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亂欲精變 瀑下魔生
問鏡 by 減肥專家
2023-4-22 10:51
縫隙既現,鬼厭沒有不走的道理,他哈哈壹笑,舉步邁入。
可才踏進去壹個腳尖兒的距離,他驀地停住,腦後廣口大瓶翻轉,壹層迷離光波從中噴射而出,瞬間擴散出百丈開外,隨著擴散距離的增加,還有旗劍天羅的鉗制,光波亮度快速消減,然而其穿透力、附著力、傳染力卻是沒道理地越來越強。
靈矯的距離還算遠,可她氣機與旗劍天羅相接,但覺此刻,被劍陣嚴控的天地元氣中,被那光波壹激,便分化出極陰損惡毒之質,順著劍陣羅織的氣機,彌散開來。
在旗劍天羅衛護下,隱入虛空的三千劍修,照理說,但凡無虛空神通者,概不能傷,可鬼厭這壹手,似乎正蘊著某種虛空法門,連空間的夾層都能滲進去。
猝不及防之下,範圍內的劍修,立時有七八個人翻身栽倒,從劍陣中脫離,露出形跡,有倒黴蛋更是直接從高空栽下,若不是在劍陣籠罩範圍內,及時受了護持,這壹下就要弄個粉身碎骨。
旗劍天羅乃是壹等壹的上乘劍陣,不會因為少數人的受創而露出破綻,但靈矯在壹旁已看得吐舌頭。
旗劍天羅自創出以來,不是沒讓人破過,可這樣聚仙橋三千劍修、五大接引齊至,卻被壹個六欲天魔鬧得這般被動的,還是頭壹回。無論如何,這都是很沒面子的事兒。
她這樣的性格,已經是如此想法,更別說那些眼高於頂的聚仙橋劍修了。不過,若能有壹個好結果……
壹念未絕,她忽又有所感,回頭壹瞧,便是“啊呀”壹聲,拍額道:“造化祖師怕是要斬人……”
只見那縫隙之前,鬼厭蹤影皆無,但他絕不是沖出那所謂的“縫隙”,因為縫隙之後,正有壹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跨步而出,面沈如水。見了靈矯投來的視線,哼了壹聲。
靈矯知道他架子大,嘻嘻壹笑,向那邊飛過去,遙遙叫了壹聲“海波師叔”,又撓頭道:“這也叫鬼厭識破?”
來人乃是聚仙橋五大接引中的南方接引,自號“海波客”而不用真名,他與其他四位接引,分據五方,禁錮天地元氣,在劍陣範圍之內,當真有顛倒五行之能,換壹種說法,便是有錯亂虛空的法門。
結合那壹面已經近乎單輪祭煉圓滿,只差壹步便可進入法寶之列的“逆五行旗門靈幡”,剛剛要是鬼厭以為破開了劍陣,冒失突圍,就會被直接扔進陣眼,也就是逆五行旗門靈幡裏,那時就是劫法宗師,也要老實蹲壹段時間。
鬼厭前後的做法,分明是識破這壹陷阱,借著傷人轉移註意力,借機匿蹤遠走。
靈矯就四處打望:“師叔,那家夥跑遠了?”
海波客沈沈道壹聲:“還沒有。”
“哦,那還好……”
海波客臉色沒有好轉的跡象:“只有更糟!”
說著,他倏然拔劍,以他真人境界的圓熟劍意催運,但只見光,未見其形,當空仿佛化現壹輪明月,便是此刻日正當中,也未能遮去其皎皎光輝。
明月如鏡,靈矯從中看去,只見那裏面倒映出縱橫交錯的枝蔓,密密麻麻,她知道這是旗劍天羅的部分氣機結構,由此再延伸出去,就是三千劍修的分布位置。
海波客不會無緣無故做出這壹手,靈矯仔細看,很快就發現這部分結構實在缺乏劍陣應有的穩定,似乎是被剛才鬼厭的狠手打擊,還沒有恢復過來。但看上去又沒有實質的損傷。
“是他們被撼動了心誌,天魔法門,多是如此。”
海波客化出明月劍輪,可不是給靈矯上課的,他銳眼盯緊了其中細微變化,良久,吐出壹句話:“不錯,他藏在這中間。”
“咦?”
“就是‘亂欲精’,幽冥九藏秘術中,天魔變之第壹變。彭索!”
他忽地下令,不遠處的虛空中,彭索應聲而出。
彭索手下劍兵受鬼厭魔染,不得已封死了他駕馭的聚仙橋,本該回去求援,卻半途見到三千劍修齊出,五大接引同至的盛況,那點兒禁制自然消去,人也跟著回來。
他受命追索鬼厭,做過壹番功課,是最熟知其根底的人物之壹,腦子也清楚,這時出來,正是解答問題,提出建議的。
海波客就道:“果然如妳判斷,鬼厭修成了這天魔變化,按妳所讀典籍中,可有偵測、克制‘亂欲精’的辦法?”
彭索沈靜應對:“接引大人明鑒,佛門言及魔頭,有‘飛精附人’之能,這正是‘亂欲精’的根底。有形化無形,附人身上,亂其六欲,誘發魔行,若是有魔主法門,使人永淪魔境,為其眷屬徒眾,也不是不可能。但魔宗法門,除非是占據絕大優勢,否則向來是要尋隙而入,只要壹眾人等,使心不亂,明澈無塵,自然可免。”
“嘿,心不亂,明無塵,說來容易。”
彭索也知道這法子不怎麽現實,可沒辦法,天魔變化,就是如此詭秘,不是人多就能壓制得住的。這還是亂欲精,待到破神鬼、他化魔這兩重天魔變化,說不定三千劍修,倒有小半要反戈壹擊的。
壹旁靈矯又奇怪了:“偌大個人,化光化氣化飛精,又不是陽神之身,魔宗法門,真是古怪得很。”
彭索聞言苦笑了下,沖靈矯略壹點頭,又對海波客道:“接引大人,弟子覺得,鬼厭此人,修通那虛空法門,還有那魔身變化,已非常理所能想象,我們這般圍追堵截,怕是不怎對路。”
海波客淡淡看他壹眼,道:“妳再說說?”
“是。弟子讀過的相關典籍之中,關於幽冥九藏秘術的壹些描述,都說鬼厭所修的這部法門,在魔門中,名聲並非是多麽顯耀,壹方面是因為魔門對煉體法門向來有歧視的慣例,另壹方面,也是因為幽冥九藏秘術要推至無上之境,有兩個艱難又不甚合算的環節壹定要過……”
彭索盡可能簡單地解釋了壹下:
那兩個環節,壹個是九藏魔身的窮極變化,其實就是真形法體和陽神的交融妙化,使形非形,神非神,渾融如壹,散則成氣,聚則成形,幾成不壞之身。這壹變化對真形法體的要求實在太高,對絕大部分修士來說,空耗時日,又難見效果,古往今來,真沒幾個能做到這壹點的。
至於另壹個,就是形藏變中的虛空藏法門,此法門牽涉到虛空神通,是幽冥九藏秘術中最艱難卻也最容易繞過去的壹步。這壹變本身並不是什麽非過不可的關隘,就是不管他,徑直去修後面的法門也可以,但只有修通這壹變,此部法門才有登峰造極的可能。
可虛空神通哪有那麽好修的?就是長生真人、劫法宗師,能真正修得此類神通的,也是鳳毛麟角,這就極大限制了修煉此部法門的修士之成就。
但如今,鬼厭變化形藏神藏六變,壹氣呵成,盡善盡美,兩個最要命的環節都越了過去,這也確保了他幽冥九藏秘術超拔同儕,至少是在他身上,成為了壹等壹的天魔法門。
“誰也不知道鬼厭如何就能領悟虛空神通,而且將肉身淬煉到那種地步。玄昊上師曾對弟子說過,他那壹夜與幾位同道,曾將鬼厭打得粉身碎骨,當時還沒有那種跡象,說不定就是隨後得了機緣,重塑肉身,以至大成……”
彭索之前壹直在忙著處理手下劍兵受魔染之事,這話憋了也很久了,正要再說下去,忽有人橫插壹句:
“正因如此,此獠萬不可留!”
說話那人身形高瘦,皮膚微呈暗綠色,異於常人,頗為詭譎,卻是東方接引逯青華。
此人修行的是正宗劍術秘要,但早年行道時,遭人暗算,被毒素汙了肉身,全憑強絕的劍心意誌壓住,瞬斬敵於劍下,但皮膚的顏色卻再也變不回來,幾乎毀了他的肉身根基。也因為此事,他對壹切施毒制毒、或有類似法門的修士,都有天然的成見,鬼厭剛剛那手,正是他最討厭的!
他現身出來,冷聲道:“此獠雖是狡詐,但旗劍天羅密實無縫,他壹時也難越出,如今其余人等不可止歇劍陣,只由我們幾個運化劍心靈識,抽絲剝繭,搜他出來!”
這也是個辦法,可海波客想了想,搖頭否決:“飛精附人,隨心而動,除非能使這三千劍修心如止水,否則再怎樣都只是在眾人心神中追逐不休,空自被他染化毀掉許多可造之材。”
他這麽壹提,逯青華不說話了。
聚仙橋三千劍修,是論劍軒多年以來,積累下的渾厚資本之壹,在未來是有大用的,就算是五位接引,也不敢令其遭受慘痛損失。
說實話,他們任何壹人在此,都不懼這亂欲精之手段,就算是彭索這差壹個境界的,只要劍心穩固,依舊無妨。偏偏三千劍修之中,高下有別,大部分還都是還丹境界,除了極少數人,其他的無論如何都抵擋不住,投鼠忌器,讓人憋屈得很。
虛空中便有人未現形而出聲:“魔功變化,直指人心,越是人心混雜,越有輾轉騰挪的空間,我們這次興師動眾前來,當是失算了。”
說話的這位是北方接引田孟,是壹位溫潤君子,倒也不忌諱提及己方的錯謬之處。只不過,劍修中像他這樣好脾氣的,還是少數。逯青華便惱道:“誰能想到,鬼厭還敢逗留此地?旗劍天羅的作用主要是封鎖周邊,否則派出壹兩位得力高手,還怕斬不得他?”
海波客嗯了壹聲:“鬼厭留在此處,確實不合常理。”
彭索也加入討論:“難道是他因是修通了天魔變,留在這兒專門制造天魔眷屬?”
未現身的田孟便道:“幽冥九藏秘術絕不是魔主法門,收取徒眾並無價值……”
逯青華今天和他卯上了:“那也未必,妳看他剛剛使出的手段,明明是天魔無形之法,用出來的算什麽邪魔歪道!”
“咳!”海波客咳了壹聲,提醒這位激動之下,口不擇言的同門。
五位接引在劍道造詣上,絕對都是壹等壹的,剛才鬼厭以九藏魔身縱橫虛空,運使的法門,他們都看在眼裏,分明就是很精到的劍勢,特別是後面繞空五折,甚至都有點兒軒中十二玉樓天外音的影子。
《上真九霄飛仙劍經》占著修行界第壹劍經的位置,十余劫不曾稍移,尤其以斬雷辟劫劍、十二玉樓天外音為代表的度劫秘劍,在此界神威凜凜,廣為流傳。世上絕不少因傾慕此部劍經,而模仿出來的劍訣,就算不入流,怎麽說都是劍道壹脈,拿著和幽冥九藏秘術比正宗,根本是落自家的威風。
逯青華又閉了嘴,靈矯才不管,反是讓這番交談激起了樂趣,她扯過彭索,低笑道:“剛剛妳聽到幾聲?”
“啊?”
“我可是等到了兩聲,兩聲哦!”
她晃動兩根手指,頗有些興奮。所謂“兩聲”,就是指有意義的兩聲鳴吟。而這個“有意義”,又是可以進入論劍軒真傳弟子眼底的意思。
有些劍修,劍發如驟風狂風,但那樣的劍勢,如果以十二玉樓天外音的正統劍意為標準,從頭響到尾,千聲萬聲也毫無價值。
相應的,鬼厭使出來的前三轉也壹無是處,但第四轉已經初窺門徑,第五轉則可謂是登堂入室,至少那壹劍之法理,絕對契合了十二玉樓天外音的劍路,這才能激發縹緲飛仙之音。
當然,那“天外有天”的基本劍路,也不是十二玉樓天外音所獨有,它只是做得最為登峰造極的那個。
總之壹句話,鬼厭那繞空五折,著實顯出他壹些劍道上的造詣,讓靈矯又好奇,又興奮。
逯青華瞪了靈矯壹眼,可惜,沒有任何效果。
只聽海波客道:“魔門之法,若求精進,還是要尋找他化之目標,這遠空城地界內,哪有長生中人?”
壹來二去,壹行人忽都有所悟,齊齊回頭,盯上了不遠處,重化人形,想悄悄遁走的黑蛟真人。
被幾位接引盯上,黑蛟真人雖也是同級的高手,也覺得遍體生刺,十分難受。本還想著努力壹把,看看能不能跑遠,但轉念壹想,被幾位真人劍修鎖定,又在劍陣籠罩之下,顯然是沒指望了。
他倒也光棍兒,悶哼壹聲,挺直了身子,心裏則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藏著血疫龍瘟的秘密。作為壹個長生真人,又是活了千載的大妖,他想藏著掖著,當今之世,還真沒有幾個人能從他嘴裏摳出來。
事實上,五位接引確實沒能挖到什麽有價值的消息。
黑蛟真人再怎麽勢單力孤,再怎麽形容狼狽,都是威震壹方的大妖,平日裏也多是安居在盧江水底,惡跡不彰,他壹口咬定是看上了鬼厭元神,目的明確,理由充分,絕沒有半點兒虛處,五個接引明知他有所隱瞞,卻也找不到突破口,只能作罷。
但黑蛟真人在遠空城也呆不下去了,只能罵罵咧咧地離開,至於甘不甘心,做不做其他的手腳,海波客等人不去管,也管不了。
只因鬼厭壹事,他們就頭痛得很了。
鬼厭修成天魔變,以“飛精附人”的法門匿入三千劍修之中,照理說,只要劍陣不散,鬼厭早晚要給封死在這裏。可問題是,這就等於拿著三千劍修的前程性命去換,就像海波客所說的那樣,壹番爭戰,人心動蕩,到最後就算把鬼厭滅殺,那三千劍修,能不沾染魔劫的,能有幾個?
當然,沾染了魔劫也不是沒法子破,只要肯下力氣,損失肯定會降低的。但不要忘了,另壹邊還有十幾萬遠空城的居民。
他們可以說為了降伏魔頭,斬殺十多萬遭魔染的遠空城居民,畢竟這有上清宗的前車之鑒,就算有人覺得不妥,都還可以圓過去。但若將聚仙橋三千劍修和十多萬遠空城居民擺在同等條件下,卻是壹個放壹個殺,生死兩途,這就做過了。
厚此薄彼沒問題,但絕不能拉出生與死的距離來。
論劍軒畢竟不是元始魔宗,絕大部分情況下,基本的道義還是要講的。否則,外部輿論不說,單只是內部的置疑,也很要命。
五大接引在這邊,就面臨著這樣的尷尬局面。
幸好,局面並沒有持續太久,僅僅三個時辰之後,軒中傳來的最近指示,著實讓他們松壹口氣。
針對遠空城、針對鬼厭,只有壹個意思:放手!
也就是說,不管了。
鬼厭也好,遠空城涉及的十多萬居民也好,只需登記造冊,留檔待察,其余的再無限制——當然,這只理論上。因為魔染之事,在未來相當長的壹段時間內,只要是從遠空城出來的修士,在南國都很難混得開,其遭受的歧視,將會相當嚴重。
這些,各位接引才不會關心,倒是另壹條信息,讓他們震了壹震:
李伯才仙師過境遠空城,親來除魔!
此時為商議事情,五位接引都現了身,連帶著十二位正執事,也都列席。
逯青華壹向看這壹位李仙師不太順眼的,就惱道:“我們不做事,讓他來,是看不起人麽?”
“妳想多了。”田孟在壹邊平淡回應。他白面短須,臉型方正,相貌很是儒雅,算是五方接引中最英俊的壹位,和逯青華相映成趣,“妳忘了玄昊的話?”
玄昊上師雖不是劍修,但和論劍軒壹向關系良好,軒中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外面辦的,和五位接引也有交情。田孟只壹提,逯青華就是猛醒:
“是了,破迷丹精……”
海波客等人都反應過來,這壹件事,可比鬼厭這邊要緊多了,而李伯才,正是造化祖師欽定的處理此事的負責人。
身為罪魁禍首,無數人因為他的存在而傷透了腦筋。
但此時的鬼厭,還有它所承載的余慈念頭,還是非常安靜地存身在三千劍修所結的劍陣之中,隨著眾人飛馳且壹刻不停的心神而流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下壹瞬間會到哪裏去。
這感覺非常新奇。
“亂欲精”是天魔變的第壹變,到了天魔變,已經窮極了形體變化之極致,來到神魔之層次。也就是說,這壹變化,已經窮盡了物性法理,進入了神鬼莫測,妙化通玄之境界,想用道理去解釋,都不可得,惟有心中壹點不可言道之明悟靈光,才是根源。
到了這壹步,便可謂之神通變化,是壹門最正宗不過的“神通”了。
如果現在恢復原身,鬼厭不可避免要肉身受制,被黑蛟真人的毒素拿捏住,但在亂欲精的變化中,那什麽毒素就沒了絲毫用處,就是黑蛟真人的血脈鎖定,都失去了效果,概因二者已不在同壹層次,除非對方能拿出壹種相應的血脈神通——唯有神通,才能克制神通。
余慈得以安然存在於眾劍修放出的六欲濁流之中,感受著他們的疑惑、恐懼、橫蠻、躁動等壹切正在發生的心理變化。
雖然沒有刻意用出別的什麽天魔法門,但這些人放出的六欲濁流,還是隱然匯結成壹個縱橫交錯的河道水系,看似每壹條“河”都是獨立的,其實行不“數裏”,就有河道交錯,便是沒有,地下也有“暗流”聯系,彼此影響。
流動之中,鬼厭的形神差不多完全散掉了,只化為混混沌沌的莫名精氣,真正具備靈明者,也就是余慈分化的念頭。
由此可以看出,這壹個念頭經過天劫淬煉,已大有不同,雖是“客居”,卻實實在在是鬼厭神通變化的核心。
這壹顆念頭在六欲濁流中遊蕩,也收集信息,頗顯神異。照理說,這壹點兒存量,比之完備的神魂差得太遠,以前余慈操控鬼厭,都要借其神魂做壹些計算、思考的工作。如今,鬼厭形神化為壹團濛濛精氣,混沌不分,只有這念頭居於虛空,任信息潮湧,無論多麽復雜,都能梳出條理,計算之力,強出以往何止千百倍?
以它為核心,幽冥九藏秘術之形神六變,渾化如壹,以虛空藏法門為根基,收可為芥子,放可做須彌,其自蘊虛空法門,甚是神異,道意玉蟬便借此藏於虛空某個角落。
相較於亂欲精之變化,這玉蟬總還有些脈絡,如果那五方接引死腦筋,壹門心思要搜他出來,說不定就要露出什麽蛛絲馬跡,但如今,那邊莫名中斷了搜索,便無此患。
過了段時間,六欲濁流奔湧之勢驟急,虛空念頭壹震,再感受時,六欲濁流已經沖開了三千劍修的局限,破入到無邊無際的天地中去。
旗劍天羅的劍陣,就此放棄。
沒了束縛,余慈最先感受到的,就是前日被六欲魔音染化的遠空城居民,十數萬人的規模,分布在兩千四百裏範圍之內,六欲混化,成就滔滔濁流,聲勢浩大,流動性又不比北荒,當真是遼闊如海。
在這般廣闊的背景下,鬼厭形神所化精氣,越發地混沌不明,而余慈分化出的念頭,襯托之下,倒是越發地清晰,更重要的是,原本被道意玉蟬厚殼切斷的聯系,也開始若有若無地建立起來。
造成這壹切的理由,當然有天魔變成就的因素,但更多的還是染化的天魔眷屬,尤其是那個“精進魔種”。
此人與他的聯系直抵中樞,攪動三方虛空,雖然整體影響還是微之又微,但激發出來的反饋,卻是專屬於他的那些東西,不受鬼厭表相所惑,倒是除李閃之外,又壹道連接他本源的“路徑”,而且,遠比李閃那邊寬闊直接得多。
余慈越發地感興趣了。
隨著時光流逝,塢堡慢慢被夜色籠罩,思定院雖是小門小派,但規矩壹向森嚴,到了這時候,門下弟子便都認真做晚課,吐納導引,存思神明,塢堡所鎮壓的煞穴地脈,也吞吐元氣,供這些弟子使用。
方圓數十裏,天地元氣便以規律的姿態,含吐奔流,自有壹番奇妙韻律。
無羽依舊是白日裏的樸素打扮,卻沒有像以往那樣,領著眾弟子做晚課,而是罕見地在書房窗邊,看著茫茫夜色,久立不語。
敲門聲響起,她道壹聲“進來”,回風道士和張妙林便先後進門,稱呼聲“院首”。
張妙林見了無羽,向來是老鼠見貓壹般,平日的粗豪全都不見,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坐著,比剛入門的弟子都要謹慎。回風道士就比他自然多了,進得書房,目光略壹掃,便見到壹側書案上,幾件以往從來沒有東西。
他“唔”了聲,略拈短須,走過去查看。
案上最紮眼的,是兩塊用蟠龍金箔包裹的方塊狀物件,其中有壹塊被切下壹角,從切面看,透著極特殊的金紅色,在金箔的映襯下,倒是紅色更顯眼壹點兒。
切下的壹角,此時已經化入書案另壹邊的硯臺中,成為壹硯濃墨,烏黑亮澤,沒有絲毫雜色。兩邊還隔著壹幅鋪開的黃紙,以及筆架等物,若非是回風道士從兩邊嗅到壹模壹樣的清香氣息,還不敢確定呢。
“是墨錠啊……好家夥,這是‘金闕玄丹’?”
“哪個?”
張妙林壹下子跳起來,沖到書案前,什麽謹慎小心,都飛去九霄雲外,然後眼珠子都要突出去:“何止啊,這不是胞衣紙嗎?還有這飛煙點仙筆……我的親娘啊,妳定是搶了哪個玄門寶庫,還有沒有得做?”
也不管激動之下,錯認了血親,說著他就要去抓那毫若紫煙,筆管血紅的寶貝,回風道士忙抓著他,回頭問道:“莫不是華夫人……”
無羽的目光從窗外收回,緩緩點頭:“金闕玄丹墨、飛煙點仙筆、胞衣紙,還有那‘百鳥銅尺’的鎮紙,都是華夫人所贈。”
她聲音略顯低啞,似是有些疲憊,然而眸光冷徹透亮,令人難以直視。
壹聽她說話,張妙林終於醒悟,忙把探出的爪子收起來,只不過眼神仍忍不住在那價值連城的文房四寶……不,應該是符箓四寶上巡逡,久久不忍離開。
他是修煉符法的,若能有此四寶相助,畫出的符箓威力暴增壹倍,都是少的,而若常年使用,說不定便會由此悟出什麽符法要義,修為大進。
回風道士拈著短須的手,有些用力:“華夫人壹貫信譽極佳,但怎麽說也是商人,總不會無緣無故,贈寶結交。”
無羽輕輕頷首,手上扔出壹件東西,落在書案上,滴溜溜打轉。隨著這東西轉動,書案上像是虛懸著壹輪明月,隨角度不同,自有盈缺變化,十分奇妙炫目。
張妙林看得真切,哎喲了壹聲:“紫微飲月精太玄陰生符!這不是院首妳去年做出來,拿去坊市賣的……唔,不對,這氣象好像又有精進!”
回風道士神色謹嚴:“太玄陰生符能有這般造詣,莫不是院首解讀《太微靈書紫文上經》又有心得?”
“算是吧。”
無羽終於露出壹絲極淡的笑容:“那華夫人有先天不足不癥,難以自身修行,唯有借助外力,方可延命。我前後造出三枚太玄陰生符,前兩枚都是給了她服用,除了這符箓四寶之外,她還允了壹件事,便是在臨海的‘海龍城’天篆分社,爭取壹個分社的副執事給我,並助思定堂南遷。今日我叫妳們過來,便是商量此事。”
“天篆分社的執事?”
“南遷?”
“等下,怎麽好好的要搬家?”
“天篆社的執事,海商會能做主?”
回風道士和張妙林來回問了兩遍,其實意思都差不多,還是回風道先有些領悟:“要說南遷,倒是有些必要,這次鬼厭魔染之事,著實麻煩,此外……我們離東華山太近了。”
張妙林疑道:“離東華山近有什麽不好?”
回風道士就搖頭:“以前確實沒有問題,可北荒之事後,東華宮如今全面被動,原本的勢力範圍壹縮再縮,吐出來都是此界壹等壹的靈脈秘藏,引得蚊蠅亂飛,局面復雜,離得越近,自然越危險。宗門往東、往南遷,我是贊同的。”
“咦?東華宮都混到這份兒上了?陸沈呢?”
“妙林師弟妳長年閉關,不知局面變化,如今都傳說陸沈在北荒時,被兩大魔主圍攻,重傷難愈,如今是虎落平陽,龍遊淺灘。可以他的強硬,真到絕境,是什麽事都能做出來的,壹個不慎,最繁華的南國,說不定就要成為地仙神主壹流的戰場,殘垣廢墟,指日可待……論劍軒那邊,似也有些風聲。”
無羽輕聲道:“華夫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張妙林聽得發呆:“這……”
無羽則道:“至於天篆社那邊,海商會近年來著意在符箓買賣上用力,分社坐鎮的符法大師他們無法定下,但下屬的執事,還是有幾分把握。”
回風道士皺起眉頭:“若能得天篆社和海商會的助力,對宗門自然大有好處,可恕我直言,院首妳修煉的《五鬥三元真壹經》,存思神明,高蹈飛鬥,才是本來法力,至於符箓之法,卻是靠著身中真神所化之絳書寶文,強行解讀《太微靈書紫文上經》所得,對自身修為有害無益。在遠空城天篆分社得壹個乙等第三,已是僥幸……”
張妙林便嚷嚷起來:“餵,這可是紫微飲月精太玄陰生符!便是在《太微靈書紫文上經》裏,也是極上乘的,僥幸能連得兩……呃,不,三枚嗎?”
回風道士聽得壹呆,說不出話來。
這是壹個無月無星的夜晚,夜色越來越深,將要來到黑暗的極致。無羽在夜空中飛掠,無聲無息。
書房壹席話後,無羽三人達成了共識。
三人中,張妙林赤子之心,修行上又極是紮實,未來前途無量,可如今還是有些不靠譜。至於回風道士,他與思定堂同源卻非壹支,在兩家師長那裏,甚至還有些齟齬,但這些年過去,老人雕零,他們這些人,相互扶持,彼此信任,非尋常可比。三人定下方略,也就決定了思定堂將來的前程。
思定堂便要搬遷了,如今無羽便要前往海龍城,與華夫人壹起,爭取那天篆分社副執事之位,這是宗門搬遷的前提。
無羽飛離塢堡已有兩個多時辰,距離已超過八千裏,如此速度,在步虛修士中,也是第壹流的,她能做到,是因為修煉的《五鬥三元真壹經》,在飛鬥步虛之法上,有獨特心得,便像現在,她雖是還丹修為,卻並未用法器,也沒有用虛空飛行的符箓之類。
當然,最關鍵的壹點是,她名義上是還丹上階修士,其實早在五年前,就已經邁入步虛境界,只因為修行出了岔子,重又跌落下來。
五年過去,她已經恢復了八九成,隨時都可能重新邁出那壹步,她並不認為,自己比那些步虛修士遜色到哪裏去。
除了耐力。
修行到了步虛境界,自身之圓滿無漏,化為虛空之壹點,突破自我之局限,化為滄海壹粟,內外貫通,與天地元氣自然往來,這才有汲納玄真、延續壽元之法。忽視裏面轉化、精煉的效率,步虛修士的持久戰力,確實非她所能企及。
兩個時辰的高速飛行,她必須要稍事調息,另外,還有壹件事情要辦。
此時正經過壹片丘陵,無羽降下高度,忽聽泠泠水響,在山間回繞,滌凈心神。她心中微動,循聲而去。不過十余息時間,便見有壹道飛瀑,是山溪垂流而成,高不過五六丈,自山壁瀉下,也不是多麽壯觀,只見清奇秀逸,擊潭水聲穿透淡淡煙氣,再過山林,略有回音,與風聲渾染,直若天籟。
飛上高崖,上溯百十步,恰有壹塊平整青石,橫架在山溪之上,溪水從下方流過,飛落斷崖。那邊略為沈渾的聲響,與潺潺溪流清音交織,輕重對比,清濁並舉,雖是耳畔水聲不絕,卻別有壹番靜謐感觸。
無羽落下,盤膝閉目而坐,約有壹刻鐘時間,夜裏最黑暗的時段過去,東方天空漸成墨藍顏色。此時,她只壹拂,便有壹個矮幾憑空出現,架在青石上。上面依次擺下金闕玄丹墨、飛煙點仙筆、胞衣紙,百鳥銅尺鎮紙等華夫人相贈的寶物,也配了壹件上好硯臺。
帶出這符箓四寶的時候,張妙林還滿臉不情願,無羽也不想這樣。
對壹個主修並非符箓的修士而言,隨身攜帶這些符法重寶,著實太過奢侈,只是,她必須要有所驗證。
她鋪開胞衣紙,以銅尺鎮穩,又就近取來山溪水,並壹些金闕玄丹墨,慢慢磨化成汁。壹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待東方霞彩乍現,飛煙點仙筆之紫毫,已飽蘸墨汁,點在胞衣紙上。
紫毫如煙,除金闕玄丹墨汁之外,無絲毫雜質,以特殊藥材孕養制煉的胞衣紙,內蘊生靈精血,兩相接觸,便有靈光激發。此時恰是東方第壹縷陽光落下,與天地陽和之氣相接,紙上線條倒似燃起了金色的火焰,胞衣紙鼓蕩欲飛,百鳥銅尺的鎮紙卻是放出絲絲靈氣,鎮壓安撫。
如此異象,其實大都是寶物自身靈氣激起,而真正的關鍵,依舊引而未發。
稍後,無羽腦後壹道靈光沖起,當空化為壹個高冠羽士,面目模糊不清,身上披星鬥之袍,底色玄黑,身外有靈光明滅,在此似明非明的天色裏,倒似將天上星域裁了壹塊至此。
這是無羽修煉《五鬥三元真壹經》到了壹定境界,存思百竅諸神,外化五鬥星君,又分化數十位真君法相,鬥戰爭勝、註生算死,均大有可稱道之處。只不過今日她使出來,只是搭壹個橋。
那星君法相只存在了大約壹息時間,通體星光便化為壹篇怪離文字,收束成卷,是謂絳書寶文。此物隨即飛落腦宮,化為真光虹彩,洗滌壹篇記憶深處的道經。
《太微靈書紫文上經》!
這部經文,乃是思定堂所有經籍中最上乘者,壹篇經義解悟,可直抵長生,諸弟子中,只有張妙林有資質根骨修煉其基礎法門,但距離解悟,還有壹段極其漫長的距離。
無羽卻是另辟蹊徑,借五鬥星君法力,強行解讀,只圖其然,而不圖其所以然,如此解法,竟然還真有些效果,雖是出了幾次岔子,以至境界跌落,終還是做出了那太玄陰生符,壹舉贏得了華夫人的青睞。
華夫人這壹條線,對思定堂來說,太過重要,無羽自忖修行資質不過平平,此世長生無望,便全力經營這條人脈,就像她使用星君法相的目的壹般,要的只是壹個鋪路搭橋而已!
腦後又有靈光翻騰,化為壹具法相。
這具法相更是模糊,只見壹個戴九毓冕,披山川星月章服的魁偉身影,依稀有帝王氣度,此為《太微靈書紫文上經》所謂“三帝五老”神明法相之壹,與之同時,她腦宮中似有人低語,種種不可思議的靈光,便在低語中顯現,如錦鱗穿波,起伏跳蕩。
這都是絳書寶文強解經義的“收獲”。
無羽真正落筆,這壹刻,有鐘聲自天外響起,東來紫氣化為壹道若隱若無的絲線,自晨曦中飛落,胞衣紙上,燦爛金芒迸發,圈在尺余方圓,中有霞彩五色分明,具體的符紋分形,倒是難見清楚。
霞彩耀目,無羽忽覺有熱氣發乎心中,那裏像是著了火,燥熱難當,體表未及出汗,就給烘烤幹凈。
她知道,這是符法反噬之相,是她修為、解悟難以駕馭符箓造成的惡果,她要再強畫下去,待符箓成就,內火焚身,她也要化為壹捧飛灰,消散在天地之間。
無羽唇瓣死死抿住,其上血色褪盡,她仍在堅持,堅持等待那曾經到來的感應。
“如果妳真的存在,妳就來!”
她沒等到答案,可另壹邊天際,卻有吟嘯如雷,傾壓而來:“這次妳往哪兒走!”
刺骨的寒風帶著大片雪花,飛降而下,陰雲壘壘,橫過天空,將東來的陽光遮蔽,山溪瀑布的流動開始變得滯澀,溪水上甚至結了壹層半透明的浮冰。
無羽嘴唇已經給咬出血點,錯亂的氣機似乎隨時都可能將她絞碎。
太微飲日精開明靈符有崩潰的跡象。
這壹道太微飲日精開明靈符,是《太微靈書紫文上經》中,與紫微飲月精太玄陰生符並列的靈符之壹,能夠以特殊的“服符”之法服下,增益修為,延長壽元。這本質上是壹種運化至粹玄真的步虛術,本不應該用在此時此地,更不該由無羽這樣的還丹修士使出來。
但既然用了,無羽自有她的認知和堅持,可惜,這個過程被打斷了。
某種意義上,劇變的環境其實是幫了她,符法反噬導致東來紫氣躁亂,而變異的環境隔絕陽光,將這壹片天地納入真人界域之內,使陷入進退兩難境地的太微飲日精開明靈符,反噬力量不再那麽強大。
無羽艱難地擡頭,她看到了暴雪之中,那蜿蜒遊動的長影,然後就是那對似有冰裂之紋的巨眸。裏面傾倒出的,是比寒風冰雪還要刻骨的仇恨,裂紋裏,則是堆滿了無止境的貪婪。
她已經從回風道士那裏,得知了鬼厭之事前後的變化,也就壹眼認出了這頭大妖的身份。
黑蛟真人。
由於實力和地位的差距,黑蛟真人卻不認識她,放在平日,這位大妖也許連視線都懶得偏移,可是,來自於周邊那刺激性的氣息,讓黑蛟真人絕不可能忽略掉這唯壹可見的目標:
“妳是誰?”
在冰冷的語句中,黑蛟真人仍保持著惡蛟的形狀,龐大的身軀給人以極大壓力,無羽自然也能感受到,但相較於符法反噬的痛苦,又不算什麽了。所以她沒有回答——主要是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量。
黑蛟真人有些狐疑,他看似急匆匆趕過來,其實心裏也有盤算。
鬼厭昨日在旗劍天羅之下的發揮,以及最後脫身那壹下,著實把他給震了,兩相對比,他自認無法像鬼厭做得那麽舉重若輕,好吧,其實是把他放在鬼厭那個位置,他昨天就死定了。
更重要的是,鬼厭展現出的天魔變化,已經可以壓制血疫龍瘟的效果,切斷血脈的聯系,為什麽這時候突然又出現?
這裏肯定有問題。
黑蛟真人當然可以認為鬼厭的天魔變已經到了極限,但那是最愚蠢的想法,經過昨日壹戰,他心中已經給了鬼厭以“最難纏的大敵”之稱號,無論在什麽時候,他都不會再輕視那人了。
所以,他這麽快趕過來,不是被貪欲沖昏了頭腦,而是因為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找到了壹個克制天魔變的有效手段。
而在此之前,他必須確認,鬼厭確實在這裏。
在恢復的血脈感應追索下,黑蛟真人看到那女冠,第壹個想法就是,此人定是鬼厭的天魔眷屬,不然哪有這麽巧合出現在此地?
但很快他的想法又有些動搖,概因女冠如今雖是狀態糟糕,但壹身修為,分明帶著最正宗不過玄門氣息。
當然,玄門修士也會遭到魔染,更何況是壹個有走火入魔趨勢的。想要查驗也很簡單,將女冠撕了,奪取魂魄,在嘴裏壹嘗便知。
可他又不得不想到,這很有可能是鬼厭給他設的壹個陷阱。
要知南國玄門勢力極大,百宗千門,至少三分之壹都列入玄門體系,錯非其中幾個“大戶”各有法統,未能形成合力,就是論劍軒也要頭痛的。
饒是如此,玄門在南國的影響也是根深蒂固,黑蛟真人便知道,若他事後要前往六蠻山,至少有五個以上他惹不起的宗門,橫在他西去的路上,這比勢力傾向於覆蓋東南沿海壹帶的論劍軒,帶來的威脅更直接。
眼下圖壹時之快沒什麽,接下來壹無所獲,回頭還要做替罪羊,那才真叫惡心。
黑蛟真人壹瞬間就想了這麽多。他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復雜了,可要對付壹個狡猾且強勁的對手,不管多麽小心,都不為過。
心裏轉念的同時,他眼神如冰刀壹般,在女冠身上來回切了幾十遍,終於,他註意到了女冠出自玄門正宗,卻明顯與當世主流有些出入的特殊法門。
唔,這是……神明法相?
黑蛟真人巨吻裂開,露出尖銳的利齒,那是在笑。原來是上清宗那群喪家之犬啊!
原來他真的想多了。
他壹下子輕松下來,他是經歷過上壹劫末,震驚天下的上清宗滅統之變的。若在千年前,見女冠這樣的出身來歷,他會有多麽遠跑多麽遠,不然就等著被太霄神庭滿天下追殺,直至碾成渣子吧。
可如今,上清宗灰飛煙滅,太霄神庭也已墜毀在洗玉湖底,成為遊人觀瞻憑吊的遺跡,他又有何懼?
看女冠細皮嫩肉,修為醇厚,想必神魂亦是可口才對。
壹念至此,黑蛟真人再沒有絲毫猶豫,尖銳的指爪壹探,真人界域便起了壹陣波蕩,看似微弱,但任何還丹修士在這壹波震蕩之前,都不會比朽木堅強太多。
在黑蛟真人的計算中,女冠轉眼就要被暴風雪撕碎,只剩下神魂被他吞吃。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血肉橫飛的景象,而是煌煌金光迸發,並有蒼勁龍吟,橫絕天際,雖然力量不算大,形不成對真人界域的沖擊,可來自於血脈之中的特殊感應,卻使他微微壹冷。
緊接著,他看到了,在女冠頭頂,正鋪開壹份書卷模樣的東西,翻動的書頁中,顯現的不是文字,而是壹個個似抽象,又似活物的龍形符紋,或斷或連,卻是放出朦朦金光,見多了,直令人眩暈。
黑蛟真人壹聲尖嘯,差點兒從天空中直撞到山上去:
“八威召龍寶箓?”
無羽任寶箓金光沐浴全身,身上傷勢漸有好轉跡象,她之所以敢在宗門遷移的關鍵時刻,強制符箓,忍受符法反噬之害,最大的依仗,不是那虛無縹緲的可能,而是此寶箓隨身之故。
當年,因為這上清八威召龍寶箓,她和回風道士各自的師尊,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那個時候,誰又能想到,會有這壹日,這等寶物,會在兩家手中來回流轉,毫無滯礙?
無羽心頭感慨流過之時,黑蛟真人正盯著她頭頂符書寶箓,目不轉睛。
上清八威召龍寶箓,傳說是太古之時,壹位玄門祖師,勢壓龍族,以其族中龍王之精血魂魄,映照神庭,點化為護法龍神,再成就此傳承寶箓,裏面有著太古時代,多位傳說龍神的真名,可封召龍王,召滅八毒,為上清二十四寶箓之壹,也是壹件不需祭煉的天成秘寶,可說是天底下有數的寶物。
這寶箓對他的寒蛟血脈,有天然壓制之力,此時他看那寶箓符書,只覺得煌煌金光之下,盡是血色,攪得他心煩意亂,卻又有忍不住的貪婪。
說起來,這寶箓他雖是運使不動,可若能抽取裏面龍王精血魂魄,又或者體悟龍神真名法統,可比吞吃鬼厭陽神更為合適。
他承認,這想法太過簡單,以他的能力,毀掉寶箓可以,但要抽取其中力量,無異於癡人說夢。可是,他不行,不代表別人不行。
正愁西去投身,沒有見面禮,若能將此寶拿下,他日還不能分壹杯羹嗎?
黑蛟真人在空中盤旋,沒有即刻動手。他知道,上清八威召龍寶箓是壹件極其難得的天成秘寶,只要有上清正宗傳承,以特殊的心法,便能借寶箓法力,做出種種不可思議之事,甚至還能對他產生威脅。此外,他也怕壹個不慎,給此寶造成傷害。
況且,還有鬼厭……
心中計算幾個變化,黑蛟真人又壹聲長嗥,界域內寒氣更是淩厲,元氣運化凝滯,化為茫茫寒霧,所漫之處,山溪瀑布,頃刻之間便被凍結,水聲不再。
這是冥極寒霧。
黑蛟真人修煉千載,手法老到,巧妙控制著界域壓力,純以寒意,磨消女冠元氣,使她只能運使寶箓自保,無法反擊,若真要強行使用燃燒先天元氣的秘法之類,冥極寒霧的寒意便會趁虛而入,瞬間凍結氣脈,把女冠拼命的機會也扼殺掉。
這計劃不算幹凈利落,可兩個境界的巨大差距,卻能將意外降到最低。他更多註意力,還是戒備那仍無影蹤,卻將血脈感應留在此地的鬼厭。
冥極寒霧中,無羽確實只能苦苦支撐。
她還握著飛煙點仙筆,筆尖也依然在胞衣紙上逗留,這不是裝腔作勢,而是實在沒有余力動彈。
若不是上清八威召龍寶箓護身,在霧氣顯化的第壹時間,她就會給凍成冰雕,便是如今,通體氣機也像是繃緊欲斷的弦,呻吟中隨時可能崩潰,此種境況下,她明知激發寶箓的威能,可以對墨玉寒蛟出身的大敵造成威脅,卻是沒有半點兒余力。
還丹和真人境界的差距,尤其是在真人界域內的差距,就是這麽讓人絕望。
但讓她痛苦的,並非只有寒霧而已。之前符法反噬的熱燥之氣,仍盤踞心口,如油煎火烤,內熱外寒的夾擊,讓她已經模糊了寒熱的界限,只剩下最純粹的痛苦,如毒蛇壹般噬咬她的意誌。
她意識變得模糊起來,眼前寒霧彌漫的死地也變得不那麽實在,反倒是有些虛影在眼前流動,變化出種種奇妙形象,莫名就帶起喜怒哀樂等等情緒,不可自抑,就和四日前她走火入魔時,壹模壹樣。
也正是因為這些詭異的情緒,之前純粹的痛苦,反而有些緩解了。
她愕然發現,在黑蛟真人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力之下,就這樣多出了壹份兒“空隙”,供這些無頭無尾的情緒奔流——毫無疑問,這並非幻覺,而是壹種可堪與真人法力相抗衡的力量!
明悟如月,在心頭升起,照亮了壹片區域,但有更多的疑惑、迷茫乃至恐懼的情緒,像是亂纏的藤蔓,交織成片片陰影,封鎖了靈光的擴張。
簡單來說,她不願再想下去。可這時,壹貫占據絕對優勢的理智,卻用最簡單的道理彰顯壹個事實:
妳最怕什麽,就來什麽!
這壹刻,冰火夾擊的痛楚真的不算什麽了,錯雜的情緒化為遠比冥極寒霧更渾茫的霧氣,淹沒了她。這其間,無羽感覺中像是過了幾個時辰,但其實不過壹瞬。然後她用僅有的,卻也是最堅硬的理智投放出壹個信息:
“妳能給我什麽?”
情緒的霧霾在翻湧,下壹瞬間,在層層霧氣之中,光芒普照,掃蕩陰霾。
那是壹方法印,通體玉白,晶瑩剔透,印鈕為雙蟒交頸,中襯瑞獸之形,整體算不上多麽精致,可那寥寥幾筆勾勒,便有虛渺深幽之真意,無聲漫過。
這法印形象只壹閃,便隱沒在玉澤華光之中,然後奪目的光芒也飛速黯淡下去,可那獨特的印記,卻化為微妙氣機,跨越不知多麽遙遠的距離,從情緒的霧霾中滲透進來。
無羽身上壹震,周身幾被寒霧封絕的氣機莫名活躍,竟是接觸到外界天地元氣,內外重新貫通,對此時的無羽來說,真如甘露天降,剎那間周遍全身。
她胸口火燥之意立解,氣機更是圓轉如意,凝滯在胞衣紙上的飛煙點仙筆尖,便如自旋之磨盤,緩慢流動起來,數轉之後,便化為輕盈,筆走龍蛇,壹氣呵成。
而此時,那法印又自顯化,卻是持在模糊的帝王法相手中,在已完成的符紋之下,隔空壹印,留下清晰卻難以解悟之印記。
這壹刻,筆尖處真似亮起了壹個太陽,迸射的熾熱光線,甚至穿透了茫茫寒霧風雪。
胞衣紙化為灰燼,飛煙點仙筆也給彈開,她座下青石,也無聲崩解,連帶著下方冰凍的山溪,也在喀喇喇的聲音中,冰層開裂,什麽百鳥銅尺、金闕玄丹,統統墜入冰縫,被下方湧動的暗流沖走。
無羽沒時間顧及這些,因為靈覺告訴她:紫微飲日精開明靈符,便在此刻成就!
她根本沒來得及細看壹眼,那近在咫尺的太陽,就分化出五色霞光,撲上臉上,自五官七竅鉆入,化為陽火,從天靈直燒到腳底。什麽冥極寒霧,絕命凍氣都是冰消瓦解。
只這壹瞬間,無羽已經獲得了驅動上清八威召龍寶箓的力量。
沒有任何遲疑,她全力發動!
寶箓金光如水波般流轉,雖不過方圓丈許,卻如深不見底的潭水,而其中,卻有血光翻騰,寶焰飛卷,焰光覆蓋裏許方圓。血色焰光應是對蛟身有克制之力,所照之處,黑蛟真人的長軀,奮力扭動,上飛下跳,不使之沾身,壹時竟狼狽不堪,怪嘯連連:
“隔空傳功?他娘的……是傳了真意過來!”
而且,還是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