所有的事，本質上都是‘規律的失效’。”
　　的確是這樣……林三酒點點頭。
　　“大洪水如果指的是某種實質意義上的天災人禍，它對規律應該是沒有影響的才對。”斯巴安歪頭想了想，壹綹金發滑下了面頰。“比如說，如果它真的是聖經裏那樣沖毀壹切的大洪水，也只能把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沖毀了，卻沒法解釋為什麽這些規律會不再起作用——妳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懂了。”林三酒皺眉思考了壹會兒，叉子無意識地紮起了壹顆小番茄，來回擺弄。“那妳認為它是……？”
　　斯巴安望著她的叉子，忽然壹笑，伸手從她叉子上拔下了那顆小番茄。他自己的盤子裏明明也有幾個，卻自自然然地將它放進了嘴唇之間；雪白的牙齒咬在鮮紅上，碎裂時那壹下汁液聲響叫人甚至忍不住想打個戰栗。
　　這個人怎麽每時每刻都這麽——這麽——
　　林三酒瞪了他幾秒，壹時也不知道該稱之為什麽好；直到波西米亞忽然也伸出手去，從斯巴安盤子裏揀起壹顆小番茄放進了林三酒的盤子裏，這才用手壓著帽檐催促道：“妳快說啊，別光拿人東西吃！”
　　她大概是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斯巴安失笑似的吐了口氣：“我認為，大洪水本身可能指的是‘秩序的崩潰’。”
　　他擡起頭問道，“小酒，妳說的女媧是個什麽樣的人？”
　　在解釋情況時，她曾簡略地提過幾句女媧；此時得了這壹問，林三酒才將她與女媧是如何相識、當時所發生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講了壹遍。就像是重新經歷了壹次自己的過去，即使已經過去多年，她沒想到自己關於女媧的記憶還是這樣鮮明——最清晰最深刻的印象，還是女媧身上那種傲立於生物之巔壹般絕對而強大的自信。
　　“人類存在即是惡”——對那個人而言，這壹點是神諭，是信仰，是使命，是宇宙間不可動搖的真理。
　　“什麽呀，這不是個反人類嘛。”她說完以後，波西米亞嘟噥著，笨拙地試圖切開盤子裏的惠靈頓牛肉——不管怎麽看，她都不像是個熟悉西餐的人，“大洪水說不定就是她引起的……這破玩意兒怎麽吃？”
　　“雖然不是沒有可能，”林三酒替她切開了牛肉，“但我很難想象她能有這麽……這麽令人無法理解的力量。”
　　斯巴安低著頭，額骨、眉骨和鼻梁形成的高低起伏中，光影恰到好處地奉承著他的每壹抹線條。金色的濃睫毛微微壹顫之後，他擡起眼睛：“如果女媧是這樣壹個人，我倒是對我的猜想更有把握了。”
　　“怎麽講？”
　　“這就要從世界毀滅開始說起了。”斯巴安啜了壹口酒，“雖然我出生的時候，我所在的那個世界早就已經徹底荒蕪了……不過我也清楚對於正常世界末日來臨的圖景。每壹個末日世界，幾乎都是由壹個成熟發育、完整運轉的人類社會主宰占據了壹個星球，不過因為種種原因，它們都在某壹個時間點上迎來了人類社會的毀滅，對吧？”
　　“是……不過這說明了什麽？”
　　“妳想，盡管我們至今仍然不清楚是什麽力量造成了14月傳送、以及能力覺醒進化……不過不難看出來，它保護了人類，傳下去了這個種族延續的火種。”
　　燈光落在酒杯上泛起水晶般的光澤，映在那雙綠得令人心驚的眼睛裏。
　　“不過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斯巴安忽然笑了，態度比往日更加隨意壹些，或許是酒精的作用：“造成這個現象的，可能僅僅是初步崩塌這個過程中某個隨機的原因，而不是背地裏有什麽人類的保護神。”
　　“初步崩塌？”
　　“對。”斯巴安微微低下了聲音。“妳見過雪崩嗎？千丈雪崖上堆積的萬噸厚雪，往往不是壹次就砸下來的。我沒想到世界末日也是同理……我們從第壹次的物質世界崩塌中僥幸逃得壹命，形成了壹個適應性的新秩序。”
　　他頓了頓，餐廳裏安靜得沒有壹絲聲音。
　　“現在，輪到秩序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