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鵬鶴鷹隼 雞雀蛙蟲
問鏡 by 減肥專家
2023-4-22 10:52
按照八極宗等四方陣營的計劃,進入島上的“玩意兒”應該就是四個,每個陣營都有壹個名額,成敗在此壹舉。可純陽門那邊鼓噪起來的修士,大概是看局面不夠熱鬧,更想渾水摸魚,要拿自家出品的上場,鬧出了這場戲碼。
余慈並沒有太在意,想也知道,八極宗等既然敢拿出這頗含深意,又近乎兒戲的賭局,對場面的控制力是毋庸置疑的,區區壹點兒亂子,很快就能解決,還掀不起什麽風波來。
果不其然,那人沒嚷嚷幾句,混亂就平息下去。這邊船上的修士雖也議論紛紛,但也沒有哪個真的響應。
而此時,大約是看余慈太過清閑,旁邊有人捺不住好奇心,湊過來自我介紹:“余先生,冒昧打擾,在下白閔,在三環城做點兒小買賣……”
他話沒說完,旁邊就有人笑道:“白掌櫃,妳們隨心閣都叫小買賣,讓我們這些苦哈哈情何以堪?”
白閔也笑:“敝人能在三環城站住腳,也是林道長妳們的這些朋友的擡愛,就算這樣,也是守成而已,著實不敢拿大。”
“隨心閣?”
余慈還是有點兒驚奇的,要知“白”姓在隨心閣是三主姓之壹,白閔此人看起來年歲也不是太大,能在北地大城站住腳跟,想來也是有幾分本事和背景。他笑瞇瞇的模樣,很有些和氣生財的感覺,也很享受這種相互擡舉的場面。
這種人,大概就是天生做商家的料子吧。
既然搭上了話,白閔也很是熱情地為余慈介紹剛剛幫他捧場的人物:“這位林道長,道號雙木,莫看他道號起得隨意,實是遊戲人間的壹位奇人,劍藝之精,不在那些大宗門閥的嫡傳之下,便是飛魂城夏夫人,也很是稱許的。”
他話音方落,旁邊又有人笑道:“白掌櫃這回怎麽消息不靈通了,難道還不知,雙木道兄已經由夏夫人相邀,登堂入室,成了‘三千門客’之壹?”
白閔哎呀壹聲,連忙恭喜不叠。
夏夫人最喜延攬各方名家,所謂“門下三千客”,醫星蔔相,無所不包,或許失於蕪雜,但不可否認,只要能入選其中,確實都是壹時之傑。尤其林道人還是以劍藝為進身之階,在飛魂城的背景下,愈發罕見。
林道人亦頗有自矜之意,但又要拿出姿態來,便微笑稱謝兩句,順著白閔的話題,和余慈說話:“我觀余先生風神脫俗,必是大才,我這點兒事情,沒的讓先生笑話。卻不知余先生仙鄉何處?”
余慈也以微笑相應:“我自南國來,唔,算是思定院的吧。”
此話壹出,白閔等人都是面面相覷。思定院,這是哪個宗門?還有,“算是”又是什麽意思?
白閔終究是出身隨心閣,對南國之事較為了解,苦思壹番,忽有所得:
莫不是海龍城的那家?可若真是如此,又憑什麽讓孟都對他另眼相看?
白閔心中有了把握,卻沒有聲張,免得旁生枝節,引來仇怨,違了生意人的本意。不過和“余先生”交遊的心思,不免也有些淡了。
可他的見識廣博,其他人也不差。有個在南國遊歷多年的修士很快也想了個明白,脫口道:“海龍城的那個思定院?妳們院首是海龍城天篆分社的執事吧,叫什麽來著……無羽,對不對?”
周圍席上有不少人輕哦壹聲,隨後飄來的眼神就有些變化。
若是壹位散修,能在天篆社裏謀得執事之職,也算得上是他人欣羨的對象,絕不比剛才的雙木道人來得遜色。
可是,以壹宗之主的身份,擔任此職,事實就很明顯了:也只有那些意圖借用天篆社名頭,往自家臉上貼金的小門小戶,才會如此吧。
思定院壹門中,還丹修士的數目過了十個沒有?
眾修士雖然出身不同,修為也有高下,但在北地三湖這種世間繁華之地行走多年,眼界也是極高的,並不因魔劫的興起,而受到多少影響。思定院的根底如此之淺,由不得他們不看低幾分。
余慈卻是只當沒看到,笑應道:“正是無羽院首。”
“妳和那位怎麽稱呼?”
“我叫她師姐吧。”余慈隨口應了聲,也沒計算二者間的輩份差別。
此時就有發現了樂子:“咦?女院首?”
剛才叫破余慈“來歷”的修士笑呵呵地回應:“不止是女的,而且是個美人兒啊,可不比余先生身邊這位娘子遜色到哪兒去。”
壹時眾人都笑,倒顯會場內熱鬧許多,而“余先生”的真實身份,也就隨著笑語迅速擴散。
人的心思就是這麽奇怪。
當某人維持著神秘姿態之時,人們總有忌憚之心,也無時無刻不想著窺其虛實;而壹旦揭了皮下來,不管結果如何,立刻就拿來比較,和自己比、和周圍人比、和所知的壹切人比。
最後得出結論,大抵就是“原來是這樣”、“不過如此”、“和某某差遠了”之類,實在是比不過的,就是“若我在那位上,比他要強出十倍百倍”,諸如此類。
而且,由於情緒反彈,類似的情緒心思只會變本加厲。
會場內修士多了壹樁有趣的談資,而作為當事人,余慈當然不會笑。
無羽和他縱然不是師姐弟關系,卻是他的天魔眷屬,也可能是他未來的信眾,不是拿來被調戲占便宜的,當然更不可能是別人用來汙辱他的工具!
他垂下眼簾,看手中半空的茶杯。
杯中澄碧的茶水映著燈火、陰影,正如同眾修士的七情變化、六欲濁流,光怪陸離,卻也盡都在他杯中,由他晃動,生成渦漩,又或翻波起浪。
如果他樂意,頃刻之間,周圍這些人都會遭遇魔染,永淪魔域,無可解脫。
但他總算明白,為何魔門把魔種分為六欲、精進、超拔、自在等階,且那般地“挑食”,實在是有些東西,太難下口。
他同時又明白,為什麽羅剎鬼王對人心變化感興趣,純論變化繁復,至少還是如煙火壹般,挺好看的。
只是,看多了也會厭倦。
正神思飄舉之際,身邊,白衣款款舉杯,微笑敬他:
“先生瞞得我好苦,這份來歷果然不凡呢!”
這當然是玩笑,余慈的根底她也知道,根本不是什麽思定院的。就算是思定院的又如何?不管出身怎樣,能成就真人,就是此界當之無愧的絕代英才,此時湖上四宗陣營裏,有九成九的都要俯首。那些心胸狹隘之輩的吠叫,除了把自己送到不可測的危險之中,再沒有任何意義。
余慈拿起杯子略為示意,卻沒有飲下。白衣不以為忤,自顧自飲茶以敬。
他們二人這番姿態,自然就有無視其余修士之嫌,這種“針鋒相對”的場面,讓周圍氣氛變得愈發僵硬。尤其是剛剛揭人根底的修士,自忖只是開壹個玩笑,而這徹底的無視又是什麽意思?
旁邊,白閔覺得很不爽,其中很大壹部分都是對那個魯莽修士去的:余先生身邊的女子,當是湖上有名的冷煙娘子吧,雖是美貌絕倫,可拿人家的宗主和湖上伶伎比對,這是照面扇臉啊!但凡有些血性的,怕不是當場就要打起來?
還有余先生也是,看起來也不傻,怎麽就不明白,在這種環境下壹定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呢?若不是他以小門小戶的出身攜美同遊、竊居高位,如何會引來旁人的針對?
說起來他才叫冤枉,只是想結個善緣,卻是成了導火索,這可不是壹個合格的商人該做的。他腦子飛快轉動,想著如何才能這尷尬場面下脫身,又不至得罪各方。
沒等他想出個壹二三來,湖上忽起大風。
這風來得古怪,勢子像是從九天之上刮起,自上而下,轟然垂降,壹時間壓得周邊湖水波紋層生,四艘巨艦並周圍上千大小船只,都是重重壹沈,才又被水面頂住,起伏不定。至於旗幡等物,則是嘩啦啦亂響,飄搖不定,連風向都辨不出來。
湖上眾修士正驚疑不定,只見四座巨艦之上,各家主事人物紛紛出來,羅列在艦只上空,似乎在等候什麽。余慈移目去看,但見他們個個面色微妙得緊,且眼神交流頻繁,心中當是頗為不安。
也怪不得呢……
在風起之前,余慈就已經生出感應,此地自然半點兒都不覺得驚訝,可像他這樣的,湖上能有幾位?就是身邊的白衣,也感到疑惑,扭頭看他,以目相詢。
“來了壹位強人……劫法宗師級數。”
稍頓,余慈又補充道:“應該不是親身到此。”
看似矛盾的話,卻讓白衣若有所思,而很快,答案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雲層間有強光透下,其色赤金,便如晨間驕陽破霧,映得湖面上千燈如燭,亮如白晝。此後才聽得數聲粗嘎鳴叫,有兩頭大若角帆的金烏,其後拖著壹輪烈陽,破雲而下。
金烏兩翼分張,就有天火如流,與雲層電光交織,渾如劫末景象,湖上騷動不已,甚至有給嚇得跳水的,壹時混亂不堪。
余慈定睛去看,卻見那輪烈日,其實是壹具通體赤紅的車輦,其主體結構全部由骨骼模樣的材質拼合,根根骨頭彎曲,搭起穹頂,整體輪廓就像是人之頭骨,眼眶位置有赤金光茫,滾沸如巖漿,翻湧不息。
同樣是雙鳥牽引,同樣是飛天巡遊,這壹具車架,可比他當初在東華山所用的司冥巡輦威風得多。
那金烏翎羽根根如赤金,火焰流轉,怕是當真有上古神鳥三足金烏的血脈,肉身強橫自不必說。牽引的車駕材質也是不凡,其外布置禁法,不說別的,其溫度之高,熔金銷鐵幾若等閑,實是壹件了不起的飛行法器。
金烏引車在湖面上空巡行,便如大日東升西落,只是那毀滅性的光和熱已近在咫尺。在場高層修士,總要比那些跳水的廢物強上許多,但他們其中也有相當壹部分都在域外歷練過,當強光高熱炙烤面頰時,恍惚間當真來到了星空中那些壯麗恢宏的大日星辰邊緣,也不免心中戒懼。
在車駕巡湖之時,余慈周圍有膽大的,終於是從驚懼中掙紮出來,低聲私議:“這……這究竟是哪位大能到此?”
話語間還帶著顫音,實是上空車駕威勢傾壓之故。
有見識較廣的回答:“這是巫靈日冕車,傳說以大巫靈骨所鑄,攝大日寶焰於其中,雖比大日真火遜上壹籌,卻蘊養著十數件巫法重器,由金烏牽引,日行九萬裏,只此壹輛車,其價值就不遜於四宗的巨艦……既然是這輛車,來的定然是飛魂城當權大巫,就是不知道,是蘇雙鶴還是幽煌?”
沒有人認為是夏夫人,概因那位當世女傑,出遊要麽是乘坐比四宗巨艦更強十倍百倍的“祖神舟”,要麽就是碧霄清談的雲間玉樓,再沒有別的選擇。
正猜測之時,車駕帶來的聲勢又是壹變,風吹日輪,濺起火樹成叢,星落如雨,湖面上竟是燃起了火,萬千火花繞舟回行,逐水而流,久燃不熄,看得船上眾修士心驚膽顫。
而這時候,余慈卻在搖頭:費這力氣有什麽用!
余慈心中頗不以為然。乘車而來的大巫看似聲勢驚人,其實就像之前四宗巨艦硬拔起天梁山島時壹樣,沒有用出任何直接幹擾天地法則的層次和力量,更多的還是技巧。
尤其是當頭吹下的大風,更是壹種規避劫數的手段,是借高空罡風為己用,明面上是吹亂了劫雲,其實幹擾天地法則意誌,讓後來的巫靈日冕車安全性更高,場面大於實質,只是設計精巧而已。
那飛落的火雨,就是消減天劫壓力的手段。
說到底,場面大於實質,只圖壹個好看罷了,看似強橫狂放,實則謹慎小心。而那邊天地法則的聚合情況也顯示,目標並非血肉之軀,似乎是壹具分身,或者是第二元神什麽的,對天地法則意誌的刺激並沒那麽強。
可落在外人眼中,卻是那壹位無懼天劫,硬生生排開劫雲,聲勢滔天,賺足了眼球。
余慈也不會因為就看低了他,畢竟修為境界是實實在在的——雖然還有些上下飄浮不定,但絕對是劫法宗師的層次。
也在此時,余慈感應到白衣的視線,扭過頭去,正與她頗有玩味之意的眼神相對。
心中微動,下壹刻又擡頭去看,車駕已經結束了巡遊,再降高度。而此時,八極宗這艘巨艦之上的高層,自孟都公子起,臉上都有驚愕之意,緊接著就下令,主樓之頂洞開,分向兩邊,顯出其中本是極為機密的布置,為的也只是迎候天上來人罷了。
就在萬眾矚目之下,日輪般的車駕懸停在八極宗巨艦上空,酷似顱骨的車輦“左眼眶”中光芒中驟轉熾烈,壹個人影從中走出,身軀瘦長,居高臨下,俯視整艦巨艦,自有翻雲覆雨,主宰沈浮的渾然氣魄。
自孟都公子為首,壹應高層修士都躬身行禮:“恭迎鶴巫。”
“都是壹時之俊傑,無須多禮。”
蟬鳴壹般的獨特嗓音裏,來人舉步下來,言語也還和藹。身後卻還跟著壹人,寬袍大袖,青絲垂流,雖衣飾妝容有異,但意態端方,自有壹番雍容姿儀。
前面那位,余慈是認不太出來的,但後面那女子,他則印象頗深:
雪枝?
此時,附近修士的私語聲壓得更低,但壹直沒有停下:“眉如翎羽身如鶴,這就是飛魂城首席大巫蘇雙鶴?”
蘇雙鶴壹來,已經蓄勢待發的賭賽也停滯了。作為飛魂城的首席大巫,在城主幽燦閉關不出的年歲裏,他和夏夫人、幽煌三人,成為飛魂城的三巨頭。其中夏夫人因城主夫人的身份,更為超然,而蘇雙鶴主外,幽煌主內,都是跺壹跺腳,北地三湖就要晃三晃的真正權勢者。
八極宗、碧波水府等雖也算是中型宗門裏面出挑的,也許宗門內也有壹兩位能夠與蘇雙鶴比肩的強者,但和飛魂城這類大宗門相比,差距卻是全方位的,還有壹道很難逾越的鴻溝,且檔次就差那麽壹級,平日裏的利益關系更直接,受到的壓力也更大,這壹點,還不如壹些小門小戶。
不過十數息的時間,各宗的高層紛紛趕來,到八極宗巨艦上拜見,壹時間好不熱鬧。像余慈這樣坐在大會場的修士,連上去混個臉熟的機會都沒有,不過愈發熱烈的私語討論,還是把氣氛炒熱。
“蘇雙鶴不是早就去域外避劫了嗎?我聽說,這些年的祭典都沒參加的,只能讓別人代勞祭祀。”
“嘖,妳怎麽知道人家沒回來,要是我藏在這邊壹個美嬌娘,怎麽也要常回來看看的。”
“那個玉尺社的雪夫人吧,原先在湖上也挺出名的,叫什麽雪枝來著!沒想到,她的後臺真是壹位大能……”
“唉,當年老子要是咬咬牙,舍得家什,說不定也壹親芳澤了,還能搶得蘇大巫的頭啖湯!”
“……”
“噤聲,不要命了?”
眾修士拿看死人的眼神,去看那口無遮攔的蠢貨,不動聲色拉開了與他的距離。誰人不知,飛魂城上繼巫門法統,尤其是那稀奇古怪,又詭譎莫測的咒法神通,能鎖拿惡念,千裏追魂,這蠢貨敢在人家眼皮底下說怪話,回頭稀裏糊塗死掉,也是正常。
聽著耳畔亂語,余慈也在沈吟:“蘇雙鶴……”
余慈對這人不熟,但看到他身後的雪枝,就隱約知道白衣為何篤定雙方會有交集了。
事實上,事態的發展,遠比他預料的快得多。
主樓上的拜會還在繼續,但中途卻聽蘇雙鶴朗聲壹笑:“今夜我到此,實是修行之余,放松壹下心情,諸位既然行了賭賽,便各做各的去吧。能觀這壹輪奪丹鬥符,想來長夜不至於虛度。”
他既然這麽說,各宗修士自然也要聽著,當下非八極宗陣營的,就知趣地紛紛告辭,但四宗的主事者還是留下來,以全禮數。
孟都公子向程濟世打個眼色,後者會意,叫人去做壹番安排,以適應接下來因蘇雙鶴而來的“門戶洞開”的麻煩。但另壹方面,蘇雙鶴不去別的船上,偏到這裏,也是給了八極宗好大的面子,在賭賽中,說不定也能借幾分勢頭。
此時,蘇雙鶴依舊笑盈盈的,真如遊湖飲宴壹般:“區區天紫明丹,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寶貝,引得萬人火並,實在不像話。諸位能以賭賽決定歸屬,分寸把握得極好。而且我聽雪枝講,各位邀來玉尺社壹眾伶伎,歌舞助興,消彌戾氣,此法甚妙。孟都賢侄……”
孟都長身而起,躬身應道:“但請鶴巫吩咐。”
“坐,坐,今晚上妳是主人,不用這麽拘束。我只是多嘴問壹句,聽說妳專門去邀請湖上壹位伶伎,叫冷煙的,有沒有這回事?”
此言入耳,孟都公子心頭就是微寒,不自覺和程濟世對了壹眼,都沒想到,蘇雙鶴竟然如此直接,當然,他們更想不到,雪枝竟然真能請動這尊“菩薩”出來,壹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端坐在蘇雙鶴身後,雪枝眸光掠過孟都公子和程濟世的臉,眼簾低垂,掩住其中翻湧的波瀾。
這就是宗師之威,這就是權勢之力!
便是孟都公子這般壹時之傑,面對蘇雙鶴的敲打,也是進退失據。可以想見,今夜之後,她雪枝夫人在環帶湖上,就是真正“壹言九鼎”的人物,再無人能動搖她的地位。
這不正是她當年委身於蘇雙鶴,真正計算和盼望的嗎?
做此人的外室多年,如今終於壹步登天,觸及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目標,就算是心機了得,她身上還是起了壹波輕微的顫栗,精神也有些恍惚起來。
便在此時,她聽到蘇雙鶴的笑語:“孟都賢侄是真英雄方能本色,何必思前顧後,做那扭捏姿態。那冷煙乃是雪枝的手帕交,確實是清冷自持,色藝雙絕,非同流俗,思其儀容,至今亦心馳神往,不知今夜可來了嗎?”
他聲音朗朗,主樓之上及附近會場,都聽得清楚。也在此刻,余慈周圍送來的眼神,變得很是微妙。
探究有之、感慨有之、幸災樂禍有之,甚至連憐憫都有壹點兒。
樓上已正式傳話下來:“請冷煙娘子上樓拜見。”
此時此刻,主樓上,雪枝終於從滔天的權勢熏染中回神,也終於反應過來蘇雙鶴做了什麽。她擡頭看前面男子的背影,心中記得清楚,昨日她述及程濟世所作所為時,這壹位還講,堂堂強者,為難伶伎,失了身份,可如今壹模壹樣的事情做出來,虧得他還意態自若……這又算是怎麽壹回事兒?
是了,若非是這樣的人,又何必蓄養外室,且做出那等幾無格調的事來?
她垂下眼簾,看衣襟上繁復華美的紋路,心裏滋味,終化為壹記無聲的嘆息:
冷煙,妳若真免不過這壹遭,日後我們姐妹相互扶持便是了。
然而,數息之後,冷煙仍沒有應聲,余先生也沒有。
雪枝終究也是步虛上階的修為,聽得到主樓之下,已成為眾人焦點的大會場中,傳來專屬於那二人話音:
“我敬余老爺壹杯,也想問老爺壹句,當初擇我之時,可曾想過今日?”
“選了就是選了,緣分就是緣分,哪有別的想法?”
雪枝聽得這平和恬淡的低語,大袖中的手掌合握,呼吸不自覺屏住。
當年她不顧而去之時,恍惚也想過這般溫馨又決絕的情形,只是全視做不切實的夢囈,當時,又怎會想到,多年之後,竟有這麽壹對璧人,將那虛緲的臆想化做現實?
她看不到下方那二人的神情儀態,卻也害怕看到,就像是面對壹面冰冷剔透的鏡子,映出的盡是她多年來塵灑灰布的汙垢角落。
也許是被這別樣的情緒刺激到,雪枝再度擡頭,張口欲言,哪知前方蘇雙鶴如有預見般扭過頭來,笑吟吟說話:“說起來,妳那位手帕交真是像極了妳當年,不如我就收她做個幹女兒吧。”
這裏面的輩份當真是全無道理可言,其心中盤算更是昭然若揭。事實上,在北地三湖區域,蘇雙鶴是怎麽樣的壹號人物,只要是層次足夠,平常有心關註,也都隱約有所耳聞。
既然蘇雙鶴這麽說了,壹眾修士哪個不是隨聲附和?也有臉皮更厚的,高聲贊嘆“實為環帶湖上添壹段佳話”之類。
迎上蘇雙鶴的眼神,雪枝心頭顫栗,但她更明白,如果她真的失態,在對方心中的定位必然發生微妙的變化,故而,她只能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端莊從容的姿態下,微微而笑:
“這是老爺與她的緣法。”
都是稱呼“老爺”,雪枝心中卻真如冰雪覆蓋,冷意森森。
蘇雙鶴哈哈壹笑,目光掃視全場,在壹片附和聲中,主樓上唯有孟都和程濟世主仆二人沒有開口。
這也正常,按照他們之前的做法,蘇雙鶴的決定,其實也是在掃他們的臉面。
蘇雙鶴才不在乎,也不多說,笑吟吟地註視著樓梯口,也關註下方會場中,那已成為焦點的二人,看接下來,會是怎樣壹個變化。
樓上熱鬧非凡,倒使得下來傳話的修士更加心焦,只因為本該惶惑恐懼,或者激奮惱怒的那二人,正舉杯互敬香茶,雖然百人、千人圍觀之下,卻如身在靜室壹般,沒有半點兒正常的反應。
他心裏莫名發虛,無奈之下,只能再拔高嗓門,重復道:
“請冷煙娘子上樓……”
“拜見”兩字尚在舌尖打轉,湖面上忽又是壹波大嘩,喧囂之聲驟起,轟傳入耳,將話尾硬生生截斷。
就像之前純陽門鬧出的亂子壹樣。而這次卻換了碧波水府方向,而且要更直接,引得船上眾人本能扭頭去看。
只見有人駕起壹道遁光,從那邊巨艦主樓上壹躍而出,回頭大罵,比前面純陽門方向的質疑聲可要清晰得多:“豎子不足於謀!生拼硬湊的玩意兒,拿出來都是笑話,妳們用器……”
說了半截,那邊元氣扭曲,當是碧波水府用了手段,不讓他發聲泄秘。且巨艦上接連沖出七八個人影,圍攏上去,看樣子大部分都是還丹修為,還有壹人禦氣躡空,已是步虛境界,顯然是要迅速將那人制伏。
可那人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硬是又吼出聲來,且愈發響亮,四面湖上皆聞,清晰入耳:
“……棄符用丹,搞那種歪門邪道,把野雞當鳳凰,把美玉當頑石,狗眼看人低!思定院怎麽了?思定院有什麽不好?別看妳們碧波水府占著滄江充蛟龍,俺老張的符法造詣,照樣甩妳們八條街!”
那邊話音壹出,余慈周圍各修士,齊刷刷地扭頭。
身邊白衣本自飲茶,吃這壹驚,嗆咳出聲,忙以袖掩唇,仍舊是秀美絕倫,壹對妙目卻是流盼生姿,似嗔似笑。
余慈終於愕然。
剛才那叫破他“根底”的修士早就看他過份從容的姿態不順眼,當下刻意誇張地爆笑出聲:“余先生,妳們思定院的弟子果然不凡,這是讓碧波水府趕出來了嗎?”
不管是湖面上的騷亂,還是樓下大會場的嘲笑,都瞞不過人。
“思定院?”
主樓之上,蘇雙鶴被意外沖了心情,就像是聽著熨心的小曲兒,卻在耳邊響了銅鑼壹般,他眉頭微皺,詢問左右:“思定院是哪裏的宗門?”
在巨艦上,八極宗的控制力還是值得稱道的,下方的言語對話所透露的信息,轉眼就傳遞上來,聽到思定院的底細,順便驗證了那位“余先生”的身份,蘇雙鶴壹時也是啞然。
這是巧合嗎?
被那人吼叫連聲,碧波水府自覺大失顏面,更要發力將其制伏,可那人雖是東倒西歪,身法卻頗為上乘,且明明是還丹修為,卻能躡空而行,應該是附了虛空神行符,閃掠挪移,極為靈便。
此時湖上絕對不缺明眼人,見那人如此手段,便知其自謂“符法造詣甩某某八條待”之句,也是有些基礎的。碧波水府幾個來回沒有得手,下面有好事的也叫嚷起來,倒是越發地熱鬧。
而余慈已經看清楚那人的身份:
果然是思定院的沒錯,而且是思定院最具前途的修士——沒有之壹!
“張妙林怎麽在此?”
作為鉆研符法極深透的修士,張妙林的也算是壹個奇葩了。他性子粗,脾氣爆,又有些過於天真,是個典型的魯莽漢子,但他天份極好,身上寄予了無羽和回風道士的厚望,在修行上倒也爭氣,十多年過去,雖然還沒有登入步虛境界,但根基打得無比紮實,壹旦破開關隘,就有壹飛沖天之勢。
余慈記得,這位本性倒也敦厚,有些缺心眼兒,但粗中有細,很知輕重,可今日的表現,其實很有些古怪。
白衣在旁輕笑:“那是老爺的同門?倒是好生狂放……”
“是喝醉了酒吧。”
余慈非是推托之辭,而是看清楚了,那位確實臉面酡紅,雙眼迷離,似昏似醒,已是醉醺醺失了常態。這種情況下,還能躲得過碧波水府連續幾次撲擊,也無怪乎對方有惱羞成怒的架勢。
張妙林是思定院最大的希望之壹,余慈也不想見他犯險,本想著讓虛生過去,將其救下,可臨將下令的時候,心頭又是微動。
微瞑雙目,在昏黑的背景下,星星點點的光芒亮了起來。
就是這麽壹耽擱,張妙林的吼聲再次跨過數十裏方圓的區域,震動四方:“要比祖宗,也沒什麽!我思定院繼承的是上清宗的道統,論符法之妙,誰人能出其右?妳們定然是要後悔的!”
湖上成千上萬的修士本來有事兒沒事兒瞧個熱鬧,可當張妙林口中那三個字壹出,縱然是醉酒後含糊混濁,依然是如三記金鼓之聲,壓得湖面倏然為之壹靜。
隔了只半息左右的時間,忽地有人高聲叫道:“道兄所言,甚合我心!粗制濫造的玩意兒上島賭賽,定然是幕後早有算計,這是把我們當猴耍嗎?”
“白鶴遺丹,與事者哪個都有資格入手,為何非要他們四宗代表?”
“說不定魯連先生也給他們騙了。”
“說是共享寶丹之秘,既然如此,幹脆大夥兒壹塊研究算了,還分什麽陣營?”
“什麽四宗陣營?只見宗門,陣營在何處?”
陣陣聲討,來自於四面八方,此起彼落。誰也沒料到,突然壹個爆發,竟然是這般聲勢。四宗修士想彈壓,卻把局面搞得更亂。
各方修士誰想著屈居人下,人家吃肉,自家喝湯?還是不知多少人濾過的稀湯餿水?
人們受到煽動,心思壹變,再想轉回去,實在太難了。
而此時,有人爆出了更直白的態度:“敝人自忖在丹道上有些造詣,算我壹個如何?”
他這話壹下子激發了很多人的思路,當即就有人改口道:“制器之術,我雖未入流,但造個玩意兒,還是沒問題的。”
“在下出身妙手堂,論機關消息,誰能比我更合適?”
“還缺個打下手的不?我自薦可好?”
若不明前因後果,還真以為張妙林人緣上佳,壹呼百應,但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便是在八極宗巨艦主樓上,蘇雙鶴也有些感嘆:
“我今日來,壹是會會舊人,二就是想是觀壹場奪丹鬥符的盛會,如今看這局面……”
說話間,他指沾酒水,在眼前桌案上劃動,眼看即將成型,忽有劍吟聲起,鏘然有力:
“盤皇劍宗願與思定院的道友壹起,做壹番試金石!”
劍吟聲傳入船中,有些杯盞都震動起來。
蘇雙鶴看水杯裏晃動的波紋,手指稍頓又行,繼續在桌上書畫圖形,嘴上則漫不經心地問:“我聽說北荒有壹個盤皇宗,其中還有兩個強手,今日這盤皇劍宗,和他們有什麽幹系?”
當下就人笑道:“鶴巫明鑒,這個盤皇劍宗,就是以前的盤皇宗改了名字。”
“哦?好端端的,把宗門名字也改了?”
見蘇雙鶴有些興趣的樣子,那人忙再度回應:“鶴巫常年在域外,有所不知,盤皇宗因為當年北荒的黃泉秘府之事,整個宗門都站錯了隊,據說讓八景宮都很惱火,有幾年很是艱難,連門中刺曲、破劫兩位真人劍修都不知所蹤,勢力大大萎縮,可近幾年來,突然轉了運,很是出了幾位優秀弟子,有回升的勢頭,都說他們宗門得了壹場機緣,入手了某個劍道秘藏,使宗門傳承大大提升,更名似乎是想著更名副其實壹些……其實他們宗門的劍道傳承也很是不俗的。”
“劍道秘藏?”
蘇雙鶴念了壹句,雖然還是低頭書畫圖形,旁邊人莫名就覺得壓力大增,也想到了巫門與論劍軒的惡劣關系,不自覺就要多動腦子,多轉彎子,而這壹來,還真給他們開發出了新東西。
有人就奇道:“秘藏?天紫明丹是源於割手牌,而割手牌據傳也是關聯著壹處秘藏,而且時時放出劍氣……”
“妳說他們……有道理!盤皇宗多少年來壹直在北荒廝混,怎麽突然南下,而且如此高調?”
“坊間傳言,割手牌是開啟秘藏的鑰匙,但還有人講,本就是從秘藏中流出,是被人眼瞎漏過去的至寶,這種事情,大違常情,還傳得有鼻子有眼,很難說沒有壹個根據。”
“這是壹個重要線索啊!鶴巫果然神照萬裏,壹語點破玄機!”
“正是如此,果然發人之所未發,見人之所未見!”
談話聲似乎向古怪的方向滑過去了,可事實上,每個人心中都有壹類明確的判斷,並不因為諂媚之言而有所偏移。
四宗陣營要天紫明丹做什麽?聯手研究?
哪有那個必要,只有外圍那些湊熱鬧的蠢貨才真以為是這樣吧,真正的聯合是放在割手牌上,是放在與之相關的劍道秘藏上,是放在後面的根本隱秘上。
每個人心裏都有些猜測,本來也秘而不宣,但在蘇雙鶴這邊受到刺激和壓力,不知不覺就提了出來,出口之後,他們也忍不住在想:
蘇雙鶴這樣的說法和見識,難道也對劍道秘藏感興趣?
主樓上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壹眾修士的視線彼此交錯,最後又自覺不自覺地落在這裏的“地主”孟都公子身上。
作為合作的提議方,不管怎麽樣,孟都公子都是最有發言權的。可是,此時的孟都公子沒有任何反應,笑容便像刻在臉上壹般,許久都沒有變化。
眾修士心裏糾結,雖說得罪了蘇雙鶴,是很要命的壹件事,可要得罪了孟都公子,得罪了八極宗,難道就好過嗎?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傳言是真,在劍道秘藏這件事上,恐怕也沒有比蘇雙鶴、飛魂城更好的合作對象了吧!
誰不喜歡壹個不會吃占寶物的合作者呢?
出於劍巫之間的矛盾過往,飛魂城就是這樣的選擇。
此時,蘇雙鶴倒是又開了口,說的是似乎與前面毫不相幹的話題:“修行也好,做事也罷,要的就是踏踏實實,什麽高屋建瓴,什麽遠見卓識,都是根基打好之後,才有那講究。言行如壹,才是修行本色。”
“啊啊,鶴巫言簡意深,字字珠璣,實是我們修行人的楷模啊。”
諂媚的家夥總是反應最快,瞥了眼端坐不語,只當不知的孟都公子,幹脆就叫道:“事情要壹件壹件地做,不能沒了章法。下面是怎麽做事的?冷煙娘子怎麽還沒有請上來?”
話音剛傳下去,就有人叫嚷:“妳們思定院混淆視聽的本事了得,妳同門在那叫囂,妳潛到船上來,是何居心?”
“對了,那還有個思定院的。”自作聰明的家夥壹開口就後悔了,蘇雙鶴壹直不提那茬,不就是要以“無視”的態度折辱那人嗎?他越俎代庖,真是犯了混!
偷眼看蘇雙鶴的表情,可那位還是在桌面上以酒水書畫,不知是什麽意圖,對他的“失言”也沒有任何表示,但越是這樣,越讓人堅定了之前的判斷。
“下面亂糟糟的,粗人甚多,如何是冷煙娘子呆的地方,對了,那些來歷不明的人物也要清理壹下才是……”
話說半截,才發現自己這邊也越界太多,忙轉頭壹看,只見程濟世正冷冷看他,當下也就啞了。
而此時,泥雕木塑壹般的孟都公子終於開口:
“鶴巫說得不錯,碧波水府那邊事態有變,事先定好的鬥符奪丹的計劃,可能會出問題,現在首要之事,就是要回歸原本的事態,壹步壹步的做,才能紮實。程將軍……妳去那邊,問問看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
“是,公子。”
程濟世起身往外去,可他剛邁步,蘇雙鶴突然開口:
“濟世,妳且等等。”
聞言,程濟世回身,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變化:“鶴巫有何吩咐。”
他的情緒掩飾得雖好,蘇雙鶴也能看出來,裏面的異樣味道。
“我十年間才回來壹趟,難得見此盛會,也不想讓事態如此發展下去。這裏有我手書的壹道巫咒,濟世妳拿去,放在天梁山島上,鎮壹鎮邪氣。”
誰都沒想到,蘇雙鶴竟然會主動出手,程濟世都楞了楞,與孟都公子對視壹眼,才上前去。只見蘇雙鶴在桌上壹揭,那由酒水塗抹的模糊圖形,竟然就這麽剝離下來,化為壹團晶瑩剔透的水珠,其上巫文排列,閃沒無常,難以測度。
當下就有人贊道:“鶴巫神通……”
話才出口半截,樓下忽有聲音壓過了嘈雜的議論和呵斥聲,傳入耳畔:
“冷煙。”
“余老爺?”
“我這裏有壹道符箓,妳拿著去湖上,把那個醉鬼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