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5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警、警衛部——”
　　那壹個慌張無措的NPC剛剛對著話筒叫出了三個字，衛刑猛地壹擰身子，揚手朝他的喉嚨上揮出壹片漆黑的扁平扇影；那人萬沒料到她會下手，喉間皮肉“嗤啦”壹聲被撕開的聲響，與鮮血壹起從燈光昏白的收費處裏濺了起來。
　　她壹舉就殺了個人，回頭時卻像是突然腿壹軟站不穩了，雙手扶著櫃臺，喊道：“妳別走！我……我這不就把他殺了嗎？NPC怎麽能殺NPC呢？”
　　電話掉了下來，在墻壁上壹撞壹撞。
　　林三酒回過身，目光掃過話筒，停住腳，反問道：“副本都可以侵蝕副本，為什麽NPC不能殺NPC？”
　　衛刑下唇顫抖著，壹只手裏仍舊死死抓著鏡子，卻壹眼也不看，強笑道：“妳……這是耍口舌而已，不是說得通的原因！”
　　她就像壹個急切地想要擺道理的辯論家，仿佛只要對方的道理講不通，那麽對方說的肯定就不是真的。
　　“其實妳自己也不是毫無察覺吧？”林三酒打量著她如今只能算是平凡無奇的臉龐，低聲說：“那個每次都給妳帶路，領妳出去的女NPC，這壹次忽然怎麽找也找不著了……妳提到她時，臉上的焦慮濃得怕人，但只有在我們問起時，才把這件事輕描淡寫地提了兩句，好像這事兒根本不重要似的，就把註意力轉到別的地方了。”
　　衛刑不自覺地弓起已經不再纖細的腰，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裏，仿佛正經受著肉體上的什麽痛苦壹樣。
　　“還有壹件妳明明應該很在意，我們在實驗室外重逢時妳卻壹句也不提的事，就是妳的任務。”
　　這或許是形式最完美的報復：對方最怕、最恨、最不甘的事情壹件壹件地實現了，而將對方壹把按進現實裏的人正是自己。
　　只不過林三酒絲毫沒有半點愉悅。
　　“妳說過，我是妳最後壹個目標，把我塞進實驗室，妳的任務就完成了，妳可以離開lava了。妳沒想到，我不僅從實驗室裏好好地出來了，甚至還把上壹個目標，也就是紅臉人給拉了出來。”她頓了頓，嘆了口氣：“……換作是我的話，肯定會擔心任務到底算是什麽狀態，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但是妳在好不容易遇見壹個NPC之後，卻壹句也不問他自己的任務怎麽辦，就像妳的任務突然不再存在了壹樣。”
　　“我那時就存了壹個心思，想要問問NPC，在妳這種情況下，任務是不是算失敗了，有沒有什麽懲罰。後來壹件事接著壹件，我始終沒有來得及問，卻也不需要問了。因為我眼看著妳的樣子……”林三酒說到這兒，止住了話頭。如果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那麽對衛刑來說未免太殘忍了——畢竟，她曾經是壹個連被誇“漂漂亮亮”，都會覺得稱不上自己的美人。
　　“我的樣子怎麽了？”衛刑忽然壹笑，那笑容淺淡、顫抖得像是要從臉上掉下來。她壹把扔掉鏡子，將它打碎在了墻角裏：“我的樣子怎麽也沒有怎麽！”
　　林三酒沒有否定她。
　　任務失敗，很顯然是有懲罰的，她們現在都知道那懲罰是什麽了。
　　所有和玩家打交道的NPC，長得最好的也只能勉強稱上壹句“其貌不揚”。哪怕像上壹個胖NPC那樣走了極端，也是在用壹身肥肉叫人不願意看，從而淹沒了自己的模樣——假如有壹個NPC的容貌和衛刑壹樣，豈不是太耀眼、太吸引註意力了嗎？
　　至於後來，當那胖子NPC想把玩家當成養分餵給醫院時，他卻沒有對近在身邊的衛刑下手，反而放任她躲遠了——那當然是因為，她那時就已經不再是玩家了；而胖子只想要讓醫院吞下壹個NPC而已，那就是他自己。
　　當然這些話，她壹個字也沒有對衛刑說。
　　林三酒覺得自己該走了。沒想到她剛壹轉身離開，身後就響起了壹聲帶著哭音的叫：“等等！”
　　她回頭看了看衛刑，從後者的模樣上垂下了目光。經歷過再多末日世界，她也還是有不忍心看的時候。比起許多血肉模糊的人來說，衛刑現在的樣子並沒有多麽慘不忍睹——但是她在人心裏激發出的情緒，卻遠遠超過受傷變形的肉體。
　　“我，我只是想走，”衛刑抹了壹把臉，在即將放下手時，指尖忽然狠狠壹彎，將她的皮膚深深撓出了幾道鮮紅血條。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語速幾乎沒有頓上壹頓：“哪怕不好看了也沒關系，我只想離開這裏，拜托——拜托，我也救過妳壹次——”
　　“如果我能把妳帶出去，我會的。”這句話，林三酒是發自內心的。
　　“會有辦法的，肯定會的！”話壹說完，衛刑隨即茫然了壹瞬間，被壹片空白擊中了；她似乎是在想辦法的時候，意識到了她竟然沒有壹點辦法。
　　林三酒搖搖頭，要走的時候，又壹次被叫住了。
　　“我有話要告訴妳，”衛刑仍舊彎腰趴在櫃臺上，兩條手臂朝外舒展著，抓著櫃臺外側的邊緣，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裏還帶著來自她臉上的血跡——她不能像玩家壹樣翻身跳出櫃臺了，於是就保持著這樣壹個盡可能往外伸的姿勢，好像離醫院遠壹點點也是好的：“對妳們而言很重要的，可能關系著妳們的生死。”
　　林三酒在心裏衡量了幾秒，把衛刑的語氣、神態，以及周遭環境都在腦海裏過了壹遍，終於答話了：“……是什麽？”
　　“如果我不提醒妳這件事的話，妳們壹定會有危險……我會告訴妳的，但是我有壹個要求——不，是請求。這個請求對妳來說不難，只是舉手之勞。”
　　林三酒等了等，見她卻沒往下說，不由問道：“是什麽？”
　　衛刑擡起眼睛。她的眼球只是往外突出了壹些，上眼皮垂得低了點兒，眼角調了些角度——說起來變化不多，看起來卻完全不美了。
　　“殺了我。”
　　不等林三酒回應，她輕輕壹笑：“我原本想了很多出去以後要做的事情，現在壹件也做不成了。很快，我就連自己的神智可能都維持不住了，變成和其他NPC壹樣的……行屍走肉。”
　　“所以……妳寧可死？”
　　衛刑沒有回答，目光越過林三酒身後，在遠處波西米亞等人身上轉了壹轉。“只要妳答應，我就會提醒妳該註意什麽。不止這樣，我還可以把妳的通緝犯身份取消掉。”
　　這是壹個林三酒幾乎沒法拒絕的提議；更何況，其實就算衛刑什麽也不交換，見她這樣哀求，林三酒也實在狠不下心轉身就走。只不過這個要求確實分量不輕，她想了想，苦笑了壹聲：“……只要妳想好了就行。”
　　衛刑想好了。事實上，似乎隨著每壹秒的流逝，她的決心就更堅定了壹分；等她打過電話、聯系了不知什麽部門之後，為了證明林三酒現在確實已經重獲了買賣器官的資格，她還招呼波西米亞回來，以後者的點數換了壹個通行證，又叫林三酒賣回通行證，給了她三個點數。衛刑的動作快極了，全程只花了她三兩分鐘，就好像比起她們急著走，她更加急著死去。
　　有了身份，有了點數，壹行人出院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離開lava的路頭壹次這麽清楚了：抽壹次“獎”，完成任務，走出這個世界。
　　等壹切該交接的都交接好了，該處理的都處理完了，衛刑以雙手拄在櫃臺上，面色壹陣紅壹陣白，身體不住微微打顫。
　　“雖然我做過不少很差的決定，不過也有好的。”當林三酒壹步步走近櫃臺的時候，影子籠住了她的臉。她在昏暗之中擡起頭，不知是笑還是落淚：“……要不是我壹時沖動救下了妳，我就要永遠留在這個地方了。”
　　波西米亞難得地沈默了壹回。她往後退出去幾步，遠遠地看著二人。
　　衛刑朝前探過身體，在林三酒耳邊低聲把話說了；後者壹怔，不由仔細看了看衛刑，這才問道：“為什麽……？”
　　“我……我也不清楚。”衛刑似乎壹楞，“我是從他的某個表現上，產生了壹種他不可信的感覺，但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麽……”
　　原來是毫無根據的猜測。不過，這也不重要了。
　　衛刑最終還是動了個小心機：她說到最後，又懇求了壹件事——她知道，林三酒是不會拒絕的。
　　……等林三酒實現了自己的壹個承諾之後，波西米亞輕聲招呼了她壹句：“走吧？壹會兒該有人來了。”
　　他們得把大巫女先安置好，等壹連死了兩個NPC的風頭過去以後，再將人偶師的身體帶回來——不然就算林三酒現在不是通緝犯，幾人看上去也夠可疑的了。
　　“走吧，”
　　林三酒最後看了壹眼衛刑。後者仍舊保持著同樣壹個姿勢，雙臂伸出來、垂下去，好像隨時都會翻過櫃臺，逃向醫院、lava之外的世界壹樣。
　　“她告訴妳什麽了？”在走向大巫女和前任警衛的時候，波西米亞問道。
　　林三酒壹直盯著遠處二人，過了兩秒才答道：“我覺得，衛刑的話也沒有什麽根據，暫時還不能全信。留個心吧。”
　　“所以說，留心什麽？”
　　“她說……前任警衛是壹個心理狀態很不正常的人，要我們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