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直面黑霧

　　“就在今晚，是嗎？”
　　年幼的孩子詢問著她的母親。
　　她小小的栗色瞳孔裏反射著細小的光澤。她的母親只是輕微地點了點頭，將她抱得更緊了壹點。同時示意孩子不要再出聲。
　　她們頭緊挨著頭，縮在窗戶的下方，從那些封住窗戶的木板邊緣看著窗外的街道。
　　房屋外，幾個男人並肩站在壹起。他們凝視著天空，皎潔的月光逐漸被壹團烏雲遮蔽。
　　遠方的地平線逐漸變得模糊，在那裏，壹團散發著陰郁的慘綠光芒的無形黑霧正以極快的速度襲來。他們幾乎都能聞到那些東西惡臭的味道了——對於生的渴望和身為父親與丈夫的責任沖突在了壹起，最終，後者站了上風。
　　“我們會死嗎？”
　　其中壹個人問。
　　他的回答得到了回復。壹個拿著手槍的男人倚靠在堆疊在壹起的厚重板條箱上笑著說：“不壹定，哈爾克。也許那幫雜碎覺得妳的肉是臭的，不會吃妳。”
　　“去妳媽的。”
　　被稱作哈爾克的男人咒罵了壹句，兩人的玩笑話引起了壹陣大笑。
　　恐懼被沖淡了，他們握緊手裏的武器，不知道自己能抵抗多久。這些人不是海盜，不是匪徒，他們只是壹群平凡的裝卸工。平常在碼頭上賣點苦力過活。
　　否則也不會直到現在還待在這樣的地方——他們沒有錢坐船離開，也沒有加入任何幫派，不被允許帶著自己的家人去往幫派們準備好的避難點。
　　哈爾克扭過頭看著自己的家，他妻子的側臉在釘著木條的窗前若隱若現，從縫隙中觀看著他。他擡起手，示意她躲起來。而女人卻倔強地搖起了頭。這讓哈爾克啞然失笑。從他認識她起，她就壹直是這樣的倔強。
　　“好吧，妳這瘋婆娘。”他咕噥著。“至少我把門窗都封死了，唉，媽的。”
　　年幼的孩子再次詢問她的母親：“為什麽哈爾克叔叔和爸爸他們都不進來呀？”
　　“別說了，婭達。”她的母親輕聲回答。“閉上眼睛，好嗎？睡壹覺，睡到明天早上就好了。”
　　“可是我睡不著，媽媽。”
　　孩子困惑地說：“而且妳在發抖，妳在害怕嗎？”
　　母親別過臉去，用顫抖的聲音哼唱起古老的搖籃曲，不讓孩子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她輕柔的聲音持續了壹段時間，孩子也不再發問了。
　　她很喜歡這首歌，這或許是她沒多少快樂記憶的童年中唯壹曾經真正擁有過的東西。她不開心時，母親會唱這首歌，即將入睡時，母親也會。
　　黑霧從海平面遠方席卷而來。這裏是比爾吉沃特的最下層，是只有窮人們居住的地方，這裏還是亡靈們登陸的第壹站。
　　哈爾克握緊了手中的刀劍，他沒用過這東西。只是看別人揮舞過，那個黑幫打手就是用這樣的東西壹下殺了三個人。他當時在旁邊看得都快嚇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相同的事……只希望他的妻子能活的久壹些。
　　至少要比他久壹些。
　　“準備好，兄弟們。”和他開玩笑的那個男人臉色煞白地靠在板條箱上，他握槍的姿勢非常業余。“黑霧快到了。”
　　他說的是實話。
　　黑霧已經到了他們面前了，上壹秒，它還在礁石與海浪旁，下壹秒，卻已經踏上了底層的街道。
　　母親閉上眼，孩子卻像是看到了什麽好玩的東西壹樣，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媽媽！媽媽！妳看！那團霧前面站了壹個人！他要幹什麽啊？”
　　她驚訝的看去，卻發現真如她所說，那的確站著壹個人。
　　壹個瘦高的背影擋在黑霧之前，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出現的，他就那樣站在那裏，直至黑霧將他完全吞沒。
　　然後，金色的烈焰從中爆發。
　　……
　　何慎言平靜地站在黑霧裏，耳邊不斷傳來亡靈們的哀嚎。
　　黑霧之中似乎完全是另外壹個世界，街道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壹片荒原，沒有活物存在。天空破敗不堪，像是銹蝕的畫布，惡心的色彩令人作嘔。
　　他沒感到有多意外。
　　壹只蒼白的骨手從他腳下的地面升起，慘綠色的光芒從泥土中放射了出來。
　　“有趣。”
　　法師如此評價道。
　　那肋骨間還掛著腐爛血肉的亡靈從泥土中爬出的動作定格了，它就那樣保持著爬出的動作定在了原地。
　　它眼眶中的慘綠色光芒消退了，不再動彈。令它在死後仍能活動的詛咒被消解了，壹個破碎的光點從它的頭蓋骨中飛了出來，逐漸升上天空，消失不見。
　　“我原本以為是亡靈法術，沒想到居然是壹份詛咒……不，是壹份被逆轉的祝福。”
　　何慎言自言自語著，伸出手遙遙壹指，荒原的另壹端開始憑空燃起金色的烈焰，那些蠕動的黑霧被陡然爆發的火焰清出了壹個巨大的空當，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亡靈們的聲音消失了。壹個高大的暗影狼狽不堪地從黑霧中滾了出來。
　　它的上半身是壹個穿著盔甲的騎士，沒有頭盔，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現在是赤裸的猙獰骨骼。發生異變的骷髏頭顱長大了下顎，仿佛在放聲尖叫。
　　上半身還能勉強說是有點人形，那下半身卻詭異地被扭曲成了壹匹亡鐵之馬，燃燒著熊熊靈火。
　　這個連靈魂之中都充滿狂怒和惡意的扭曲生物顫抖著緩緩跪倒在地，手中的戰戟當啷壹聲跌落到了泥土之上。
　　“屠殺弱者會使妳感到快樂，對嗎？”
　　法師背著手，連看也不看它。只是幽幽地自說自話，而那異形的騎士則根本無法回答——金色的烈焰在焚燒著它的骨骼與靈魂，甚至為了讓它能感受到更長久的痛苦，法師還特意將火焰的力量縮減至了原來的百分之壹。
　　不過，即使是百分之壹，它這樣的東西也無法承受。
　　它的盔甲在火焰的焚燒中不斷熔爛，變形，聽上去宛如將死之人的臨終哀嚎。法師漫步來到它身邊，失去了這個將領的帶領，其余的那些亡靈紛紛停止了自己的復蘇。要麽呆在泥土下不再動彈，要麽就是遲緩地呆在黑霧裏。
　　何慎言伸出手，將它的頭顱取了下來。入手冰冷，構成它靈魂的詛咒正在竭力抵抗著烈焰的焚燒，冰藍色的靈火從眼眶中噴湧而出，幾乎化作液體，緩緩流至了那骷髏的面龐之上，仿佛兩道淚痕。
　　何慎言舉著它，突然露出了壹個微笑：“這種時候似乎很適合說這句話……好吧。”
　　他聳了聳肩：“那就來致敬壹回吧。”
　　兩點金光從他的眼眸中升起，直至點燃了正對眼眸，化作兩顆正在燃燒的恒星。亡靈不可避免地與他對視了，還聽見了他平靜的聲音：“看著我的眼睛……”
　　在那兩點金色的火焰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壹生。
　　他的國家……參軍，獲得重用，帶領軍團——鐵之團。
　　每個細節都如此歷歷在目，都如此的生動。這反倒令他心中更加痛苦，眼前閃過的每個畫面他都記得——可是，那正是他想竭力擺脫的東西。
　　年輕的他。剛剛參軍，表面上壹表人才，實則心中的惡念已經開始逐漸膨脹。
　　刻意不去救援長官的他。任由他死去，這樣自己就能掌權，將整個軍團都納入手中，方便他實行自己的瘋狂計劃。
　　手拿刀劍肆意屠殺自己宣誓保護的無辜人民的他。
　　……福光島，被自己刺穿脊背的卡莉斯塔，瘋狂的年輕國王。他看到自己對席卷而來的黑霧不管不顧，只是狂笑著屠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感受著他們的鮮血從脆弱的肉體中噴湧而出，享受著這片刻的血腥歡愉。
　　隨後，黑霧將他吞沒了。他化作了壹個異形的亡靈，與自己的戰馬牢牢地綁在了壹起。每年，他都會從亡者的世界歸來，繼續生前的唯壹願望。
　　屠殺。
　　畫面的閃回消失了。
　　他最後看到的東西，是兩點金色的光。
　　何慎言隨意地扔下手中滿是裂痕的骷顱，它脆弱得甚至連這點碰撞都無法忍受了，只是剛剛接觸地面，就完全破碎了。慘白色的骨骼碎片散落壹地，對於壹個生前就造下過許多殺孽的瘋子而言，他的結局還是太好了壹些。
　　他身邊的景象正在飛速變化，荒原的天空迅速的轉變為了某種更加可怖的模樣，銹蝕的畫布逐漸變成了毫無邏輯可言的混沌風暴。簡直就像是醉酒的瘋人所嘔吐出的東西壹般，看上去令人感到極其惡心。
　　“裝神弄鬼。”
　　何慎言冷笑了壹下，黑霧其內的世界由詛咒構成。看上去牢固，其實根本就脆弱的可憐。
　　如同那亡靈的顱骨壹般，它的頭骨在失去詛咒的支撐後甚至經不起壹次簡單的碰撞，而黑霧內的世界對他而言，甚至無需碰撞。
　　壹次簡單的揮手就能毀滅這裏，然而，還不到時候。
　　他轉過身，隨著身形的逐漸變淡，法師本身的存在正在從這裏壹點點消失，甚至他本人到過這裏，殺過壹個名為赫卡裏姆的亡靈的事實都在逐漸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