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天亡人亡 東海血染
問鏡 by 減肥專家
2023-4-22 10:51
太古有鯤鵬,鯤鵬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因其巨軀無邊,唯借水之力,可遊於北冥;借風之力,可徙於南海。故而,其駕馭風水之能,舉世難匹。
逍遙鳥剛剛開發出來的血脈傳承,便是風水神通。
九曲碧水實質為精純陰煞,但其發動之勢,既然沾了水形,便要受到逍遙鳥神通影響,滄浪水波之前,碧水斜引,已經成形的八面圍殺之勢,陡起逆流,不免有些混亂。
逍遙鳥便在此間,振翅飛起,帶起水幕千丈,更有風聲呼嘯,吹卷水光,瀝瀝灑落。看似壹場急雨,灑在九曲碧水之上,卻使之波紋層生,如劍水勢,竟然為之錯亂不堪,對余慈的威脅,自然也就幾近於無。
逍遙鳥再壹振翅,就飛越其上。
身在局中,余慈還不怎地,可在別處,卻有人嘖嘖稱奇。
距離戰場數百裏,懸空樓臺之中,立下壹個巨大的水鏡,受那邊混亂的天地元氣影響,鏡面上偶有扭曲,卻大致將蓋大先生兩人的爭戰顯現出來。
樓臺之中,尤其是這第三層,均是修行界第壹等的人物,受人之邀,齊聚在此,賞景遊玩,也是彼此交際,互通有無。不曾想遇到這壹出意外,壞了遊興。
可他們調整得也快,反正也沒有特別明確的目的,都是出來玩兒,隨著此樓主人立起天巫水鏡,便也興致勃勃地觀起戰來。
此時見逍遙鳥揮翅成風雨,有人便道:“這風雨之勢,竟然可使九曲碧水沖勢受限。要知這可是在萬世冢界域之中,我怎覺得,其間隱然已有界域雛形……諸位以為如何?”
“逍遙鳥本是天地異種,若非靈智受限,期以千年,定是縱橫天下的大妖,若是真有先天靈秀者,悟道通玄,拿出真人界域,也不奇怪。”
“不然。”
之前“鬥符對弈”的兩人之壹,北地三湖聲名卓著的散人伊覺,生性狂狷,出言直率:“天地法則,疏而不漏。既然蒼天局限其靈智,又有遷徙天瀑之法,使其有返溯祖脈之機,便不可能再給出別的出路。此必是逍遙鳥背上之人,使了手段。”
此時也有人笑:“都是散人,不知那敢做蓋大先生敵手,又與伊師‘齊名’的,卻是哪個?”
樓上都是明眼人,高空中兩人乍壹交手,便能估個差不多。知道那“余慈”修為僅是步虛階段,故而拿來調侃。
伊覺卻也不惱。他雖是性子古怪,但向來樂於提攜後進,否則也不會有“伊師”的稱號,嘿然笑道:“此人敢以步虛修為,力抗‘冢中人’,真有我當年幾分風采。這樣罷,我就賭他這回能安然遁走,名傳天下!”
“彩頭呢?”
“自然就是我那‘含翠壺’,恰好與張真人不分勝負,難定歸屬,就放在此間如何?”
當下就有壹人拍案笑道:“只要張真人不惱,我仝續和妳賭了!”
正說笑間,那邊的交戰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逍遙鳥剛剛解封的血脈神通,與已臻圓熟的真人界域對抗,明顯還是後者更有力些,在最初的幹擾過後,其風雨之勢,對萬世冢界域的影響,就在迅速萎縮。
不過,在其體內,《未來星宿劫經》帶來的巨大變化,還在以迅猛的速度進行中。在逍遙鳥的神魂最深處,壹枚玄妙種子結下,與之同時,其血脈變化的訊息,也烙進種子之中,意圖從早已預設的聯系渠道,傳遞出去。
然而,由於通靈巫術始終將逍遙鳥和余慈聯系在壹起,作為法門的提供者,余慈也就自然成為了訊息必須經過的壹個節點。
那麽,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在三方元氣的困鎖下,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從中逃出,就是余慈自己,也僅僅是用了取巧的辦法,靈活駕馭這片“封禁”而已。所以,訊息,還有同時帶出來的力量,就這麽鎖入了承啟天。
也使得余慈和逍遙鳥之間,產生了直接的心神聯系,不需要通過幽蕊來轉接。
此時,余慈的命令也下到第二階段,逍遙鳥趁著風水神通的影響未歇,便要再次虛空穿梭。如今三陰無遮法身被破,蓋大先生也很難再以遁入萬世冢的方法,躲避穿梭虛空地的沖擊,這無疑是遁走的最佳方式。
可這時,陰冢界域猛然壹縮。
範圍的變化只是表面,真正造成的影響,便是元氣激蕩,竟是產生了禁錮虛空的效果。連續九次穿梭,終於讓蓋大先生找到了壹點兒脈絡,以界域強行扭曲這片天域,打斷了逍遙鳥穿梭虛空的神通。
這種幹擾無疑只是暫時的,可他需要的,不就是這壹點兒機會嗎?
虛空穿梭不成,雙方距離瞬間拉近,沖擊不可避免。
余慈掃了幽蕊壹眼,直接將太初無形劍祭起,尋隙而進。可畢竟是在他人界域之中,第壹回偷襲之後,太初無形劍便不算那麽隱秘了,那邊蓋大先生吃了壹次虧,更加敏感,也有所顧忌,余慈幹脆使其懸而不下,保持著威懾,而真正沖擊上前的,是剛剛開啟了血脈傳承的阿大。
逍遙鳥在滄浪水波中,奮勇向前,可這時,蓋大先生將九曲碧水收回,虛空中壹個變化,卻是山石崔嵬。
在界域之中,虛空置換,也只在壹念之間。這下逍遙鳥的風水神通再使不出來,而蓋大先生也沒有給它任何反應的機會,奇石如狼牙,猙獰可怖,橫在半空,使得阿大直接“撞了山”。
未等從昏眩的境況中恢復,立於萬世冢之上的蓋大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指尖所向,陰冢界域顏色愈發黯沈,淬煉到極致的陰氣,吞吃壹切陽屬元氣,包括生命。誓要將余慈和逍遙鳥,直接拽下幽冥世界。
這是陰山秘傳“九幽輪指”,壹旦成功,余慈、幽蕊還有逍遙鳥,都要被抽幹陽氣,化為陰邪之物,被收納進萬世冢中,成為陰鬼之流。
余慈有天龍真意護持,還算好壹點兒,可幽蕊已經是玉體寒透,整個人便像是墜入冰窟,思維都似給凍結,但她卻拼盡全力,維持著神智靈明。這並非垂死掙紮,而是某種奇妙的信心之故。
便在此時,她陡地聽到壹聲厲喝:“走!”
幽蕊微愕,卻沒有任何置疑和遲疑,靈巫逾界神通開啟,虛空破開,她拼命壹縱,投身其中,隨即不見。
蓋大先生心頭壹緊,這是和逍遙鳥截然不同的神通模式,他也不能限制,更何況,他不並以虛空神通見長,初時的困禁起效,後勁兒就已經急劇衰減。反過來,那巫女的遁走方式,卻是讓他的界域封鎖,出現了壹個法則上的空隙。
不用懷疑余慈捕捉戰機的能力,太初無形劍尋隙直進,劍鋒轉眼已到蓋大先生腦後。
想到之前那壹記貫刺,還有仍自浮動的道基,任蓋大先生道心如鐵,也覺得頭皮發麻,不得不分心照顧。
可太初無形劍只是作了壹個逼直的進攻姿態,刺人骨髓的鋒銳之氣,在蓋大先生意念傾註之時,立刻煙消雲散,轉移了壹個方位。
與之同時,他又聽到余慈壹聲長嘯,座下逍遙鳥也隨聲附和,海潮般的嘶鳴聲中,被困拘在陰冢界域中的其他五只逍遙鳥,應是得了什麽信號,都是放開氣息響應。
當然,他座下這只受強力控制,剛吼了半聲,便給壓下,但其余四只,卻四面紛飛,且每壹個都用出穿梭虛空的神通,且是先後主次、上下方位、緩急輕重各有不同,便似是四個精通聯手合擊之術的高手,挑著他最難受的位置,接連四記重擊。
虛空禁錮終究不是他擅長的本事,四次沖擊過後,剛進行壹半,余力就再難維持,隨即崩散,逍遙鳥群也在不絕的嘶鳴聲中,就此四散開來,而幾乎不給蓋大先生喘息的時間,穿梭虛空的神通就再次發動。
本來嘛,就是長生真人,也沒可能以壹己之力,捕獲壹個逍遙鳥群,蓋大先生能夠拖住鳥群這麽時間,已是世間罕有,此時已經到了極限,若再主次不分,定然是左支右絀,所以,他放了!
四支逍遙鳥逐次消失在虛空深處,結伴遠走,座下逍遙鳥本能又些激動,身子在發顫,旋即被蓋大先生壓下。在此期間,他始終沒有放松對余慈那邊的控制,因為那年輕人的意圖很明確,就是要轉移他的註意力,九幽輪指的壓力,壹刻都沒有止歇。
余慈憑借天龍真意抵擋,可逍遙鳥的生命力,卻已經開始流失,沖擊力不斷衰弱。在崔嵬山石之間,撲扇雙翅,卻再難帶起風雨,且群鬼撲食,此起彼落,讓它艱難萬分。
逍遙鳥若亡,余慈則再無抗手之力……
蓋大先生這樣想著,陡然加劇了掠奪逍遙鳥生機的強度,可在這壹瞬間,他看到余慈身形倏然扭曲,像是被風吹散的薄霧,消失在原處。
視覺上如此,可在陰冢界域之中,余慈移動的軌跡,他仍能夠把握。這個意誌強韌的劍手,正貼著逍遙鳥巨大的身軀,繞了壹個弧線,然後他就看到,正圍著逍遙鳥的群鬼陰兵,紛紛拋跌,少數半空就化為煙氣,顯是被余慈幹掉,轉眼間,硬是給清出壹塊區域。
逍遙鳥為此多撲扇了兩下翅膀,但終究難以抵抗“九幽輪指”的攻伐,提速艱難。
不過蓋大先生倒是對余慈認識更深,這種人物,當真是給點兒機會,就能興風作浪。而且骨子就是爭奪主動,不肯稍落人後。他倒是很好奇,這位劍手,還會用什麽方式,來扳回局面。
正想著,逍遙鳥明顯偏了壹下方向。
這還要托余慈清出區域的福,而這壹次轉折,看起來笨拙,是本能的反應,可在蓋大先生看來,卻是壹下子引偏了“九幽輪指”的壓力中心,需要他進行小幅的調整。
可這時,另壹側的余慈同樣壹個偏移,和逍遙鳥的距離似乎拉開些,但卻分流了九幽輪指的壓力。
兩次移動,有壹個先後,但配合得天衣無縫,其中涉及的氣機變化,以億萬計,若非精密計算,便是依仗著令人稱羨的本能判斷。
但有壹點無庸置疑,這並非巧合。自此之後,壹人壹鳥便是壹發不可收拾,十分之壹息不到的時間,連續數次移位,迅若電光石火,每次都讓蓋大先生有些難受,不得不有所調整,等他回神過來,卻見到逍遙鳥的速度已經提升了壹線。
而余慈,正撲到鳥背上去。
這壹人壹鳥什麽時候,竟然是心神相系,無有區隔?便如兩人聯手使劍,配合得天衣無縫,還有之前那四只逍遙鳥,也都類似,便是以馭獸著稱的幾個宗門,也不過就是這樣吧。
蓋大先生隱約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余慈某個秘密,可這時候,最關鍵的問題是,那壹人壹鳥,沖勢再起,而且看起來,九幽輪指竟然局限不住的趨勢。
這沒道理啊……剛剛在氣機變動方向,他確實有些被動,但還是牢牢掌握局面,九幽輪指抽吸陽氣的主流仍未改變,界域也給予了最大的配合,但這種滑不溜手的感覺又是怎麽回事?
此時,余慈和蓋大先生的方向是斜斜錯開,蓋大先生正好可以看到余慈的側臉,他忽地發現,這個年輕劍手的周身氣機,也有變化,這種變化直接傳染到逍遙鳥身上,又與逍遙鳥正自勃發的虛空穿梭神通相和。
能與虛空神通相和的,唯有虛空神通。
蓋大先生終於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面九次虛空穿梭,把他逼得精疲力竭,對方卻是龍精虎猛,還設下幾乎致命的埋伏,原來是這個緣故。
驚訝的絕不只是他壹個,在徹天水鏡的幫助下,這壹刻,距戰場千裏開外的懸空樓臺上,不知有多少人發出慨嘆:
壹個步虛修士,竟然掌握了虛空神通!
許多人都開動腦筋,像這種消息、這種目標,運作好了,可是壹筆無可估量的財富!
也在此刻,在余慈不惜暴露本人虛空神通的情況下,心神激震的蓋大先生,再也攔不住壹人壹鳥的突擊,眼睜睜看著他們開始了第十次虛空穿梭,壹個斂翅,便在幽暗的虛空中消失不見。
主持著陰冢界域的他,就像是背負著厚殼的烏龜,轉眼被幹凈利落地甩掉。
蓋大先生眉間青氣,已經沈如烏墨。
他想到了自己的修行——那就是速度,對比強烈的速度。
自他繼承萬世冢後,便知陰冢威能如山,同樣壓力如山,從那時起,蓋大先生傲視北地的修行速度,驟然狂降,三百年方步入長生,這雖然已經是上乘水準,但和之前十七結丹,四十步虛的速度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
而長生久視之後,他雖然久經磨煉,壹顆道心,淬煉如金鐵,不為外物所動,壹應魔劫,都是遠避,卻遲遲無法再進壹步,宗門內的先行者都說,成也萬世冢,敗也萬世冢,壹日他無法完全降伏這具歷代先輩心血所聚的法門傳承,就壹日無法臻至更高境界。
他再怎麽驚才絕艷,比歷代先賢如何?比先賢合力如何?
年青時,他像壹只展翅遨遊的逍遙鳥,繼承萬世冢後,他就是壹只負山的巨龜。就像現在……
他咧嘴笑了壹下,便在這自嘲的笑容裏,他心神卻是清澈見底,既然已經開始,那麽:
就是負著山嶽,也要飛出逍遙鳥的速度來!
座下逍遙鳥壹聲呻吟,卻是展翅奮飛,同樣開始了第十次虛空穿梭,可這壹刻,巨鳥口鼻同時溢血,堅韌的皮骨翎羽,其生命光澤,也急劇黯淡下去。
逍遙鳥的虛空穿梭是天賦神通,只要精力可以支持,壹天使個三五十回也不算什麽,可問題是,由於沒有溝通渠道,蓋大先生必須時刻都保持著對它的壓制,尤其在它穿梭虛空時,為了探知其神通根源,也為了安全起見,更要使出重手法,摸索其神魂元氣的流向,八九回下來,已造成了相當程度的傷害。
蓋大先知道,對他來說,每進行壹次虛空穿梭,都是危機,都很可能再沒有下次機會,而本次穿梭虛空,沒有三陰無遮法身的變化,必須用更穩妥也更殘酷的方式,確保成功。
萬世冢的陰影降下,覆蓋了逍遙鳥大半身軀,某種程度上,萬世冢已經強行植入了大鳥體內,逍遙鳥慘嘶聲中,前方虛空打開,巨軀壹投而入。
“得!什麽都看不成了。”
懸空樓臺上,看徹天水鏡上畫面,迅速轉為明亮的藍天,本來是賞玩春景的眾人,卻都沒了興致。相較於年年可觀的春景,已經慣例的交際,還是這種意外情況,更有意思,如今再轉回,實是味如嚼蠟。
便在樓中眾修士私語搖頭之時,層層簾幕之後,壹直少有開口的女子,以低沈的嗓音發聲:“有關這位余慈,已找到些頭緒,請諸位壹觀。”
說著,喪失最大作用的徹天水鏡上,便有段說明文字顯現。
“余慈,中南部陳國人氏,少孤貧,行乞為生,後拜入雙仙教……”
如果余慈本人在此,看到這段說明文字,定然會驚訝於這段信息之詳細,竟然將他的出身來歷、在離塵宗前後的所作所為,條條列出,雖然裏面有許多都是大路邊的消息,未免有不詳實之處,對於他在北荒的經歷,也只是以懷疑的描述,稍點了幾句,但如此短的時間內,收集到相關信息,實是不可思議。
不過,懸空樓臺上的眾人,倒是早已習慣了此地主人的神通廣大,壹門心思只在這信息中找尋有價值的東西。
“這余慈,原來是離塵宗的棄徒?”
“說不上棄徒,不就是個外室弟子……”
“我倒是記得,大約二十多年前,劍園破敗壹役,有個離塵宗的弟子,很出風頭,壹直撐到最後,全身而退,似乎就是叫余慈?”
此言壹出,壹些人便驚訝:“還有此事?”
劍園壹役後,離塵宗和洗玉盟聯手發掘其中劍仙遺產,其熱潮壹直持續至今,才略有消歇,只不過作為最大得益者的離塵宗,對劍園壹役,壹直保持著某種曖昧的態度,對裏面信息,語焉不詳,若余慈是如此關鍵人物,說不定還有用處能榨出來。
這價位,可越來越高了。
還有壹些人,倒是更奇怪說話這位。
“楊師竟然會記得這種後輩。”
“嗯,此子與我那位甘師侄,曾結善緣,時常聽她念叨,也就有了些印象。”
楊朱平淡說話,他壹身素袍,端座席後,手上卻是時刻把玩壹件玉玦,有壹種不拘禮數,卻不逾矩的獨特魅力。
就在北荒之事的這十多年,楊朱已經成為了北地三湖區域,最銳意進取者的代名詞,邁入真人境界不久,竟然挾銳氣再渡劫關,此時,已是邁入劫法宗師的境界,為四明宗的座師首席,壹人之下,萬人之上,“楊師”之名,可比伊覺的“伊師”來得名正言順得多!
在座客人之中,他也是身份地位最高的壹個,此時就坐在首席,不管之前多麽熱鬧,都沒有開口,而壹開口,就提起所有人的興趣。壹時席間又是議論紛紛,楊朱則是微笑看著,不再參與。
有切身利益相關的兩位,最是熱切。仝續微黑的臉膛抽動兩下,虎目盯著徹天水鏡,看了半晌,方道:“這麽壹算,此人入道才幾年?”
伊覺笑吟吟的:“總不到壹甲子,嗯,四十來年?”
“拜入離塵宗後也就二十年吧,比蓋勛不遜色到哪兒去啊。壹塊明珠寶玉,方回老兒也會走眼?”
有陰損的便笑:“他走眼也不是壹回兩回了。”
有人笑著響應,有人則更關心現實情況:“他們到哪兒了?仝、伊兩位道兄,便是賭賽,也不能半途而廢吧。”
仝續和伊覺對視壹眼,倒是異口同聲:“這就要看夏夫人的手段……”
這回,簾幕後面卻沒有即刻回應,些許的空白,讓在座修士都感覺出異樣,懸空樓臺中靜了壹靜,之後,簾幕後才傳出聲音:
“諸位稍安勿躁,他們已經到了萬裏開外,超出徹天水鏡的範圍,只能中轉幾回,有些延遲,而且……那邊也出了點兒狀況。”
正說著,徹天水鏡上,有關余慈的信息縮到壹角,新的光影鋪展開來,只不過在幾片破碎的天空、山川景色間,映入人們眼簾的,卻是壹片刺目的血海。
樓臺中,眾人面面相覷:“怎麽回事兒?他們兩個呢?”
正說著,畫面再壹轉,旁移了大約七八百裏,人們便看到,逍遙鳥群重又聚合,只剩下五只。至於另壹只……
“跟丟了?”
對萬裏開外的人們如何想法,蓋大先生完全不感興趣,他也確實沒有分心旁騖的機會。
穿梭虛空,其實就是在那壹瞬間,跳出本來世界,在無盡虛空的間隙中,尋找壹條捷徑,重新回歸,壹個不慎,遠出十萬八千裏不說,甚至可能困死在無盡虛空的陷阱中,永難翻身。
逍遙鳥身具天賦神通,在血脈中,又有著沖擊天瀑的本性傳承,以此定位,方能鎖定方位,百不壹失,可隨著生機損耗,自身血脈也被陰冢汙穢,這種能力也就在急劇消褪之中。
只差壹線……
蓋大先生已經看到了真界區域明媚的春光,可在此刻,座下逍遙鳥突然就崩潰掉了,生機瞬間斷絕。失去了依仗,那無盡虛空之力,絕對堪比天劫,他只覺得身上壹輕,已經被破掉的三陰無遮法身,根本就無法遮擋這虛空絞殺之力,也在瞬間步入崩潰的邊緣。
如此絕境,蓋大先生卻是“哈”地壹聲,座下逍遙鳥,全身氣血都被萬世冢抽取,化為陰物妖屍,被收納進入。
借此精血供奉,他穩了壹穩,緊接著,天靈上靈光沖霄,就是無盡虛空之力,也不能扭曲,那是他不滅陽神,稍壹盤轉,就落入萬世冢中。而他肉身,則像高溫下的蠟汁,整個融化,也被收入萬世冢中。
萬世冢崔嵬怪石之上,放出碧焰千丈,有壹尊華美王座顯化出來,蓋大先生便高坐其上,王座周邊,萬鬼懾伏,如朝拜之狀。
頃刻之間,最後壹層薄薄虛空屏障轟然破碎,萬世冢沖入了本來世界,而前方,就是馭鳥高飛的余慈。
懸容樓臺上,仝續“砰”地壹聲,掌拍席案,放聲大笑:
“九幽陰尊無上法!蓋勛,老子服妳啦!”
陰山派是壹個有著完整道法傳承的宗派,而且,他們是有限幾個在八景宮這類頂級門閥之外,有不只壹條修行路途的大宗門之壹。
也就是說,他們有不只壹種度劫秘法。尤其難得的是,只在鬼修領域,他們就有兩種,壹種是冥寂陰雷秘傳,壹種就是這九幽世尊無上法,此二者與人身修行的黑日三法身壹起,並稱為陰山三絕。
其中這九幽世尊無上法,正是蓋大先生修煉的度劫秘法。此法與萬世冢法門壹脈相承,可以說,正是節制、驅役、祭煉萬千陰兵,借之修行、應劫的無上法門。
該法門本是鬼修之術,借鑒了佛門神通,投入萬世冢後,化身為鬼,通過修煉,借陰生陽,祭煉陰兵的同時,也可生就不滅不壞的真形法體,以此為壹九幽輪回,便如轉世投胎壹般,是少有的能夠幫助鬼修重塑肉身的修道路徑。如此這般,可以辟除鬼修面臨的大部分劫數。
如今蓋大先生是取出本意而用之,將原有真形法體化液,融入其中,刻意使形神分離,通過艱苦修行,使之重歸於壹,若能完成,便能把三陰無遮法身重新修煉起來,且更有增益。
但這是半毀修行的苦行之法,陰山派修煉的人極少,他能夠下這種決心,確實值得人驚奇贊嘆,當然,面對壹個步虛劍手,拿出壓箱底的本事,才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要知壹旦進入“輪回”,度劫、修煉就是主流,動轍數十、上百年不能分心旁顧,否則劫數降下、陰兵反噬,也不是玩的。
仝續那樣誇張的姿態,其實更多的還是諷刺——蓋勛妳至於麽!
蓋大先生覺得很自然,幾百年來,他已經走了四遭“九幽輪回”,對這種狀態相當熟悉,王座之上,他的陽神已凝就鬼身,幾如實質,與常人無甚分別,而萬世冢便似化為他身體的壹部分,他對萬世冢的控制力,也達到巔峰,萬千陰兵,如臂使指的感覺,真的非常美妙。
但這次,美妙的感覺卻很難沖刷走心中冰寒戰栗的危機感應。
在沖破那壹層虛空屏障,重新鎖定余慈之後,他似乎是觸動了某個深藏在心中的機關,似乎是險險迷失在無盡虛空中的後遺癥,讓他有些觸動,有所得益。
不錯,對他這種境界的人來說,壹次近乎蠻橫的穿梭虛空旅程,帶來了相當的機遇,之前分析的逍遙鳥神通,還有壹直以來,對萬世冢所蘊虛空法門的理解,交匯在壹起,竟是靈光閃爍,壹時不得止歇。
但蓋大先生心裏有數,這些感悟,或可形成新的神通,但在收益的“背面”,定然有著相應的劫數。
對修士度劫,此界常有壹個說法,即“大劫大神通,小劫小神通”,其實除卻四九重劫之外,世間劫數本無大小之分,就看修士與天地法則意誌鬥智鬥力。
只要能在天心攻伐之前,先壹步補上弱項,就算赤地萬裏,銷熔虛空,又能如何?大劫也能當小劫過,劫後更可獲益無窮;可若對自家破綻壹無所知,那就真是作死了,壹個妄動的念頭,都可能導致萬劫不復。
當然,人難在自知,就算是長生真人,也不敢說清楚自身每壹個弱點,相反,因為強大的力量和漫長的生命,他們壹旦陷入某種“迷茫”,其自生的障礙,會比壹般人強大千倍、萬倍,也就更難突破。
在靜室閉關所不能解決的,外出修行、自蹈險地,是個不錯的辦法,說白了,就是借用外力,測試自己的缺憾。天劫,就是最有效、最危險、也最難把握的“外力”。
天地法則意誌在尋找蓋大先生的破綻,而蓋大先生也在利用它,借此擺脫“燈下黑”的困境。
此時此刻,看著前方逍遙鳥背上,持劍而立的余慈,蓋大先生能夠感覺到,他與那個年輕劍手之間,有莫名的力量相勾連,這股力量,本就是他不遠萬裏,追襲而來的源頭,現在愈發明晰,可以肯定的是,這與劫數相關,而且,是直抵他要害的那種。
越是這樣,蓋大先生越是冷靜,已經開啟了九幽世尊無上法,余慈本人的戰力,對他來說,就幾近於無,但其與逍遙鳥具備的虛空神通,實在太過麻煩,絕不能再給他發揮的機會。
目光只壹對,蓋大先生按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擊兩下,低伏在他腳下的萬千陰兵,其虛無的眼眶,卻是齊齊亮起,與之同時,萬世冢顯化的體積在瘋狂擴張,眨眼間,這壹片不知方位的虛空中,便立起壹座亂石壘壘的險峻高山。
高山之上,九曲水溪盤轉而下,其色幽碧,流至山腳,隨即旁引而出,化為壹條茫茫大江,卻是緲如煙帶,繞山壹周後,橫亙半空,所過之處,兩邊徐徐顯化出壹片黯沈的區域。
妖異古怪的石頭構成了“大江兩岸”,可細細去看,那些石頭更像是扭曲的雕像,無數種人身、獸軀拼湊在壹起,似乎還能聽到裏面錯亂的哀號,但再壹恍惚,那哀號就又化為了大江的浪濤聲。壹波方從現世中來,壹波又往冥境中去。
九幽世尊無上法,顧名思義,壹是指“九幽輪回”,二是指能夠借用九幽之力——雖然沒有誰能夠完全確證九幽冥域、或者說是閻羅地府的存在與否,但在無盡虛空之後,確實有那麽壹些廣袤無邊,但又死寂衰敗的世界,以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吞噬各界生靈死後的先天印記,讓他們以另壹種方式,短暫或長期地存在。
這些世界,亦可冠以九幽之名,蓋大先生此時,便是逆向抽取九幽冥域的力量,與萬世冢的運轉法則相結合,化現出更嚴密、更牢固的界域,在這個區域中,他只壹個意念,便能將尋常修士昧去真靈,打落九幽。
只不過,意誌堅定的余慈肯定不在此列。
此時,余慈仍站在阿大背上,後面是重又聚合的逍遙鳥群,且維持著相當的速度,然而陰雲烏霾四面聚合,其擴張幅度更加驚人,頃刻之間,千裏方圓,都納入其中,九幽碧水,茫茫大江,上下縱橫,空氣已化為裹帶著冰粒的寒潮,不僅是冷到了骨子裏,還壹直澆透心神,使分身意念的流轉,都有些遲滯。
其實,蓋大先生拼力追襲而至,已經有些超出原來的判斷,雖然余慈和他控制的逍遙鳥群,還有壹個虛空穿梭的底牌未發,但目前這種情況,雖無虛空封鎖,卻勝似封鎖,逍遙鳥虛空穿梭發動再快,能快過念起念滅嗎?而若不使用此壹神通,千裏路途,便是逍遙鳥,也要花上壹刻鐘的時間……
所以,余慈不逃。
他手按著阿大的翎羽,感受其身軀內部,氣血運轉的法度,《未來星宿劫經》確是壹部令人驚嘆的上乘經典,阿大自入門之後,短短時間內,氣血神魂已盡有法度,周身潛力徐徐激發,兼有血脈神通,若不是天生靈智有所欠缺,無法盡展其高速靈變之長,此時必是個足以縱橫天下的大妖無疑。
但靈智部分,卻可以由余慈這邊補足——在入主鬼厭,且渡過天劫之前,他也沒這般能耐,可現如今,他壹顆分化念頭,乃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境界,在認知壹環上,並無本質差距,縱然如今分身投影的層次還低壹截,感應、反應都有些遜色,也能將就。
目前境況下,阿大就是他賴以生存的基礎,至於其他四只逍遙鳥,都還沒有領悟到家,如今又沒了幽蕊的通靈巫法,借著阿大和它們簡單交流還成,更復雜的信息,已經沒可能灌輸進去了。
逍遙鳥群開始偏折方向,繞了壹個頗大的弧線,這是在測試蓋大先生當前的戰法,也在琢磨如何才能將剛才埋下的暗手,更有效地利用起來。
萬世冢所形成的崔嵬山嶽之頂,蓋大先生坐在王座之上,手指再次輕敲扶手,已經覆蓋千裏方圓的界域四方,忽有光氣沖霄,煞霧彌漫,四個強絕的反應幾乎同時顯現。
光氣煞霧之中,鬼聲啾啾,分明是陰森鬼語,但因數量眾多,嗡然而起,倒也別有氣魄。而更實際的是,這四方四域,威壓疊生,竟然有四個真人級別的力量,交錯共存,還能彼此增益。
此刻又把壓力齊齊聚焦,余慈只在南國遠空城,遭遇“旗劍天羅”之陣時,見過這等場面,但真論嚴密,似乎還有所不如。
“玄門才有壹氣化三清之法,這蓋大先生竟還能壹域成四鬼?”
殊不知萬世冢畢竟是各代先賢心血齊聚而成,其中鬼王級別的陰物,已經有真人境界,靈智不遜常人,且有五個之多,只是修煉法門有些缺憾,戰力比真正的長生真人,要遜上半籌,可壹次驅使五個真人級別的鬼王,絕非易事,大多數時候,蓋大先生並不驅動鬼王,而是利用其陰力加持其下將帥之流,以鬼陣克敵,但使出這九幽世尊無上法後,蓋大先生陽神居於陰冢之中,本人神通不減,更能利用陰冢法力威能,使五大鬼王俯首帖耳,發揮百分之百的實力,再輔以鬼陣,戰力暴增至少十倍!
此時他分出四個,鎮守四方,形成“幽冥大威天獄”的格局,這根本就是應對天劫的架勢。
拿出這等手段,尋常真人修士,他也信心十息之內斬下,遑論余慈?
可這時,余慈卻啞然而笑。
其實他難受得很,三方元氣構建的肌體,像是軟泥般來回變化,好不容易才穩住,卻也是虛弱了很多。
然而,他難受、驚訝卻不絕望——也輪不到他絕望,這邊就算給碾成粉末又如何,他的本體也還安全得很,不可能受到致命影響,反倒是這份兒經歷、感悟,甚是寶貴,這讓他心態不好都不成。倒是逍遙鳥群,除了阿大以外,其余那些,直接給壓崩了,此時便如沒頭蒼蠅壹般,四處亂撞。
在山巔,蓋大先生也沒有勝利在望的喜悅。他神色不動,如坐關,如參禪。他只想知道,那東飄西蕩,似在心頭,又似在天外的危機感,究竟源於何處?
至強之時,至弱之機,那答案離他越來越近了。
也在此刻,界域壹角,被紅光照亮。
蓋大先生心頭突地壹跳,這紅光不是原本的路數,而是新加入進來的別樣感應,其質性詭譎,很給人壓力,以至於險些就混淆了原有的認知,使他心神微亂。
既然是在界域範圍內,他壹動念便已知曉究竟,原來他這壹路穿梭虛空,已經來到北地三湖區域,現在是剛剛越過黑水河,還在北荒和三湖區域的交界位置,也是個人煙頗密集的地方。
然而紅光起處,其情形便是蓋大先生這樣的,也要皺壹皺眉頭。
那裏本來是壹個環湖而建的城池,面積頗廣,又相隔數百裏,他的界域也只掃到壹點兒邊角,估摸著那裏的居民當不下數百萬,在北地三湖,也應是個比較知名的地方了。
可界域所至,卻掃不到半點兒生機,反倒是那淒厲兇戾的死氣濃郁非凡,倒和九幽冥域仿佛,也是因為如此,剛剛灌輸了巨量九幽之力的界域,對其感應就不那麽敏銳。
可當這邊死氣濃郁到壹定程度之後,其質性驟然變化,便像是冰冷的油質上,突然彈入壹朵火花,轟聲爆然,其溫度瘋狂飆升。便是陽神化為鬼軀,便是“幽冥大威天獄”布下,蓋大先生都能感覺到燒灼的痛感,幾乎無視了距離的限制,壹直燒到他王座之上。
便是他道心堅如鐵石,那壹瞬間,也看到有無邊血潮,如海嘯般轟然而至。在他王座之前,才破碎開來。
理所當然的,這也絕不是什麽溫度高低的問題,而是來自於那城池之中,純粹到要燃燒起來的血腥殺意。其所帶來的,除毀滅和死亡外,再無他物。
蓋大先生又敲了敲扶手:“魔門?”
像是魔門以殺入道的路數,但如此程度的殺意,只怕是屠盡了城中百萬人口,就是魔門修士,敢這麽做的,也沒幾個。這等瘋魔手段,老天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的……
哎呀,不妙!
蓋大先生猛醒,界域範圍驟然收縮,轉眼已經與那個城池拉開距離,然後他擡頭,看向天空,界域之外,依然是春光明媚,可莫名就有深沈壓力,孕育其間。仔細看來,光線也有了部分扭曲。
另壹邊,幾乎被遺忘的余慈也有些疑惑:“噝,這味道夠熟的呀!”
此時此刻,懸空樓臺上的“觀眾”們,註意力也有些轉移了,如此血潮澎湃,無論怎麽看,都不是個好兆頭。
在實景的轉接上,由於距離太遠,徹天水鏡總是有壹些延遲,但在信息收集上,卻是要全面得多。懸空樓臺上,各路信息如流水壹般送過來,供眾人選摘:
“位置是七河尖城,為盧舟水府和黎山門共治之所。”
“城中有居民二百余萬,宗門十四家。”
“自前年起,城中‘青黛湖’數次湖水轉赤,範圍不定,城中宗門聯手察探未果。”
這時候,樓臺中每壹個人手中,都有壹份兒算得上詳盡的情報,上面包括了盧舟水府和黎山門以下,各宗門值得註意的修士信息。這裏無不能壹目十行,也大都是人精,掃過去兩眼,總能發現壹些可疑之處。
當然,大部分人還是閑聊為主:“兩百萬人哪,橫死之下,兇厲之氣貫空沖霄,大劫立至,哪個不要命的敢玩這手?”
“又或是天生兇物、毒瘴之流?要是哪家宗門挖礦時不小心掘了地脈,引出地肺毒氣,也有前例。”
“看蓋勛的反應,可不像啊。”
仝續的洞府距此較近,對這邊的情況也熟悉,便奇道:“就算是個三不管四不靠的地方,馮天化和蓬奪也都是眼睛裏揉不進沙子的,這事兒就壹點兒不知道?”
馮天化是盧舟水府當代府主,蓬奪則是黎山門的掌門,盧舟水府屬於黑水河十三水府壹脈。自十多年前聯手發起“碧落遊”之後,十三水府算是上了癮頭,每隔三五年便辦上壹回,如今已舉辦了三次,使這個原本散沙壹般的宗門聯盟,向心力大增,倒是有了些蒸蒸日上的勢頭。
至於黎山門,本身倒也罷了,但在座的都知道,該宗門仰的是哪家的鼻息。
壹時眾修士都看楊朱。
楊朱依舊端坐,對玉玦的把玩也壹直沒有停止,但速度似乎慢了很多,他並沒有故作淡然,拿起手邊情報,眉頭扣得有些緊了:“若我所記不錯,去年宗門也派人出來,到這裏查看。”
仝續緊追壹句:“有何發現?”
“這倒不知,近壹年來我都在閉關,幾日前才出門。”
說著,他喚過身邊侍酒的仆人,給他壹塊玉簡,同時向簾幕後的夏夫人道:“此為本宗傳訊標識,夫人可以本人的名義,取出相應消息。”
夏夫人道壹聲“善”,讓身邊人去辦理,而此時,徹天水鏡之上,又顯出那在百裏紅潮,視角隨即切了進去。凝眸去看,偌大的城池,街道之上空無壹人,不聞雞鳴犬聲,唯有建築在火焰中燃燒,紅光灼目。
眾修士半晌都是無語,直到最後,由伊覺打破沈默:“人呢?”
他說的不只是活人,還包括死屍。
這城裏的人就算是死絕了,也該留壹些東西,血跡也好,殘肢碎肉也罷,總不至於像現在這般,街道上幹凈得像狗舔壹樣,除了壹些飄散的黑灰,再無他物。
“那些黑灰就是。”楊朱再次開口,語氣略有些沈重。
懸空樓臺內又靜了壹下,然後眾人開始討論,莫名的聲音壓低了好些。
“應該是有某個符陣、法陣,刻意積蓄這血潮火力,然後爆發,當然,也可能是失控,最後導致百萬居民被屠……”
“不不,若真是失控,城內房屋不會大半保留,我還是更傾向於有人控制。”
“控制著屠盡百萬人?老左,這可說不過去。”
“不如,往湖裏看看?”
他們說著,徹天水鏡的視角也往水底而去,只是那湖水呈暗紅色,有些混濁,徹天水鏡也需要壹些調整。同時還有壹部分人很關註天空,專門要求分出壹半,察看那邊的情況。
“我看十有七八是‘三陽劫’,與天時相應,陰消陽長,去亡來生,與眼下情形也算相應。”
“若是三陽劫,似乎和緩了些?真是那種敢屠盡百萬人的魔頭,未必能誅除啊。”
“天心莫測,未可輕斷。”
大家討論的聲息不知不覺間,又重新放大,似乎是某方不樂意看到這種場面,徹天水鏡顯示下,本還算安靜的血色湖面忽然動蕩,懸空樓臺這邊,徹天水鏡下半部分忽地顯出熊熊火焰,隨後歸於黑暗,顯然是巫法受到了嚴重幹擾。
幸好剛剛分離視角,水鏡上半部分場景急劇轉換,要捕捉湖中的變化,可才轉了壹半,便見赤紅光影沖霄而起,撕裂蒼穹,兇厲之氣,便是隔著萬裏長途,也能感知。
樓臺中沒有弱者,他們看得清楚,那分明是壹具熊熊燃燒的軀體,且定是人身所化。
有人便道:“罪魁禍首?”
楊朱將玉玦輕拍在案上,發出壹聲輕響:“我看倒像個不入流的可憐蟲。”
這邊說著,那燃燒的人影之後,又接連跳出十多個幾乎壹模壹樣的東西,四散開來,觀其方位,隱然是形成了壹個陣勢,先後飛上高空。
場景搖晃,在眾人的註目下,最頂上那個,直接飛入高空光線扭曲的區域,燃燒的火焰突然被壓制,露出本體,並沒有什麽損傷,只是眼眶空無,內裏晶體已經完全蒸發掉,代之而起的是兩簇血色的火苗。
不用說,已是神魂失控,全憑著外入的血色邪火支撐,而多名長生真人註目,便是通過外部肌體的細微跳動,也將其氣機走向判斷得八九不離十。
“原來的氣血流轉線路改變很大,且完全不照顧肌體強度……算了,也沒必要照顧。”
“很尖銳的感覺嘛,我敢打賭,這些家夥的內臟,差不多都給自家的氣血攪碎了,不過爆發起來,大約能提高三倍?”
“如此糾結於氣血運轉,倒不太像是魔門風格了。”
仝續指著其中壹個面目模糊的人影,叫道:“哎,那個不是……嗯,叫什麽來著?是黎山門的人吧。”
對他這樣的長生真人來說,要記清壹個中小型宗門的修士身份,真是很無謂的壹件事,能有個印象就不錯了,而“觀眾”裏,確實有更清楚相關信息的人在。
楊朱在旁邊不冷不熱道了壹聲:“是黎山門壹位長老,與我同宗,叫楊元慶。”
“哦,對了,是姓楊沒錯。”
正說著,這邊四明宗的消息也傳了過來。按照規矩,首先要交給楊朱過目。他搭眼壹掃,恰好見到某個信息,又道:“楊元慶是黎山門派來監視湖水變化的負責人。”
話說到這兒,事態就很明顯了,這豈不是要捉人,卻被人捉?
“不是意外……還真是處心積慮呀。”
其實早在這些人影結成陣勢的時候,就能完全確認了,楊朱此言,實際上是說,幕後主使沒有把他們四明宗放在眼裏,顯然,這位銳氣正盛的劫法宗師,已經有些著惱。
可萬裏開外的那些“可憐蟲”們,絕不會因為他的情緒而有所變化,依舊以驚人的氣勢上沖,同時用出乎人意料的法度,有條不紊地分離天劫威能,最邊的壹個,還沖到陰冢界域那邊去,明擺著就要禍水東引。
蓋大先生也真沈得住氣,看著那人影沖過來,依舊不緊不慢地收縮界域,讓對方追在後面,總差壹點兒,卻怎麽也趕不上,直到最後,莫名轟聲爆燃,化為壹片黑灰。
這火和前面燃燒在體外的不同,是從對方胸腔之內燒起,勢頭猛烈,乃是“三陽劫”的劫火在對方體內積蓄到壹定程度,形成的爆發。這類劫數,固然是缺乏沖擊力,但最可怕的,也在於這如春風般和煦,卻可直接透入骨髓、且不斷積蓄的殺傷。
“先遣者”沒有成功,湖中仍未現身的罪魁禍首也不再強求,繼續分出燃燒人影,也是壹門心思利用三陽劫發動勢頭較慢的特點,想著盡可能地分解壓力。但明眼人都看出來,嚴格來講,他已經成功了壹半。
三陽劫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發動慢、範圍廣、持續時間長,另外,就是相當“敏感”。
蓋大先生“不緊不慢”地收回界域,有很大壹部分原因,是為了擺脫三陽劫的影響,可是,因為那個主動湊上來的家夥,界域終究還是受到了幹擾,間接“幫”湖底的家夥減輕了壓力。
目前這種情況,就是蓋大先生,也要謹慎行事,三陽劫既然壓過來,抵禦是抵禦不了的,只能在劫火入體之後,及時消化、疏導,不使其積蓄到危險的程度。
而如今,他陽神轉化鬼身,主控萬世冢,因其幽陰質性,對三陽劫火更難抵擋,不得不分出更多力量,僥是如此,還是有部分陰兵被陽火燒化,再難起復。除了這些,已經顯化的四方鬼王,也受到限制,比前面多耗氣力不說,威力還下降了三五成。
意外的風險總是讓人煩惱,特別是遭遇這種級別的事態,便是蓋大先生也不能免俗。他嘿了壹聲,關註了下三陽劫的發動程度,隨即將視線轉到界域內,那個銳利又沈穩的劍手身上。
三陽劫下,此人也無法幸免,可觀其氣機,吞吐劫火,倒是爽利得很,好像很有些經驗似的。
就是此人,勾起他心頭感應,壹路追襲而來,陷入到僵局之中。之前他覺得,這人是壹份機緣,壹根連線,只是壹頭勾著劫數罷了;現在麽,他又有個念想:
這位,怕就是個披著人皮的劫數吧……
壹念既生,他忽地心頭微寒。
蓋大先生自認為已經很看得起對面那位年輕的劍手,否則絕不會發出“真吾敵手”的贊嘆。可當他看著這位,在三陽劫的壓力下,依舊穩若磐石,便知道,他潛意識裏,還是把這位看低了壹截。
壹個能夠在天地劫數之下,活得從容,面不改色的家夥,就算是壹頭豬,也要當成平生大敵來看,是用要“妳死我活”的態度來面對的強者,遑論當前這位,還是個令人心悸的劍道高人?
心頭的寒意似也在為此判斷佐證。
在蓋大先生這個層次,“知見障”永遠都是麻煩,但壹旦破除,僅壹個認知的改變,往往會帶來由內到外的大清洗。現在就是如此,當他重新修定了對余慈的認知,以前幹擾他判斷的東西,就像是被清水沖洗了壹遍,顯露出之前的思維死角。
壹念既活,感應自生。
緊接著,他就做出壹次準確的定位,在萬世冢的深層,他發現了壹個讓人心胸不暢的古怪存在,已經近乎徹底地化入了陰氣之中,悠遊在萬千陰兵棲息的陰井氣池之內,也流轉在各陰兵的鬼體之間。
它隱藏得是那麽完美,若不是蓋大先生借著轉變認知的機會,重洗感應,靈明自生,恐怕會壹直被瞞過去。
而現在,他卻是發現了,那個東西正在不停地“進食”,每個它“遊”過的地方,陰冢鬼兵所蘊的精粹死意,便少了那麽壹絲,相應的,他的感覺則要更糟糕壹點兒。
就像是他現在面對的三陽劫,看起來劫火發動勢頭尋常,卻是層層累積,直到最後,才來壹個總爆發,由內而外,壹舉摧毀目標。
王座之上,他瞇起空無的鬼眼,千載以來的修行,豐富他的見識,在抹除了心理迷障之後,這種東西就再也迷不住他的眼睛。
這是內魔啊……死魔?!
念明如燈,懸照靈臺,在蓋大先生的見知裏,崔嵬險峻的萬世冢中,像是亮起了千百盞燈火,映照陰影虛無,不使之有半個死角。便在層層明光之中,有壹個猙獰影子再也存身不住,無聲掙紮,顯露形跡。
蓋大先生念動如電閃,陰冢界域轟然震動,這卻是陰雷之法,也是驅除內魔的有效法門,那猙獰影子如遭雷擊,發出壹聲外人難聞的嚎叫,化煙散去。
蓋大先生感覺猛然壹松,但表情可沒輕松,相反,眉頭倒是皺得更緊了些。
他是怎麽中的招?追溯過往,這死魔想來還沒有能耐直接侵入他心神,可卻是直入萬世冢的核心地帶,那麽唯有……逍遙鳥?
是了,唯有那只被萬世冢吞吃了生機的逍遙鳥,才是孕育死魔的溫床,至於誰動的手腳,也不必再猜!
他擡起頭,再次和余慈對視,受到界域緊縮的影響,兩人間的距離倒是越來越近了,之前萬世冢中,陰雷內爆,倒是讓余慈的眼睛眨了幾眨,盯著他的神情變化,王座之上,蓋大先生忽爾壹笑:“壹等神通,壹等劫數……都散了吧!”
笑聲未絕,萬世冢上,鬼聲啾啾,不知幾千幾百個陰影沖擊過去,形成壹片恐怖的鬼潮。就好像從萬世冢峰頂,傾下壹片大海,壹個浪頭打下去,又壹個浪頭翻起來。
而在浪潮之前,有壹高逾三丈的巨大影子,頭頂九旒冕冠,身著廣袖袍服,漆黑如鴉,上有星月山川之形,兼有百鬼夜行之像,手持笏板,端立潮頭。雖是更具體的形象看不太清,但只是站在那裏,便讓這壹片界域如墜永夜,不見絲毫光亮。
黑暗本身就是沖擊,是比介於有形無形之間的鬼潮更懾人心的力量。
對這樣的沖擊,萬裏外的懸空樓臺上,便是被三陽劫和湖中玄機分去大半精力的“觀眾”們,也給驚了壹下,他們不知道萬世冢中的變化源頭,卻認出鬼潮之上,那巨大的鬼影,有壹人便開口道破:“無日鬼王?”
萬世冢世代傳承,內裏玄機,倒也有很多人知曉壹二,尤其是這“無日鬼王”,在陰冢五鬼王中,列在首位,名頭之響,絕不比蓋大先生這樣的傳承者遜色太多。
先前笑話蓋大先生小題大做的仝續等人,此時反倒是笑不出來,這何止是小題大做,在天劫臨頭,劫火侵擾的時候,放出如此手段,激起方圓數百裏天地元氣狂潮,根本就是擺出生死決戰的架勢。
何至於此……
至於的。
蓋大先生口發豪言,心頭其實凝重未消。他察覺了死魔,也察覺了危機,這並不以死魔煙消雲散為終結,事實上,他比除了余慈以外的任何人都明白,死魔沒有那麽容易被清除,尤其是在已經浸染多時之後,隱然與他心神勾連在壹起,便如病入臟腑,急切間難以袚除,唯有澄靜心神,細細調養,方可絕除後患,他自認為有這個本事。
可此時三陽劫在側,劫火侵擾,外劫勢大不說,要是內外劫數連在壹起——好比壹個堅固的堡壘,平常時候抵禦外敵,沒什麽壓力,可要從裏面裂出縫來,或者幹脆內外勾結、開門揖盜,事情就真的難以收拾了。
他也沒忘記,在此之前,已經被余慈壹劍,殺得道基浮動,抵禦之能,先是弱了數分。
種種因素,看起來都是小問題,但合在壹處,卻陡然間成了讓他無法忽視的嚴重危機。
他又看了看天,隱藏在茫茫虛空之後的天地法則意誌,是不是已經捕捉到了這個機會,開始布置壹個讓他越不過去的關口?這就是他要找的劫數和機緣嗎?
看起來“冒險”和“危機”的感覺差不多,可主動、被動之間,已是天差地別。偏偏這壹切,統統都是他自找的……
蓋大先生高踞王座之上,卻是啞然苦笑,笑容尚未擴散,卻被更堅韌的意誌抹平。千載磨煉的冷硬道心,就是在這個時候發揮作用,讓他從毫無意義的怨尤中脫身出來,將全副心神都集中到解決問題上來。
壹旦跳出,心神又重歸清澈,他便知道,不經意間,他已經過了壹個內魔關隘,這正是他破劫而出的第壹步!
由於死魔神通的勾連,界域之內,敵我兩極倒是有某種心神聯系,在無日鬼王鋪展出的黑暗,將余慈徹底吞沒前,他倒還不忘朝這邊掃來壹眼,正與蓋大先生虛無鬼眼相對。
隨後,黑暗之中,鏘然劍鳴,與之共生的,則是飛騰之火光。
黑暗籠罩了四面八方,不見壹點光亮,不入壹絲聲息,如今的余慈,就是個瞎子、聾子,在對方已超出真人層次的界域壓制下,被封死了壹切感應途徑,甚至對自身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
壹旦“忘卻”自己是什麽樣子,模糊了肉身、神魂的印記,他的徹底崩潰時刻也將到來。而在此之前,他還要面臨鬼潮的沖擊,包括那個壹看就不好惹的冕服鬼王。
只是,余慈又怎麽可能忘記他壹手打造的分身結構?別說忘記,就是將這具分身拆解成碎渣,碾上個幾十上百遍,他也可以不差壹絲半毫地將其“拼裝”起來。
這就是他對自我的把握。
至於那洶湧而來的鬼潮,他只是將七星劍前指,黑暗中便劍意吞吐,瞬間生成無形屏障,以“無瑕劍圈”的法度,周流不息。
他這壹手,對那些最不入流的陰兵鬼卒倒還說得過去,但鬼潮之中,王侯將帥級別的,可也不缺,懸殊的差距下,只壹次最“輕微”的接觸,劍圈防禦便發生了近乎於崩潰的變形,只要再稍加壹點點兒力量……
可在這時,黑暗的虛空劇烈扭曲,鬼潮最前壹線,數十陰兵忽地就燃起了火,那火不是凡火,是三陽劫火,本來爆發力並不甚強,可在余慈劍意引發下,竟是出奇犀利。
在生滅不定的火光下,黑暗中的壓力不自覺便給破除,壹直給束縛的阿大如釋重負,長嘶聲中,有些狼狽地飛遁而走。
界域的壓力在加大,但限制反而降低了,因為這已經不只是余慈和蓋大先生的交鋒,裏面還摻和進了賊老天。
余慈可從來沒想著把蓋大先生斬於劍下,從頭到尾,設計的都是給他制造麻煩,借機脫身的套路,可他不感興趣的事,老天爺卻很想插手進來。
這種場面,他也不是第壹次遇到。
他連感覺帶猜,估摸著天地法則意誌,是想用三陽劫壹舉滅掉兩個目標,而余慈又成了橋——借助死魔神通打開的縫隙,本是外劫的三陽劫火,卻能直入蓋大先生要害,所以,在沒有造成致命的傷害前,賊老天應該不會將“橋”毀掉,可壹旦實現目標,“橋”的存亡也就不在其關心範圍內了。
這與當年何其相似,只不過目標從妖樹,換成了蓋大先生,還有湖中那個莫名熟悉的對象。
由此他得到壹個結論:賊老天倒是挺會懶省事兒,盡做壹網打盡的算盤。
根據以前的經驗,余慈壹時能保無慮,但要想最後脫身,就絕不能陷入天地法則意誌的節奏裏,非要奇峰突出,掌握主動不可,而要做到這壹點,又必須做到對局勢的全面把握。
如此壹來,余慈倒把註意力,放到了湖中另壹個目標處,怎麽也要探知那邊的底細吧。
他是這麽想的,卻有壹群人,早被吊起了胃口。
此時,湖中升起的燃燒人影已出到了盡頭,那個黎山門的前長老楊元慶,也在劫火下灰灰。三陽劫依舊發動,火力入湖,湖水鼎沸,水汽彌漫,這其實也是壹種消耗,但要消耗掉持續時間最長紀錄超過百日的三陽劫,未免太過理想化。
巨量湖水以驚人的速度蒸發,幾乎是轉眼間,就掉下尺余,似乎是因此而產生了什麽變化,使湖底下的罪魁禍首再也支撐不住,尖嘯聲中,又有人影沖出湖面。
此人破水而出,氣勢便與先前不同。剎那間,方圓數十裏氣機如焚,湖畔周邊,上百幢房屋齊齊爆燃,轉瞬化為黑灰。那人卻停也不停,朝東方急進,速度驚人。
可在壹眾“觀眾”眼中,這不是個聰明的做法,對付三陽劫,最重要的還是耐心,要有壹個禁受千錘百煉的準備,控制劫火,淬煉肉胎和意誌,除此之外,再無良法。
像這樣沖動,意圖沖出三陽劫範圍的,反而會激發劫火威能,到最後,往往會耗死在萬裏長途之上,少有人能得到好下場的。
這人腦子不清楚……
“觀眾”們便給此人做了壹個斷語。但緊接著,有幾聲短促的驚呼,和長長的吸氣聲,摻在壹塊兒,在樓臺中響起來,壹陣騷動之後,幾十號人,先後將視線轉移,最後集中到那個僅在主位之下的大人物身上。
楊朱面無表情,他也不用表明什麽,具體的情況,在四明宗發過來的情報上早有顯示,便是沒有,以目標平日的名聲,這裏不認識他的,也沒幾個。
徹天水鏡之中,那個“腦子不清楚”的家夥,身形中等,膚色略黑,頷下本有數綹長須,卻已是燒了半截,可他眼眸血紅淩厲,壹點兒都不顯狼狽,而周邊數十裏,空氣爆鳴燃燒,像是擁著他的火焰領域,氣勢懾人至極。
就是這壹位,雖說氣度與往日截然不同,可認出後,便是楊朱,平日裏見了,也要躬身下拜,稱壹聲“師叔”,而且不是客套,是正正經經,與宗門法統相關的長輩。
終於有人叫破目標身份:“四明宗……韋統印?”
楊朱眼角壹抽,隨後,樓臺中靜寂若死。
四明宗的修行路數,壹向是儒玄並重,對心性要求極高,有“移山翁”美譽的韋統印,是那種相當厚重的長者,其人早入長生,雖然壹直沒能再進壹步,但在北地三湖區域內,聲望還是很高的。
別說楊朱,就是在場的其他人,也沒有幾個真正相信,那個氣質儒雅的老人,會是現在這種模樣。
但越是這樣,事態就越嚴重。
看著那在三陽劫火之下掙紮遠去的人影,壹時都沒人說話,可是很多人都想起來,對他們來說,並不怎麽久遠的往事。
這時候,楊朱站起身來,在眾人註目下,朝重重簾幕之後壹禮,道:“既然出了此事,本人當前去查個明白。其間情勢變化,還請夏夫人,各位道友及時告知。告辭!”
他倒也幹脆,再向同坐諸修士團團壹揖,直接身化虹光,往東方而去,飛不及數裏,光影扭曲,倏然不見。
“都說楊郎君憑借頓悟虛空神通,壹舉破關,成就劫法宗師之位,如今觀來,傳言倒也不虛。”
樓臺中,有壹人這麽提起,可沒幾個人搭理他,因為很多人都在想:
當年太霄墜地,三千星落的下場,難道要落到四明宗頭上?
在諸修士眼中,飛起來的韋統印,雖說氣度神態與平日大異,可眸光凝而不散,氣勢灼而不亂,觀其周圍,為了抵禦三陽劫火而自然形成的界域,也是周流有序。
像他這種長生真人,又是儒玄正宗,心智之堅韌,非尋常可比,而壹旦心智被毀,受到的影響也是全方位的,但到目前為止,諸人都不覺得他的修為有什麽折損之處,顯然神智清楚,絕不是之前分派出來的燃燒人影的路數。
這種情況……真的更糟糕啊。
很多人都想到了,在四明宗的情報中,身為長老的韋統印,正是負責宗門與北荒交界區域事務,七河尖城也在他治下,黎山門的壹舉壹動,更都在他控制之中。
這兩年,因為城中湖水變化,引來黎水門和盧舟水府數次大規模的搜查,卻都沒能找出問題,偏偏還真出了大問題,此人也實在難脫嫌疑。
可要說,韋統印背叛了四明宗,以其既往性情來看,又毫無道理。如此這般,種種矛盾加在壹起,以過往經驗,有壹個極大的可能:
天魔眷屬!
只有那栽植魔種,變易人心的天魔手段,才有這等能耐,只是不知,究竟是魔門修士所為,還是域外天魔的手筆。
前者雖然嚴重,但大都可視為孤例;後者……其實也是孤例較多,長年登臨域外,誰還沒有個閃失的時候?但曾經受過上清宗滅門之沖擊,北地三湖區域,對此事最是敏感,不免就想多了些。
“這韋統印,修煉的是哪路法門?看起來和魔門關涉不多……”
前面已經達成了類似的共識,眼下再壹說,這裏各位真人修士,也都覺得奇怪了。這裏的矛盾,確實不合常理,而且他們也看出來了,要說湖底下只韋統印壹個,似乎也不太對,因為三陽劫的壓力,其實沒有因為此人的離開,而盡數轉移,還是留了相當壹部分在湖中,沸騰的湖水,正顯出血壹般的顏色。
也在此時,楊朱抵達。
有人壹直默數,從楊朱離開,到他抵達現場,花去正好十息時間。
“確實是虛空神通沒錯了,雖然不是自辟虛空,但從此天底下,誰還能限得住他?”
不說某些人又羨又妒的態度,天底任何壹路跨越虛空的法門,也難以精確定位,楊朱出現的位置是在城西兩百裏處,和遠遁的韋統印頗有壹段距離,和蓋大先生和余慈的戰場倒還近些。
時間緊迫,楊朱只往那邊掃了壹眼,再次化虹而走。可在虹光行將消失之前,裏面突地甩出壹塊玉玦,直投向界域中去。
“觀眾”們看得清楚,那塊玉玦,正是楊朱手中常年把玩的那個。
蓋大先生陰冢界域,化出五大鬼王,真論戰力,不比壹些小劫法境界的修士遜色,但層次終究不如,楊朱這壹手來得突兀,又自帶虛空神通,打他壹個冷不防,竟然直接投入界域深處。
黑暗中,玉玦便像壹顆明珠,照亮方圓丈許,像是夜間飛舞的流螢,飄飄悠悠,卻是似緩實疾,不多時飛出百裏距離,直落到沖擊的鬼潮中。
這正是氣機交錯最激烈的地方,把壹門心思駕馭劫火的余慈,還有專心應劫的蓋大先生都嚇了壹跳,而這時,那團明光中又傳出壹道意念:
“詩真舊友,還不出來!”
雖不是聲音,但無論是蓋大先生還是余慈,都能接收到,只不過前者茫然,而後者在怔楞之後,猛地反應過來。
詩真舊友……這不是說他吧?
也不用再回應什麽,意念感知總是相互的,那邊已經將他鎖定,奇妙的力量透過來。余慈本待抗拒,心裏忽又壹動,非但不擋,反而將劍意影響的劫火稍做壓制,這樣壹來,那股力量才真正得以發揮。
下壹刻,天旋地轉,等眼前景象定下之後,卻已經是陽光明媚,位於陰冢界域之外,腳下的阿大也適時發出壹聲嘶叫。
“好啊,好壹個鬥轉星移的小神通!”
張真人贊嘆道:“楊郎君終還不脫愛材之心……”
他是比較正統的修士,對壹幫人拿年輕人的性命打賭,本就不怎麽能看得過去,加上這句,就是表明態度了。
仝續看了伊覺壹眼,沒有說話,楊朱出手,就等於是攪了他和伊覺的賭約,但人家主動沾了麻煩,都不在乎,又有張真人適時壹句贊語,他還能說什麽?
不提這小插曲,楊朱出手相助之後,停也未停,繼續追擊,轉眼已到湖水上空,此時韋統印受到三陽劫火阻礙,倒還沒有走遠,距離約是百五十裏,兩邊距離越發接近了。
眼看楊朱要越過湖面,樓臺這邊,徹天水鏡驟然搖動,鏡面之上,血光如海,鋪天蓋地。有壹道虹光,破水而出,剎那間中分血海,撕裂虛空,觀其軌跡,正將楊朱切過。
那速度何其之快,來得又突然,根本不給楊朱躲閃的時間。他反射性地抵擋,周圍虛空有部分扭曲,而內層,氣堅如鋼,如此防禦,已是他短時間內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可那虹光卻是壹透而入,隨即貫背而出。
大片血液灑下,隨即氣化成霧,彌漫數丈方圓。
萬裏之外,懸空樓臺之上,眾多真人,齊齊失聲。
而此時,湖面已經沸騰翻滾,此時更是鼓起了壹個個觸目驚心的巨大漿泡,而湖岸邊的石堤,則是受不住接連不斷的劇烈沖擊,扭曲開縫,最終崩潰,血紅湖水則順勢漫過已被火焰燒過的白地,流入城中。
只是這時沒人會關註這個,從他們這邊看,那位楊郎君,根本是被壹擊貫穿,難道這位北地三湖風頭最勁的劫法宗師,就這麽隕落?而壹擊致命的那虹光,又是……
震撼未絕,又壹聲低啞的呼嘯,虛空中幾乎定格的被穿刺身影當場崩散,化為虛無,而在數裏外,楊朱臉孔蒼白,從虛空閃出,明如青玉的外袍,右半邊已被鮮血染透,且是覆著壹層火焰芒光,只是被他壓制,才沒有盡情燃燒開來。
可他終究還活著。
“這是怎麽回事……”
不等樓臺中的仝續表達出確切的情感,徹天水鏡再壹次劇烈抖動,已經扭曲失真的畫面顛三倒四,像是被壹只巨手甩來甩去。就算觀眾們個個眼力高明,也只看到那壹片恍如燃燒的血海,以及在血海中掙紮後退,只能偶爾顯現的楊朱身影。
在此刻,湖水已不是湖水,而是沸騰的油鍋,而底部還有壹頭巨獸,不住地翻攪,隨時都可能破水而出,吞噬掉湖上的所有。
血海中,楊朱看似狼狽,其實法度不失。因五感六識略受限制,他表現出謹慎的態度,沒有硬抗,壹邊擋下燒灼氣息的傷害,壹邊慢慢後退、上升,拉開距離,什麽韋統印、三陽劫,都暫時拋在腦後。
幸好,那燃燒血海的爆發力雖強,持續時間並不太長,在退到千尺高空後,那沖擊力也漸漸止歇。
但受其影響,周邊湖岸再次崩裂,湖水流瀉速度加快,部分區域已露出滿積淤泥的湖底,而在上面,隱約有些勾畫痕跡,受連續的沖擊,都是七扭八歪。只是樓臺中都是眼利的,像張真人、伊覺等,更是此道行家,見那些痕跡,都是“噫”了壹聲。
“是借力之法陣。”
“也在封鎖壓制著什麽,只不過多處崩壞,難盡全功。”
“韋統印借外物修行?這可真不是正常路數。”
在觀眾們討論之時,楊朱也在百忙之中,往下瞥了壹眼,而下壹刻,他錯愕的表情便在徹天水鏡上放大,留給眾修士極其強烈的印象。
為此,觀眾們心中,都生出強烈的好奇之心,想知道楊朱究竟看到了什麽。可是,壹向順心如意的徹天水鏡,卻是因為前番動蕩太過激烈,不像之前那麽敏感,視角轉換停滯在那裏,活生生吊人胃口。
像仝續這樣性情較急的,已是如百爪撓心壹般,連連拍案。然而,拍案聲才響到第四下,湖水中央卻是嗵地壹聲大震,似乎砸下了壹塊巨石,大片水花翻卷上來,旋又飛落,像是在楊朱身畔下了壹陣急雨。
這時候,徹天水鏡才慢慢恢復常態,視角略壹偏轉,便見到壹頭逍遙鳥,不知怎的墜入湖中,正在滾沸的湖水中掙紮,力可撼山裂石的巨軀,卻似受到什麽束縛,空自濺起大片水花,卻難以爬升,反而越陷越深。
而在“沈陷”過程中,其鋼翎鐵羽,更是覆了壹層火焰,湖水澆在上面,非但不能滅火,倒似澆了火油,焰光暴漲,將逍遙鳥的身形吞沒。
看著火焰中,逍遙鳥的巨軀以可以目見的速度扭曲、崩解,直至化為黑灰,萬裏之外的觀眾們,開始對血海之威有了新的認識。
這只逍遙鳥,想必就是受到血海沖擊,迷了方向,才落得如此下場。可要知道,逍遙鳥擁有著不遜色於任何長生真人的肉身強度,各位“觀眾”由此將自己代入,所得結果,著實不怎麽愉快。
在現場的楊朱受到的沖擊只有更強,他也呆了壹呆,但緊接著,便擺出了壹個防禦姿態,他的反應實在及時,因為在他更上面,壹個人影不知何時潛入飛落的水霧中,突然殺出,鎖定他的氣機。
“韋統印!”
懸空樓臺上的聲音傳不到這裏來,可楊朱卻是心如明鏡,猛然轉身。見他回頭,已經形成撲殺之勢的韋統印竟然是壹沾即走,虎頭蛇尾,卻留下壹聲感嘆:
“子修啊……妳也來了。”
子修是楊朱的字,但他沒有即時回應,只是冷眼看著不遠處,韋統印停下的身形,他的這位宗門長輩,眼底血紅,但眸光凝而不散,神智清楚,正如他所見所想的壹般。
這時他才說話,聲音更像在嘆息:“韋師叔,懸崖勒馬,猶未晚也。”
韋統印微微壹笑,深吸口氣,有瑩瑩之光,泛於體表,其光澤略微泛紅,看起來並無刺眼之處,可內蘊鋒芒,卻讓楊朱瞇起了眼睛。
劍氣!
他又往湖底處掃了壹眼,同時耳邊傳入韋統印的聲音:“看,是不是壹把好劍?”
楊朱面無表情:“師叔向以厚重為本,何需棄而用劍?受邪器所馭,可惜了千載修持。”
“我不是最適合的,難道妳是?”韋統印依舊微笑,只是語句已現鋒芒。
楊朱不答,他面色凝重,擺了壹個問手的姿勢,在他的感應中,韋統印發動在即。
韋統印確實微微前傾身子,但還在說話:“要說妳神姿英發,鋒芒畢露,倒還真挺合適的,妳看,這劍見了妳,就挺興奮,只不過,掌門都不傳妳大威儀玄天正氣,我也沒必要多此壹舉……妳自去走妳的路,豈不甚好?”
楊朱保持姿勢不變,口中淡淡道:“妄心如酒,多飲則醉,韋師叔,您老還是多多休憩為善。”
說罷,兩人氣機正式碰撞,整片虛空都為之壹顫,之間的湖水轟然掀起,形成壹幅倒卷而上的瀑布,其色鮮紅,仿佛是鮮血匯流而成,而在不可思議的反沖力量之下,便是隔著徹天水鏡和萬裏長途,樓臺這邊都似晃了壹晃——真正搖動的是七河尖城,湖水周圍,數十裏方圓的城池廢墟瞬時凹陷。
行家壹伸手,就知有沒有,對撼時的氣機層次瞞不過人,樓臺這裏便是低嘩:“好家夥,韋統印難道是已經破了劫關,有了宗師成就?”
但也有人關心另外的事。
“什麽劍,什麽劍哪!”仝續扯開領子,為徹天水鏡至今沒映照見關鍵之物而心焦,當然,誰也不知道他這裏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而此時,徹天水鏡也適時偏移視角,在照顧到湖上兩人對峙情況的同時,也照射湖底。
這個時候,湖水要麽翻卷而上,要麽早早流瀉而下,滿是淤泥的湖底徹底暴露在人前,可這時候,誰還會去管那滿是淤泥的鬼地方?
在他們眼中,只看在倒流逆沖的瀑布之下,蠕動著壹片深紅色的霧霾,極其濃重,幾乎要堆成了實質,出奇地沒有散開,而在深紅的顏色中,又有壹道烏黑的煙氣遊走不休,所過之處,紅黑交纏,顏色愈發黯沈。
便在這令人眼睛發澀的深重霧氣裏,偶爾閃過如電般的強芒,卻又不是那種樹杈式的形狀,而是平滑順直,有種直透到心底的冷冽鋒銳之感。讓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韋統印的說法:
這確確實實是壹把劍。
同時,見到這壹影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有壹點是共同的:
“被封印了!”
強大卻不自然壓縮的力量和周邊隱現的符紋法陣,都證明了這壹點,這沒有疑義。相應的,韋統印借此劍力量,突破劫關的行為,就很明顯了。
伊覺便諷刺了壹聲:“看到寶劍的好處,破關之後,果然舍不得。”
說話間,楊朱和韋統印已經戰在壹處,壹照面,後者就以近戰搏殺的姿態欺近,兩下交錯,兩人身上同時濺血,血化氣霧,飄然灑下,看上去十分慘烈。
大部分人都關註戰局,可也有人壹直盯著下面的異象,片刻之後,突然就有人叫了壹聲:“看那劍!”
眾人視線轉移的時候,交戰兩人身上迸發的血霧正落在黑紅霧氣上,似乎就是受到這血霧的催化,深重的紅黑霧氣,陡地由外向內,層層化芒,數息之間,似乎已轉化成壹團熾烈的火球,透出的強芒,如精光,如閃電,嗞嗞竄動交錯,而飽受壓制後,恐怖的反向張力,更是讓人為之變色。
任是誰都能看出來,它就要爆發了!
而楊朱,就在正上方。
因為剛才救助余慈壹事,張真人對楊朱頗有好感,見此長眉壹蹙,低聲道:“還不快走!”
旁邊的伊覺則已經徹底入戲,重重壹拍案幾,就在這邊吼了出來:“錯,擊其中流,封了它!”
或許是同樣有“師”之稱號吧,伊覺和楊朱果然還是有些相似之處。便在伊覺大吼的同時,楊朱不退反進,頂著韋統印的瘋狂截擊,往下撲去。其勢頭利若刀鋒。
此時,他左手已結出的“固窮印”,此印從“君人固窮,不失節義”引申出來,是穩固心神,鎮壓妖魔的上乘手法。
他還嫌不夠,肩上微晃,又有壹柄玉尺飛起,其本體扁長,四角圓潤無鋒,然而壹經催化,卻有十八節藍光,顏色從後向前,由淺而深,節節推進,到最前端,已是鋒利如劍,直貫而下。
這是四明宗壹件降魔至寶“至誠戒尺”,十八節藍光,即十八層法力,若遇釋道儒等正宗修行者,光芒黯淡,難有作為,但壹遇妖魔,則隨其戾氣深重與否,威力層層加持,到最後真有伏魔神通顯化。
此時,尺前藍芒幾如實質,凝化劍形,此為“蕩魔神鋒”,如使用得法,面對妖魔邪物,當真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楊郎君早有準備……”
明眼人看出這點,便替他松壹口氣,兩類極有針對性的手段齊出,眼看與那燃燒的火球碰撞在即,楊朱忽地全身微緊,下壹刻,上面出奇沒有追擊的韋統印縱聲長嘯,整個人化為壹道血紅匹練,竟是後發先至,撞到了黑紅霧氣之上。
血色的浪潮轟然鋪開。
楊朱臉上微微抽搐,卻是當機立斷,本是要鎮壓妖魔的“固窮印”回撤,直接加持在自己身上。剎那間,他面目光澤褪去,略顯枯槁,但雙眸明澈,身外則有壹層無形界域鋪開。
四明宗以儒為本,不以聲色為能事,但威能卓著,界域覆蓋範圍不大,可所過之處,壹應氣機、光影、虛空變化,都是鎖固封絕。這壹方小小天地,竟似時空凝滯壹般。
可是,這依然阻絕不了血色的入侵,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擋不住血色之中,那壹柄四尺長劍。
劍刃切入界域,過處氣焚如火。
懸空樓臺中,咣當壹聲,卻是仝續跳起身來,撞得案幾晃蕩,可這時,沒有人關註他,人們盯緊了徹天水鏡上的畫面,看那四尺青鋒,壹個擺蕩,便將楊朱防禦撕裂,人也無奈偏移。
劍鋒直上青空,其下血海沸騰。
觀眾們瞇起眼睛,燃燒血海中飽含著怨戾殺氣,亦是以此為燃料,形成可怖的沖擊,只以目見,便覺得氣芒如針,刺人眼球,使得四尺青鋒亦為之扭曲,看不清實體。
同樣的,附在後面的韋統印,身形也是扭曲,甚至虛化,從水鏡上看,這個能夠和楊朱分庭抗禮的高手,就像被高溫焚化,人們只能透過血壹般的火光,看那已經不成人形的虛影。
他還有命在嗎?
單只是屠盡七河尖城百余萬人的怨戾殺氣,狂暴而混亂,任何壹個修士,都不能等閑視之,尤其是已然煉化成形,成血海鼎沸之勢,這不只是看著嚇人,而是某種純粹劍意的體現——純粹到只有殺戮,卻絕不可視之為死物。
與之相對,不管是要駕馭也好,要對抗也罷,都是意誌和肉體的雙重較量,以韋統印目前的狀態,沒有人看好他。
事實也正是如此。
劍器周邊霧氣未散時,黑紅兩色交錯,但此刻已化為純粹的鮮血顏色,只有中央韋統印的位置,還是壹層暗影,而很快,又有漆黑的顏色塗抹上去,將韋統印僅有的壹點兒形影遮掩不見。
稍後,鋪張的血海之間,妖異的黑光躥動,最初是從韋統印的位置上發出來,不知怎的失了準頭,掃過崩潰的湖岸,所過之處,無聲無息,切割出壹道長長裂痕,其間卻是空空如也。
有人看清楚了,那不是被強勁的力量擠壓,而是直接氣化,看上去,就像是被黑暗吞噬掉壹般。
很快,大家都明白,這不是個意外,因為在已經讓過劍器鋒芒的楊朱那邊,額頭莫名出現壹塊黑色斑痕。
楊朱也有所感應,他楞了楞,而下壹刻,額頭血肉飛濺,還帶著刺眼的火光,緊接著是胸口,同樣是陰影顯現,隨後劍氣迸發。
攻擊來得詭異,楊朱頭面染血,不停地換位後退,但身上陰影就像是處處,仿佛被無形鬼物點上了註死的墨汁,相伴的就是壹朵朵血花濺起,火光連片,轉眼已是渾身浴血,固窮印加持的界域,竟似沒有任何抵禦之力。
可從另壹方面講,要不是固窮印,此刻的楊朱,說不定早已經千瘡百孔,死無葬身之地……
楊朱身上看似血肉燒蝕,其實傷口卻極是狹長,像壹把把利劍劃過,深透骨骼。走形神兼修路子的劫法宗師,其真形法體已到了“不滅”之境,便是被攻破了防禦,尋常外傷,頃刻之間就能愈合,不留痕跡,但若傷口處堆積了敵人特殊的毀傷法力,總要先驅除才成,若是難以做到,情況便會越發糟糕。
楊朱現在,明顯就是遇到了這種情況。如此壹輪血花綻開,他已經是面目全非,能把壹位劫法宗師逼到這地步,此劍的兇戾之氣,著實恐怖。懸空樓臺上,眾修士背上直冒寒氣,這種妖異的殺伐手段,當真是見壹回,就永世不忘!
這是什麽劍?
壹時無人回應,倒有人感慨:“壹把劍器,已是如此,若真能找到駕馭之人……”
所謂的“駕馭之人”,當然不會是韋統印這種已經入魔、為劍所馭的家夥。但若就著這個思路往下走,人們很自然又想到壹點:
此劍雖是狂暴,卻有法度,想必不是剛剛出世的新作。能夠駕馭此劍者,當年想必也是大有名頭……不知何時,真界出過這樣壹位殺氣橫流的劍仙?
以劍推人,再以人推劍,樓臺中,倒有小半人發起了怔,若有所得。
此時,四尺青鋒已經飛騰千尺,血海翻騰,為其背景,在血海範圍之內,楊朱整個身子都被陰影籠罩,裏面罡煞、劍氣對沖,以他的身體為戰場,拼死角力。而受到這種待遇的,也不只是楊朱壹人而已。
剛才隨余慈跨空而來的逍遙鳥群,被連番沖擊攪得大亂,此時早結不成隊形,又受三陽劫的鉗制,想遁走都難,此時除了余慈座下那只外,都四面亂飛,之前就有壹只身殞在血海之中。
可看起來,它們還沒有吸取教訓,又或是體積實在太大,是個極的好靶子,此時就壹個掠過血海上空的倒黴蛋,身上莫名顯現黑斑,隨後氣血迸濺,外沖化為壹道血箭,且是透腹貫背,直接將龐大的身軀貫穿。
有壹輪紫黑光芒從它體內迸發,化為十多道黯沈光柱,掃向四方,轉瞬間,將其打得千瘡百孔,整個身子都小了壹圈兒,隨後被陰影吞沒,偶爾顯露,也是燃燒的火光。
現在,這壹群遷徙的逍遙鳥,已經滅掉了壹半,但誰也不關心這人,真正讓各路人馬目不轉睛的,還是那詭異、獨特、令人心悸的沖擊場面。
現在很多人都明白過來,楊朱身上的慘烈景象,其實是被壓制和扭曲的結果,不具有典型性,真正的場面,就應該是這樣。也因為如此,終於有人將久遠的知識、記憶與現狀聯系在壹起。
樓臺上,張真人緩緩站起身來:“其勢如火而血化熔爐;其意若死而劍下無生。這是原滅劍式!”
“原滅?哪個原滅……”
極短暫的壹個空白過後,抽氣呼氣聲、驚嘆聲、拍案聲響成壹片,平日裏多少都有些矜持的各路高人,在壹連串事態沖擊之後,已經沒了那麽多想法,眼下都是七情上臉,盡情宣泄心中情緒:
“是掃滅天、人、修羅道的原滅劍式?”
“寂滅原道,註死劍仙!”
“這豈不是說……龍戰於野,其血玄黃!那是第壹殺劍!”
“劍園遺珠,原來落在此處……”
壹時間整個樓臺都在搖動。在那個只屬於劍修的時代,說到“第壹殺劍”,不分人、物的話,或者有“誅神斬魔屠妖無雙”之名的昊典會表示不滿,可要將其範圍限定到劍器上,玄黃殺劍自認第二,也沒那把名劍好意思硬爬到第壹上去。
這把劍器,煉制的歷史也不算太古老,成於十數劫前,遠比不過成於上古的太初無形劍等。可自從煉成那日起,此劍便痛飲無數強者鮮血,相伴的還有千百倍於其上的無辜生靈,十余劫積蓄,億萬殺孽纏繞其上,已經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血殺之氣,直貫蒼穹,最瘋狂那幾年,往往是壹出鞘,就引得天劫之威,躍躍欲動。
歷劫以來,能夠降伏它而不受其害的,也只有壹位原道。
原道仗此劍,橫行天下,又創出“原滅、原毀、原寂”的原氏絕劍,將死滅之劍意發揮到了極致。像是當前展現的原滅劍式,便是將純粹殺意導入涉及的生靈體內,只要稍有縫隙,便由內而外,形成致命創傷,讓人防不勝防。所成的怨戾死殺之氣,還要為劍式吸收,移轉利用,最終如大潮翻湧,無可抵禦。
但問題是,誰都知道,劍仙西征失敗後,已臻劍仙至境,堪與曲無劫齊名的原道,卻是莫名殞落在魔劫之下,誰敢說裏面沒有玄黃殺劍的問題?
另外,據說此劍,在原道手中時,已結元靈,但目前這情況,顯然也與傳說不符。
壹陣混亂之後,樓臺中又迅速安靜下去,各位觀眾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之前的情緒逐漸沈澱,倒是有更多的想法冒上來。
他們終究還不在現場,而現場也有眼力、見識不遜於他們的人在。
蓋大先生已將界域壓縮到只有裏許方圓,看上去更像是壹處景致特殊的園林。不過,這處“園林”,已經被血海中的殺機手段沖刷過壹遍,有了不少破損。
同是黑暗的表征,陰冢界域內,是幽碧寒水,森森鬼氣,而那四尺青鋒所成,卻是熾焚如火,所謂的黑暗,是殺氣燃燒到極致,產生的扭曲。
此時,他仍坐在王座之上,喃喃道:“原滅劍式……玄黃殺劍。”
玄黃殺劍現世,確實是令人震驚,但因為離得近,他比某些憑水鏡影像判斷的人們,發現了更多問題。
玄黃殺劍固然是十多劫來,壹等壹的殺伐劍器,但也不至於強到這種地步——壓制得楊朱擡不起頭來。能做到這點,大約有兩個原因,壹是七河尖城百萬生靈的怨戾血氣,如油助燃,二就是韋統印這入魔之人,莫名得了失心瘋,甘做“奉獻”。
所以,這壹刻,玄黃殺劍爆發力之強,罕有其匹,可若氣脈悠長,防禦穩固,撐過這輪爆發,卻還有機會。目前,楊朱還在抵擋,沒有遠遁,想來也是看出了這壹點。
同樣“看清楚”的,還有老天爺。
蓋大先生擡頭上看,天空的顏色依舊是清明的天藍色,沒有受到下方血海的任何沾染,但在三處位置上,存在著強烈的光線扭曲,有三輪耀眼的光斑,漸漸成形,恍若三日交輝,燦爛萬方。
瞇眼細觀,三處“日頭”,壹處色白,壹處色紅,壹處色青,而這些“顏色”,似存若無,肉眼其實難以分辨,是要通過獨門的感應之法,才能見到。
這正是三陽劫漸趨巔峰的明證。
只要三日在天,劫火便不會退去,只會不斷積蓄——火上添火,火上澆油,玄黃殺劍的悍厲,恐怕有它部分功勞,但絕沒有安什麽好心。因為這會使玄黃殺劍消耗更多,躁亂更狠,低潮來得更快。
當低潮到來時,恐怕就是毀滅的時間。
不過,蓋大先生還沒忘記,老天爺同樣把他掃了進來,某種意義上,他和玄黃殺劍還是同病相憐,要擺脫……就要把那個活著的災劫先處理掉。
蓋大先生擺正了自己的位置,視線越過滔滔血海,直指遠方那個不知為何停滯下來的人影。
那個楊朱真是多事,壹塊玉玦,把余慈帶到了那個位置,用湖水將兩人隔開,其實,從現在的位置看,也是楊朱本人做了屏障。只不過,楊朱現在已經無法去完成“屏障”的職責。
蓋大先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開始移動,略微繞壹個弧度,避過血海翻湧的主戰場,那邊,年輕的劍手似乎有所感應,隔著血海,扭轉視線。
這個距離上,有戰場隔絕,光線扭曲,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可身形的移動卻沒有問題。蓋大先生確認余慈也開始移位,但那方向……
直趨血海!
余慈踏著阿大的背脊,面無表情。
楊朱的人情,他領了,那樣壹個虛空移位,幫助他擺脫了陰冢界域的困鎖,如果他要離開,只要掉轉身就可以。
可是,玄黃……它在這兒!
在四尺青鋒飛騰直上的瞬間,余慈就認出了這個老朋友——雖然十有八九,對方已經把他徹底忘掉。
當年在劍園,玄黃受沈劍窟主人,也就是影鬼的算計,被天魔劫數浸染,道基毀喪,在界河源頭壹役後,徹底失了靈明。
余慈還記得刑天的說法,那家夥講,玄黃已經墮落為只懂得殺戮的兇劍妖類,不出世則已,出世必將橫行世間,造下無邊殺孽,直到有壹個能完全降伏它的大能出手,為它重塑道基。
在此之前,任何想談交情的人,怕都要被這位仁兄壹劍灰灰。
最理性的方式,當然還是繞開,讓玄黃去碰自己的機緣就好,可是,目前這位楊朱前輩,怎麽也不像是壹個“機緣”的樣子,而且……相當危險。
阿大的飛行也繞了個弧,從血海沖擊較弱的位置切入。
但就是這樣,余慈也深切感受到了蘊含其中的澎湃劍壓,還有直指人心最虛弱處的兇戾殺意。只這壹次沖擊,他這具分身就有些抖顫。
果然……強得過頭了!
玄黃的殺傷力,在劍園時,余慈就有極深的體會,固然威猛無儔,但做到現在這種程度,絕非尋常。更別說此時他與天地法則意誌隱隱互通,老天爺的“盤算”,隱約也能察覺——這是個針對玄黃的陷阱,老天爺是要畢其功於壹役,徹底將這把兇劍毀掉!
余慈心中已有了譜,腳下用力,阿大與他心意相通,翅膀大張,卻不再深入,反向上升,像壹只在血海中擊浪的海燕,順著潮頭,遠離了最危險的沖擊。
以玄黃殺劍的燃燒血海,就是修行已得門徑的阿大也很難支撐,沒必要空耗力氣,但這個時候,余慈卻躍離鳥背,朝著血海中央,直墜下去。
這壹刻,他能感覺到,蓋大先生,還有楊朱的視線都在他身上轉過,他卻置之不理,已經布置好的後手,則瞬間顯化。
他頭頂嗡地壹聲,有數道簡略紋路交錯閃現,像是普通引氣成符的手段,形成壹個小巧的符箓。其色澤鮮紅,但在血海爆燃的此刻,也不算顯眼,可在此瞬間,余慈身外,壓力驟減。
耳中充斥著劍鳴聲,那是同源的劍意交錯,生就的反應,余慈盯著那柄在空中遊走的四尺青鋒,喃喃道:
“來,老朋友,往這兒來,俺舍了這具分身,陪妳玩玩!”
喉嚨裏的呢喃未絕,血海之上,鋒刃掉轉,直指他頭顱。
此時的玄黃殺劍,飛臨半空,東趨西指,縱橫來去,無有停歇。其劍刃指向,也並沒有什麽定數,偶爾指向余慈,保持壹段時間,余慈知道是沖他來的,其他人卻只當巧合,還是更多地將註意力放在他“不自量力”的“不告而入”行為上。
蓋大先生冰冷的視線,始終在尋找壹擊致命的機會,楊朱則眼神淩厲,不像前面幫忙時的熱心,視線裏清晰透出壹個信息:
休得自誤!
心中叫壹聲抱歉,余慈開始根據玄黃殺劍的反應,調整頭頂上的鮮紅符箓。
這枚符箓就是余慈在劍園時,根據劍仙秘境三層防禦符印,以及玄黃劍意凝成的劍符,共有七大關鍵分形,六十四個竅眼,結構什麽的都不是問題,余慈早將其磨成了種子真符,運使自如。
真正的問題在於,雖然是模擬玄黃劍意,其本質依然是符箓,而余慈造出的這具投影分身,除了出於特殊考慮而攝入的天龍真形之氣外,盡都與劍道相關,接近純粹,磨煉出的種子真符,都還在本體內,投影分身要借用,就要遙隔千萬裏,向本體求助,按著尋常的途徑,等本體做出反饋,再將符箓投射過來,怕不是猴年馬月了?
余慈在上面頗費了點兒心思——在深入體驗過神主法門之後,余慈早有定論,這種時候,沒有比“信力”更有效的介質了。
如果在這兒的是寇楮、李閃、範陵容等眷屬、信眾,只需壹個動念,自然就有反饋及時到達,至於現在,作為獨立性很強的分身,和本體的聯系雖也算是密切,可其間並沒有信力渠道的存在,符箓的投放、維持、變化,肯定會出現滯後、遲鈍等問題。
不過余慈既然敢沖下來,就自有其依仗,其源頭,則來自於已經鉆研了壹個年頭的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這部從碧落天闕上擷取下來的入門篇章,共有四個部分的基本要素,即避魔、虛空、神主和種魔。就余慈的理解,其最本質的功用,就是營造壹個根植於魔門法統,卻要避過元始魔主感應的獨立王國。
不說它最後的效果如何,為了達到這壹目標,這部法門中,確實有壹系列相關的法門、技巧。其中很重要的壹條,就是通過“自己信奉自己”這種看似荒誕的手段,形成壹個自我封閉的體系。
無量虛空神主沒有“三方虛空”封絕的“機緣”,但卻通過這種方式,部分達到了這壹要求。
具體的法理如何,余慈沒有細究,但怎麽樣去“自信”,余慈出於好奇,當然,更多還是出於現實的考慮,很是下了壹番工夫鉆研。如今就是他驗證的時候了。
結果出奇地順利。
當“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心法啟動時,由分化念頭集合而成的投影分身,便與本體發生了真切的互動感應,其實對於深入體會了神主之道的余慈來說,這真的不難。
有精妙的心法牽引,他要做的,也只是做壹個微不足道的心理建設,讓自己的分身“臣服”於自我的核心意識,扯出壹道似是而非的信力聯系。
當然,這個聯系渠道,在日後需要用相當的時間鞏固和深化,其中涉及的心法變化,要復雜得多,但就目前來說,已經足夠了。
在信力渠道搭建成功的瞬間,本體已經收到了他的請求,已經磨煉成種子真符的玄黃劍符,投影過來,形成了那枚鮮紅的符箓,懸在分身頭頂。
之所以是這種模式,卻是余慈註意到,他與三陽劫火“關系”復雜,將玄黃劍意引進來,說不好會出什麽狀況,幹脆放在身外,雖是模擬劍意,本質還是符箓,自然有符箓的壹切特性,用以輔助,並不怎麽礙眼——自然,對玄黃除外。
對同源而出的劍意符箓,玄黃殺劍便是只余本能,也生出感應。相應的,余慈既然引來了玄黃殺劍的“註意”,也就受到了沖擊,這時正是玄黃殺劍威能全開的時候,便是楊朱都不敢直面鋒芒,他不免也要吃點兒苦頭。
在鋒刃掉轉的剎那,他分身的呼吸為之壹窒,由三方元氣凝化的肌體,如波浪般抖動,多處開裂,硬是被澎湃的劍壓沖回近百丈,還好,在劍符的護持下,玄黃殺劍倒沒有將兇戾的殺意傾註,那令人望而變色的陰影,並沒有覆在他身上。
目前的狼狽倒又驗證了余慈壹個判斷,就算有所仗恃,在全無意識的玄黃殺劍威能之下,硬頂上去,也討不了好,那麽……
他的視線轉向玄黃殺劍之後,那壹個越發稀淡的黑影。
余慈不認識那人,之前倒是聽楊朱叫了壹聲“韋師叔”,貌似還是四明宗壹個頗有地位的前輩,那就是二代弟子了。余慈不關心這人為何會落到這步田地,看他想駕馭玄黃殺劍,卻反被劍器控制的慘狀,他已經有了壹個設想。
他開始有意識地對符箓進行控制,調整其氣機感應的強度,相應的,玄黃殺劍的鋒刃則搖擺不定,其狂暴的本能,很自然地將這同源的氣機忽略掉。
余慈在血海中沈浮幾次,倒是把兩邊的距離又拉開了壹些,這期間,他閉住呼吸,調勻氣機流轉,同時還劍入鞘,甚至把太初無形劍都收了回來,避免與玄黃殺劍形成不必要的對抗。
他的準備也只到此為止,因為這壹刻,壹直綴在玄黃兇劍之後的“韋師叔”,終於抵擋不住劍仙級別的恐怖損耗,在嘶啞的吼聲中,最後壹點兒形影,也被熾燃的血海焚化。在徹底吞噬了其生機之後,玄黃殺劍的威能,立時攀上了巔峰。
而巔峰之後,毫無疑問必是壹路下行……
楊朱、蓋大先生都捕捉到了這個微妙的節點,也自發調整氣機,準備應對接下來的變化。
也在此時,余慈頂門之上,鮮紅符箓微微漲開壹圈兒,甚至鏘然鳴響,其外爍的劍意,已經開動到了所能控制的極限。這下子,別說玄黃殺劍,就是楊朱和蓋大先生,都覺出幾分異樣,視線二度投註過來。
但比他們的視線更直接的,則是玄黃殺劍的沖擊!
四尺青鋒憑空化虹,或者更像是壹道電光,直奔那個方向而去。
當血紅的光芒向這裏傾泄而至的時候,余慈在心中最後壹遍溫習劍法訣要,他畢竟不是純粹的劍修,尤其是進入還丹境界後,用符的機會總比用劍多出不少,壹些劍修的常備技巧,他很少用到,還要臨陣磨槍才行。
但話又說回來,對眼下可謂是“劍氣沖霄”的分身來說,只要不超過現有的層次,壹些技巧,只在心頭流轉壹遍,就如練習千百次壹般,熟極而流,全無滯礙。
比如,劍遁!
玄黃殺劍距他已不足壹裏,吞吐的劍芒,可以催化前方的壹切,而余慈的身形也在虛化,仿佛下壹刻就要燃燒起來。
可沒等真正“燃燒”,四尺青鋒貫胸而入!
當然,這絕不是真正的“貫胸”,在楊朱和蓋大先生的註目之下,在玄黃殺劍穿透的瞬間,余慈化為了壹團近乎同色的血霧,直視忽視了咆哮而過的劍風,以不可思議的粘著力,飛落那燃燒的劍芒之中。
玄黃殺劍之外,倏地綻開壹個閃滅不定的光圈,將肆意噴灑的血殺之氣阻了壹阻,雖然轉瞬之後,就有九成以上的力量沖破了光圈,在虛空中繼續那狂暴的舞蹈,可終究有壹部分,受到控制,具備了些許法度。
玄黃殺劍的劍嘯聲,有了細微的變化,而其前進的軌跡,也偏移了微小的角度。
角度雖然小,但在動轍數裏的高速移動中,在壹貫狂暴的“行為”之後,突然來了這樣壹個可稱為詭異的變化,瞞得過普通人,卻瞞不過這片天域,兩位步入長生的大高手。
無論是楊朱,還是蓋大先生,在他們眼中,之前的沖擊,將玄黃殺劍的兇悍發揮得淋漓盡致,可在余慈血霧附著之後,極致微小的變化,則帶著專屬於人的靈性。
壹位劫法宗師,壹個長生真人,都是戒心大起,擺出防禦姿態,可就在他們的註目之下,玄黃殺劍就此化為壹道天外虹影,從那個方向突出去,再不回頭。在七河尖城肆虐的燃燒血海,則掀起巨浪,如影隨形,呼嘯而走,所過之處,滿目瘡痍。
但沒多久,這血海巨浪就拍天而起,跟隨著高躍雲霄的劍虹,倒似壹團火燒雲,往東而去。
楊朱愕然。
在他身後十余裏外,蓋大先生則是擡頭,看向天空。正是他所感應的那樣,青、紅、白三輪日影,已然化實,分布在真正的驕陽周圍,天空中四日並行,恍如上古神話重現。
也在此時,蓋大先生心神激顫,王座上的陽神鬼軀,忽有火光冒出。他悶哼壹聲,卻沒有抵擋,直到鬼軀額頭位置,顯出壹圈日紋印記。
“三陽魂印。”
這是三陽劫真正可怕之處,三陽之劫,如日之經天,普照萬物,想要避過,幾無可能,尤其是三陽魂印壹下,便證明天地法則意誌已將目標鎖定,無論那人如何逃遁,三陽之劫都是如影隨形,便是在壹地停留的時間長了、照的太陽多了,都能可引來劫火燒身。
蓋大先生本不至於被此印困擾,卻是因為余慈死魔神通,被老天爺揪住了破綻,這才遭難。且有壹點可以肯定,他逃不過去,玄黃殺劍,還有余慈,也定然逃不掉這三陽魂印的困鎖。
不管他們逃到哪兒去!
懸空樓臺上,仝續站起來之後,就再沒坐下。只是死盯著水鏡,不曾須臾眨眼,當他看到水鏡上那道遠去的虹光,忽然就開口道:“我記得有壹件事,哎呀,火燒眉毛,要先走壹步。”
說著,他便學楊朱,直接躍出窗外。
剛剛看妳興致勃勃打賭的時候,可沒壹點兒眉毛著火的模樣。
眾修士的腹誹,也沒有阻擋仝續離開,但看著這人飛騰而去,壹群人妳看我,我看妳,心頭卻是陸續被靈光照亮。
有壹就有二,當下便又有人叫嚷道:“我也有件事情……”
“咳,身體有恙,先行告辭。”
“走也走也。”
不管是有理由的、沒理由的,樓臺中人,頃刻去了大半,壹時間,人聲鼎沸的樓臺上,只剩下三五個人,對此,倒沒有誰感到驚訝,就是作為主家的夏夫人,也是如此。
她請來的這些人物,不管是長生真人也好,步虛高手也罷,大半都是北地三湖區域名頭響亮之輩,很自然的,也就在洗玉盟的各門各派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這些人中,能駕馭玄黃殺劍的,可說是壹個人也無,但若能抓住玄黃殺劍從巔峰滑落的機會,借助宗門力量,周密布局,以禁錮封印為目的,還是可以考慮的。
至於到手之後如何處理……
偌大的論劍軒擺在那兒,當世第壹等的門閥大宗,還怕淘換不出好東西嗎?
別說他們,就是夏夫人,心中已有了成算。唯壹不同的是,她不會和論劍軒做買賣,巫門和劍宗,從來都是死對頭,就算是數萬年過去,滄海桑田,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重重簾幕之後,夏夫人放出了壹連串指令,而這壹切,又是與她的溫文笑語同步進行:“遊春賞景,有此變化,也算多壹番趣味。張真人、伊師,趙掌門……請!”
向仍在座的五人依次喚名敬酒,語氣沒有任何變化,這種不動聲色的沈穩氣度,也是洗玉盟對夏夫人形成高度評價的原由之壹。
在座人中,趙掌門之流,在這壹場遊春宴中,只屬湊數壹類,對玄黃殺劍再怎麽眼紅,也沒有資格湊熱鬧。剩下兩位長生真人,張法常是外來者,也是得道全真,對外物不甚看重,伊覺則向來是孤家寡人,且性情古怪,也對玄黃殺劍沒興趣。
不過另壹方面,伊覺對那位顛倒乾坤的年輕劍手,也是愛才之心愈重,見余慈真敢馭劍而走,又贊又惱,情緒上來,便是重重放下酒杯,嚷道:
“能夠駕馭玄黃殺劍,就算是僅有壹息,這劍道造詣,也絕不比論劍軒的那些所謂劍道天才遜色……可恨他膽大包天,不知死活,這等兇器,也是區區小輩,所能沾染的?”
或許也是起了談興,壹直穩居簾後的夏夫人,竟也罕有地評價道:“這壹位離塵棄徒,若是放在各宗四代弟子之間,已經是出類拔萃,便是在步虛層次裏,也是最出色的那壹批。二十年不鳴,壹鳴驚人,伊師動了愛才之心,倒也理所應當。”
伊常就哈哈大笑:“動了愛才之心的,是夫人才對。”
夏夫人用沈默來應對,而這絕不是否認的意思。可以想見,在接下來這段時日,她的態度會以最快的速度轟傳四方,就算樓臺中僅存的這幾位,沒有壹個是多嘴之人,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北地三湖誰人不知,夏夫人最喜延攬各方名家,所謂“門下三千客”,絕非是壹個虛指,而是確有這個數目,且是醫星蔔相,無所不包,相較於論劍軒的“聚仙橋”,或許失於蕪雜,但多年以來,飛魂城在東海之畔,根基愈發穩固,各類產業日益興旺,多有賴於此。
張法常則是慨嘆壹聲“二十年不鳴,壹鳴驚人”,算是給這番談話做了結語。
不過,不管是張法常,還是伊覺,也包括夏夫人在內,所有人都小覷了他們口中的年輕劍手、劍道天才,所造成的影響。
壹位頗有名氣的散修,在他手書的壹本劄記中,記錄了那段時間,北地三湖某地的混亂場面:
“……至三月,氣清景明,吾與友人遊於中湖,忽見雲氣自西而來,其色如血,橫斥千裏,莫視其極。湖水映赤如汙,是時也,湖上遊人厥逆者數百……及於岸邊,又見湖畔寺廟宮觀數十,皆有煙氣裊然入雲,道唱天音,不絕於耳。路人多有避入其中者,然人潮堵塞,觀門傾倒,十又三家。余入三清觀,有路人言:東山亂雲宗,設陣以阻雲路,山門破碎,死者不可勝數。
“約壹刻許,血雲偏下東南,方見天光,又見日影流波,壹化為四,光色不同,妖異之相,為平生未見者也。時人謂之‘三陽劫’,蓋所謂‘青白紅’者,天怒也……”
此人所記,算是壹個極典型的場面,尤其是“亂雲宗設陣以阻雲路”之語,更是令洗玉盟上下,都為之凜然的惡劣先例。
亂雲宗算是洗玉盟內,壹個中型門派,實力不俗,其獲得消息之後,對玄黃殺劍有所願想,也不奇怪。可之前又有誰想到,玄黃殺劍招惹了三陽魂印烙下,只有稍有停留,劫火便至。亂雲宗這壹攔,便攔出了滔天大禍。
所謂“中湖”,便是北地三湖中的五鏈湖,其居於洗玉湖、玉帶湖之中,故而得名。玄黃殺劍行至此處,便是進入了洗玉盟的腹心之地。
四日並行,三陽劫火,方圓千裏範圍之內,受到影響的何止百萬?
三陽劫火起於微末之間,積蓄於無形,對尋常人來說,短時間的傷害,只是內火燒心,回頭病壹場,最多損些修為就是了,可對那些正清心寡欲,閉關修煉的修士們而言,就是真正倒了大黴。
沒有人能在劫數到來時潛心修行,無孔不入的三陽劫火,就像是最汙穢的渣子,便是極其微量,也足以將他們辛苦維持的心境狀態毀於壹旦,更能引發內魔,燒毀道基。
據統計,那壹刻鐘的時間裏,因此事而走火入魔、內火焚身的修士超過百人,其中更有壹位在附近潛修的真人修士,那位還算走運,留得命在,可在此飛來劫數之間死去的,足有八人之多。
“三陽魂印”之事,終於為人所知,也給許多人下了套子。
攔,還是不攔?
許多人糾結,也有許多人從來都沒有動搖過,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段日子裏,余慈這個名字,隨著拍天血潮飄搖萬裏,又伴著三陽劫火焚卷天下,以至於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壹時間,便是在北地三湖打魚種地的凡俗,也知道有壹個飛劍東來的兇人,駕起血雲,所過之處,四日並行,邪火燒身,不免大為戒懼,多地都有騷動出現。
相較於底層失之簡略的認知,在北地修士之中,余慈的名聲卻有兩極分化的趨勢,就常理而言,對這個招災引禍的家夥,大部分人不會給出什麽好評價。可是當夏夫人的點評壹出,招攬之意顯現,北地三湖的風頭,忽為之壹變。
壹方面是因為夏夫人身份特殊,又向以眼光犀利著稱,頗是主導著壹部分言論走向,另壹方面,卻是不知何處起的壹番流言,說是那余慈以步虛修為,強行駕馭玄黃殺劍,不是出於私欲,而是不忍生靈塗炭,舍身馭劍,以避免更慘重的損失。
這壹說法最有效的佐證便是,自玄黃殺劍屠滅七河尖城之後,壹路東來,除了像亂雲宗那般受到阻攔的情況外,都是高來高去,偶爾有些倒黴蛋受血殺之氣沖擊,也沒聽說誰喪了性命。
但這種說法很快受到各方駁斥,尤其是壹些“當事人”便分析那日形勢,提出若不是余慈半途插手,楊朱等人說不定已將此劍封禁……如此這般。
可緊接著這個說法,不知是誰,忽又拋出壹個驚天消息,直指二十年前,劍園壹役。
此役造成劍園崩毀,直接導致此界壹個延續數劫的盛事終結,此後二十年來,大批劍園出土的精品流入修行界,離塵宗等相關方,由此受益,但造成這壹切的根源,壹直牢牢把持在離塵宗,或者還有與之親善的幾個宗門手中,少有外傳。
而這回,從玄黃殺劍之事延伸出去,消息指明,那壹役,余慈以離塵宗外室弟子的身份參與,正是在那場驚人變故中,存活到最後的幾人之壹。
據傳,他那時便與玄黃殺劍有過接觸,共禦外侮——所謂外侮,血獄鬼府的大梵妖王陛下,自然是逃不過去的。
雖說事態細節方面有些模糊,但越是這樣,越有快速傳播的價值。這消息沒有明確的傾向性,卻是將兩條線索串在壹起,背景豐富,事態復雜,有更多的想象空間,壹旦流播開來,兩邊本站定立場的修士便各有分化,但彼此之間,沖突愈發激烈。
壹方順勢咬定余慈大奸大惡,早與玄黃殺劍勾結,七河尖城血案便是他的謀劃;另壹方則說他義氣深重,視玄黃劍靈為友,又不忍生靈遭劫,力保兩全。
兩方口水橫飛,壹時間北地三湖各處茶樓酒館,各宗論道臺上,都免不了被洗上幾遍。
而在此期間,離塵宗離得遠,沒有發話也就罷了,像清虛道德宗、四明宗這些大宗門,卻也都沒有明確的態度,保持沈默,頗是微妙。
相對於立場不定、吵鬧不休的北地修士,余慈的想法反而更簡單些。
壹具分身罷了,若真能保得兩全,舍棄掉又如何?
更何況,其他壹些雜事,都有幽蕊代為處理,便是名聲之類,都給硬扳回來許多,他又有何牽掛?
所以,他壹門心思,都放在如何控制玄黃殺劍上,憑借著玄黃劍符的那壹點兒控制力,再參考幽蕊利用巫法神通送來的較為安全的路線,壹路艱難東進。
這段時日下來,他真的不好過,劍遁速度雖快,充其量與逍遙鳥仿佛,尤其穿梭虛空的神通,是沒有的,壹日飛遁,不過十萬裏出頭,路線又受限制,導致他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其中,蓋大先生根據死魔神通的氣機聯系,壹直追擊在後,雖說同受三陽劫火的苦楚,卻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
更艱難的是,長期與玄黃殺劍相接,三方元氣所聚的形體被血殺之氣浸染,又受三陽劫火焚燒,多有變異,換了別人,早就氣脈扭曲,走火入魔,他也是憑著對這具軀殼結構入微入化的把握,勉力維持。
只有念頭聚合的分身,在天龍真形之氣的護持下,暫時還未受沾染。
但那也快了……如果不做出改變的話。
第三十五日上頭,在雲氣飛卷的高空,余慈遇到了強勁季風所帶來的溫濕水氣,他甚至嗅到了微微的海腥味兒,這代表,他已經逐漸接近了東海。
可這時,面對與小五約定的“大半月”的期限,他已經失約了。與之同時,小五也是如此。
在確認這邊脫不開身後,他讓幽蕊聯系小五幾次,並僥幸成功了兩回,那邊都說被人追得很緊,又說“快到了快到了”,可鬼厭分身冒著被論劍軒圍剿的風險,在約定的吳鉤城外海轉了幾圈兒,並無所得,也沒發現有大戰的跡象。
最後壹次成功聯系,是在十日之前,此後,似乎是那邊受到了強勁幹擾,幽蕊的巫法神通,再也無法鎖定小五的氣機。而北地三湖嚴峻的形勢,也嚴重影響了幽蕊的精力——無論是規劃路線還是制造輿論,都讓她疲於奔命,壹刻都不得閑。
而且,錯誤也難以避免……雜念到此為止。
余慈澄靜心神,頭上鮮紅的符箓以難以目見的幅度,進行細微調整,幫助他更有效地與玄黃殺劍溝通,維持那壹點兒駕馭的力量,與身後鋪天蓋地的血潮壹起,略微偏移角度,但仍壹路向東。
他現在要面臨壹個關口。
就算幾個大宗門不開口、不動員,夏夫人主政的飛魂城,甚至拿出了招攬的架勢,可壹個月的時間,也足夠北地三湖龐大的修士群體,集結出可觀的力量,布下天羅地網。
幽蕊在這個區域的情報網還很初級,等到發覺不對頭的時候,已經遲了。
對方通過壹連串的圍堵作勢,已經將余慈飛遁的路線固定在某個區間,也在區間設下重兵,要將玄黃殺劍壹舉成擒。
至於余慈,自然就會以“魔頭”的身份,被斬殺在此。
絕大部分人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