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陽光之下

　　在那壹瞬間，秦相的心跳都仿佛停止了壹般。
　　此時此刻，黃玄子與他並排而立，秦相僵硬地轉頭腦袋，看過去。
　　卻只看見對方雷雨之下面無表情的臉。
　　他甚至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聽錯了？
　　堂堂乾道三十六道祖之壹的黃玄子，執掌整個黃玄域的絕頂仙人，參與過第壹次乾離大戰的戰犯，並且對乾主堪稱絕對忠誠的古老存在，竟說出“離道永昌”這種話來？
　　他是不是瘋了？
　　面對對方投來的驚悚的目光，黃玄子面不改色，再道，
　　“那夜的酒，當算得不錯。”
　　“那頭豬，估計還能撐個十年半載。”
　　話音落下，秦相倒吸壹口涼氣！
　　於此時此刻，他終於確定，眼前的黃玄子，絕不是曾經那個黃玄子！
　　——那壹晚，知曉江南化身的邀天道人來到逾豐城的人並不少，但清楚他進去了秦相的酒鋪的人卻不多，而他們在酒鋪中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那更是唯有倆人知曉的秘密！
　　於是，哪怕萬般不敢相信，秦相也不得不得出壹個堪稱荒謬的結論
　　——眼前之人，是江南。
　　那位自離道而來的天之總殿冕下，不僅沒有被黃玄子殺死，更是將其取而代之！
　　相當於在乾道安插了壹位道祖級別的密探！
　　而這壹切，看似漫長，但實則發生在壹瞬之間。
　　看在左靳、右愜與諸多黃玄長老的眼中，便就是道祖大人走進陣中，輕而易舉鎮住了那離道間諜。
　　“帶回去。”
　　壹瞬間的交流後，黃玄子轉過身來，於茫茫雷雨中輕聲開口，“過段時間，吾親自審訊。”
　　“喏！”
　　包括兩位仙人之徒在內，人們頷首應是！
　　然後，壹道道身影走上前來，將完全動彈不得秦相以特別煉制的鎖鏈五花大綁，化作壹道道流光，離開了逾豐城！
　　自始至終，這位密探在自盡失敗後都耷拉著頭顱，仿佛是因為失敗而無比頹喪。
　　但沒有人註意到的是，那蒼老而佝僂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並非恐懼，並非痛苦，而是……激動！
　　——他埋著頭，全力克制著心頭的狂喜與興奮！
　　.
　　翌日，宿雨停歇，又是壹個艷陽天。
　　黃玄域，黃玄道場。
　　——與其說這是壹個道場，倒不如說是壹個無比浩大的小世界。
　　天與地都跟外界所隔絕，唯有四道古老而粗糲的蒼黃色巨門橫亙天穹，連結與外界的通道。
　　整個黃玄道場無比恢宏，仙山遍布，江河崩騰，天穹之上亦有演化的日月星辰，晝夜不停，沈浮起落。
　　有人說，這是黃玄道場初代道祖歸墟後，自身演化的小世界所化。
　　也有人說，這是當初第壹次乾離大戰後，乾主為表彰三十六道場赫赫戰功，親手煉制的洞天福地。
　　但具體來歷，已不可考究。
　　而黃玄道場百萬門徒長老，對此也並不是那麽在意。
　　他們只需要知曉，這道場中靈氣充沛，道則遍布，修行壹日可抵外界壹年，便足夠了。
　　僅是這壹點，便讓三十六“尊道場”成為了提乾道無數修仙人士夢寐以求之地。
　　同樣，得益於龐大的規模，整個黃玄當場中部門無數，分工明確，儼然有序而又無比復雜。
　　——專門負責道場事務的總務殿，管理無數弟子晉升的宗人堂，負責煉制神兵利器的熔爐門，整日都浸泡在草木生氣兒中的靈植園等等。
　　每壹個部門，都在道場中劃分出壹片諾大的地域來。
　　無數機構，同屬於黃玄道場，彼此運轉，壹同推動著這個古老的龐然大物緩緩行進。
　　而道場的天穹之上，壹道道流光劃過天穹，那便是無數的門徒們來來往往，奇異紛繁。
　　除了那中央區域的絕不容褻瀆的黃玄殿外，其余之地大多能看到來往修士弟子，匆匆而過。
　　但，總有例外。
　　——在黃玄道場極南方的壹片區域，與其他地方仙光縈繞，祥瑞相合的盛景不同。
　　這片區域坐落著連綿的黑灰色閣樓，它們像是鐵鑄的那樣。死氣環繞，煞氣漫天，甚至直沖寰宇，在清朗的天穹上顯露壹片不詳的黑紅之色。
　　就像是美玉之上，增添了壹道猙獰傷口那樣。
　　而這壹片閣樓方圓千百裏，除了身著黃黑甲胄的守衛外，也再也見不到任何壹名弟子。
　　仿佛，這是什麽無比危險的禁地那樣。
　　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刑部。
　　這是這壹片灰黑色鋼鐵閣樓正式的名稱，主要司掌黃玄域內外刑律戒罰。
　　無論是道場之外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魔道修士也好，還是道場內踏入歧途、喪失人性的劣徒也罷。
　　黃玄道場的刑部，都是他們最終的歸宿。
　　無數年來，還從未聽聞有人被打入刑部後還能完完整整地出來。
　　而那些慘死在其中的生靈，怨氣，死氣，不甘與執念匯聚在壹起，久而久之，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閣樓中，壹間墻壁和地板皆是由冰冷的鋼鐵澆鑄的房間裏，布滿符文的鐵門緊鎖，沒有窗戶，光照的來源完全依靠房間頂部的壹枚冷光的寶珠，氣氛壓抑而僵硬。
　　而在房間中央，壹個仿佛祭臺那樣的圓形基座上，壹個佝僂枯瘦的老頭兒正被無數鎖鏈所束縛，巨大的鐵鉤深深紮進他的肩胛骨，封閉識海，阻隔靈力。
　　這人深深埋著頭，仿佛等待審判那般。
　　而在他周遭的墻壁，泛著冷光的刑架上，生各式各樣奇異的事物。
　　“合道？”
　　在囚徒的前方，壹名身穿鮮紅色的陰森中年男人，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眼前佝僂的老人，
　　“合道的密探……應當是天位吧？想必定知曉不少有關離宮的消息？”
　　他似是在對那佝僂的囚徒說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那麽，是妳自己說出來，還是讓我來幫妳？”
　　說罷，他目光看向壹旁的刑架，聲音冰冷，“這些小玩意兒，雖看起來沒有凡人的刑具那般唬人，但其用法卻還要可怕百倍。”
　　“——這琉璃瓶兒裏的叫噬魂蟻，自七竅而入，撕咬神魂，中者痛不欲生，七七四十九日，方才斷氣兒……這小鏡子叫今生境，又能照出人壹生中最為懼怕和痛苦的經歷，循環往復，萬次不休……”
　　“……”
　　這紅袍人不急不緩，指著刑架上的事物，壹樣壹樣地介紹著，最後仿佛執著的工匠看向天成的璞玉那般，看向老人囚徒，
　　“嘖，合道境的材料……可不是天天都有……吾倒是希望妳能多撐壹會兒……”
　　反觀囚徒，仍壹言不發。
　　而他固執的模樣，似乎更加引起了紅袍人的興趣，那幽冷殘忍的眼眸中，透出濃濃的期待。
　　倒是門口站著的兩名鐵甲守衛的其中壹人，顫顫巍巍擡起頭來，支支吾吾道，“陽……陽老……道祖他老人家吩咐過……此人需等他來審……”
　　話音落下的那壹瞬間，整個刑室的溫度驟然變得冰冷！
　　那被被稱為陽老的紅袍轉過身來，看向那說話的守衛，手指壹點！
　　嘩啦啦！
　　就像是水濺落在地上的聲音，那鐵甲守衛頓時融化成壹灘血肉，沿著冷硬的鋼鐵地面流淌下來。
　　冰冷的空氣中，刺鼻的血腥味兒，彌散開來。
　　“本尊為道祖撬開了多少人的嘴？”陽老冷聲開口，“現在本尊做事，也輪得到妳們呼來喝去？”
　　話音落下，剩下的那名鐵甲守衛也是瑟瑟發抖，說不出壹句話來，甚至不敢拿正眼去看眼前這個刑部的拷問官。
　　“出去，本尊要好好招待這位密探。”陽老深吸壹口氣，緩緩開口。
　　於是，那守衛如蒙大赦，退出刑房。
　　——刑部，本來就是黃玄道場最為黑暗的壹片地方。
　　其中諸多拷問官，甚至都不是黃玄當場出身，而是道祖從天下找來的各個地方的瘋子和變態。
　　與這些人壹比，至少在殘忍程度上，什麽殺人如麻，血手人屠的大魔頭，都是弟弟。
　　——這些家夥，是純粹地以虐殺為樂。
　　正好，黃玄道場執掌壹域，正好也有些臟活兒累活兒，需要人來做。
　　壹拍即合。
　　而這位陽老，更是諸多拷問官中都排得上號的狠人。
　　用其他拷問官的話來說——我壹個變態都覺得變態。
　　總之，不是什麽陽間人。
　　鐵甲守衛想到這兒，又想到同僚淒慘的死狀，心頭更是壹陣冰冷。
　　——他很清楚，哪怕那陽老連同他壹起殺了，黃玄道場多半也不會為了壹個尋常守衛，去如何殘酷懲罰這個為道場得到了無數秘密消息的魔鬼。
　　下壹刻，讓人頭皮發麻的恐怖慘叫聲，從刑房沒傳來！
　　此般情形，又是讓守衛渾身壹個哆嗦！
　　——甚至有那麽壹瞬間，哪怕是敵對的陣營，他也不由為那佝僂的老頭兒感到憐憫。
　　時間，壹點壹點過去。
　　半個時辰後。
　　守衛聽著那房中慘叫聲，已是渾身蒼白，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
　　甚至不需要知曉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便已感到心神近乎崩潰！
　　“如何回事？”
　　但突然間，壹道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守衛耳旁。
　　他轉過身來，卻見壹名須發皆白的老道人，不知何時來到他的面前。
　　但詭異的是，明明近在咫尺，卻讓守衛升起壹種遠在天邊的距離之感。
　　就像此人，他永遠也出碰不到那般。
　　——黃玄子。
　　道祖，來了！
　　守衛連連整了心神，壹五壹十將壹切告知。
　　“吾，知曉了。”平靜的聲音，回蕩在不敢擡頭的守衛耳邊。
　　但有些詭異的是，他似乎從那平淡的聲音中聽到了……某種怒不可遏的惡意。
　　但當他仔細品味時，卻又發現那好像只是錯覺？
　　.
　　刑房。
　　淒厲的呼聲從秦相口中傳出，渾身肌肉痙攣，青筋爆裂，連那漆黑的鐵鎖被崩得筆直！
　　但詭異的是，他的身軀上卻沒有壹絲傷痕。
　　就像所有的痛苦，都作用在靈魂上那樣。
　　而於壹般的刑訊拷問截然不同的是，那被稱為陽老的拷問官並沒有那種急不可耐地問出情報的神情。
　　反而仿佛看藝術品壹樣看著痛苦的秦相，雙目中透著前所未有的病態的熱忱與癡迷，喃喃自語！
　　“對！對！再堅持！”
　　“棒極了！”
　　“不能說哦！”
　　“壹定不能說哦！”
　　“……”
　　瘋子壹般的囈語，混雜著淒厲的嘶吼聲，響徹在空蕩蕩的刑房沒，顯得詭異而病態。
　　至使他未曾註意到，壹道身影，已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後。
　　“冕……”
　　終於，秦相仿佛終於堅持不住了，張開了那死死咬住的嘴唇。
　　陽老頓時眉頭壹皺，冷聲嘲諷，“嘖，還以為是多麽硬的骨頭，就這？”
　　但立刻，他便聽聞秦相完整地說出了要說的話，“冕……冕下……”
　　那壹瞬間，陽老楞住了。
　　冕下？
　　什麽冕下？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的囚犯在說什麽，壹股仿佛被不可名狀的大恐怖之物窺視的驚悚感便油然而生！
　　他下意識回過頭來，只見空空蕩蕩的刑房中，不知何時多出了壹道蒼老偉岸的人影。
　　當即，陽老長松了壹口氣，“原來是您啊……道祖，您放心，立刻便讓他招……”
　　但他的還還沒有說完，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壹只仿若鋼鐵的手臂，扼住了他的喉嚨，將那身軀高高舉起！
　　陽老，發不出聲音。
　　“咳——咳——”
　　他本能的掙紮著，雙目暴凸，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之色！
　　然而在仙人存在那恐怖的壓迫力之下，即便是合道境的他，也翻不起來壹絲浪花。
　　然後，他看到黃玄子擡起頭來，那渾濁的眼眸中是刺骨的冰冷的殺意。
　　平靜而蒼老的聲音，仿若壹望無垠的汪洋，隱藏著湧動的恐怖憤怒。
　　“我還在想，該如何為秦先生光明正大地脫身……現在，找到了。”
　　話音落下，在陽老絕望而驚悚的目光中，那磅礴的仙力粗暴而蠻橫地沖刷著他的身軀！
　　血肉，骨骼，臟腑，識海……壹切的壹切就仿若是巨浪之下的草垛那樣，奔潰！
　　摧枯拉朽！
　　慢慢地，生機在陽老眼中消散，他的四肢也無力地垂下，癱軟在地。
　　江南又看向秦相，壹股道行之力湧出，抹殺了那猙獰嘶咬的噬魂蟻。
　　佝僂的老人，這才結束了折磨，眼眸中，重新亮起了希望的光。
　　然後，江南手腕壹翻，兩枚奇異的符箓出現。
　　其中壹枚落在陽老的屍首上，他的屍身便壹陣變化，化作了秦相的模樣。
　　而另壹枚落在秦相的身上，他便化作了陽老的模樣。
　　再次頂替。
　　最後，江南看向備受折磨的密探，深吸壹口氣，
　　“秦先生，歡迎回到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