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違命不從

　　“怎麽，要轉向東南？”邵風觀壹把撩開我的營帳帳簾，還沒等坐下便問道，“楚兄，妳在想些什麽？”
　　“邵兄，從此間開路而行，極為艱難。妳也看到過，要開出壹條路來，今年已是根本不可能了。”
　　邵風觀眼珠轉了轉，小聲道：“是帝君下令，今年必要回返？”
　　他的心思果然靈敏，只是壹句話便猜到了。我苦笑道：“邵兄，我壹直在慶幸不是妳的敵人。做妳的敵人，真是睡覺都睡不好了。”
　　他打了個哈哈，道：“豈敢豈敢，強中自有強中手，現在睡不好的是我自己。只是這些大人物都是個模樣，橋還沒過，就在準備抽橋板了。”他眼裏有些頹唐，重重坐了下來，道：“只是妳這般公然違背文侯之令，如何向妳的監軍交代？”
　　現在要出發了。雖然先前商議時沒有和邵風觀說過，現在卻不能瞞他了。得到了寶木措的地圖，我已經想好了壹個戰略。昨天想了壹夜，覺得甚是可行。而這個戰略，必須得到邵風觀的大力協助。
　　我道：“妳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了。”
　　“楚兄，我勸妳別小看這狄人少年。這小子是長利牙尖爪的，別看他年紀不大，可不是好對付的人。”邵風觀的眼裏閃過壹絲疑慮，“而且，我們從東南走的話，就是繞過高鷲城了。從那兒走就瞞不過共和軍的耳目，妳與他們聯系過了麽？”
　　我點了點頭，道：“已有密約。”
　　邵風觀壹陣愕然，咋了咋舌，道：“妳這麽相信共和軍麽？萬壹他們到時翻臉，該如何對付？”
　　我笑了笑，道：“此事正要邵兄協助了，請妳過來，便為此事。”
　　我將我的策略向他說了壹遍，邵風觀聽得入神，半晌說不出話來。聽我說完，他想了想，嘆了口氣，道：“楚兄，妳越來越陰險了。”
　　我沒想到他居然說出這麽句話來，不禁有些尷尬，道：“何出此言？這計謀不好麽？”
　　邵風觀看著我，也是半晌不說話。我正要再問他壹句，他搖了搖頭，道：“計謀天衣無縫。只是這種計策，我壹直以為只有文侯才想得出來。”
　　我的心裏壹凜。五統領是我的下屬，我做什麽，在他們看來都是順理成章的，即使是曹聞道，平時對我似乎有些不講禮數，但我的決策他是從來不敢反駁的。邵風觀與我平級，和我又有不同壹般的交情，他才能這樣直言不諱。我所設想的這條計策固然很是周到，但想來確實有些像文侯所設計的。也許，我不知不覺地成了第二個文侯？如此說來，帝君假如成功對付了文侯，對付的第二個人就該是我了。
　　我背後的汗水涔涔而下。以前壹直沒想過這些，只覺得我為了郡主只能倒向帝君壹派，在帝君看來也不會有其他想法。但正如邵風觀所說，安知帝君會不會也認為我很陰險？只是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好想了，即使陰險壹些，也只能陰險了吧。我嘆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就算陰險，我也認了，只要無愧於心就行了。”
　　邵風觀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我知道。楚兄，還記得我以前說過壹句話麽？我說妳是不能當敵人的。”
　　我道：“是啊。那時我還以為妳說的是文侯。”
　　邵風觀笑了：“妳能忍。不論是怎樣的生死關頭，妳總不肯放棄。這種堅忍是最可怕的。我就沒妳這種堅忍，說實話，當時帝君來招攬我時，我就決定了。如果那時妳不願意倒向帝君的話，我就立刻向文侯密報壹切，就算做卑鄙小人也在所不惜。”
　　我沒想到邵風觀居然說得如此直率，詫道：“為什麽妳非要把我也拉進來？”
　　“文侯是我曾見過的最能忍的人，他可以在武侯的光芒下韜光養晦那麽多年，只是他終究沒有經歷過生死關。所以我覺得，能夠對付文侯的，只有妳了。”邵風觀看著我，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所以妳陰險也不是件壞事。”
　　我不知道自己該笑壹笑還是怎麽，訕訕地道：“那妳就不怕我對妳陰險了？”
　　“當然不怕。”他的眼裏露出壹絲狡黠，又帶著洞察壹切的睿智，“妳與文侯不同，妳是個講情義的人。所以，只要我不害妳，妳就不會害我。”
　　“沙吉罕監軍來了。”
　　馮奇小聲地說著，看得出他有些不安。當他聽說我要請沙吉罕過來商議轉向東南時，他大吃壹驚，可能覺得我太過大膽了。
　　我道：“他來了？快快請他進來。”我見馮奇眼裏盡是擔憂之色，不由笑了笑，道：“馮兄，別擔心。”
　　馮奇打了個立正，小聲道：“楚將軍，他帶了幾十個親兵，要不要我們守在裏面？”
　　沙吉罕也壹定嗅到情形不對了吧。只是他再聰明，也逃不過我這條計。我道：“不用了。妳們在裏面，他反而會起疑心。”我見他還要說什麽，道：“妳放心吧，他不會對我下手的，請他進來吧。記得我交代的話。”
　　馮奇道：“是，屬下記得。”轉身出去了。顯然，他仍然在擔心如果沙吉罕下手做掉了我，那麽馮奇他們十劍斬中的九個作為路恭行余黨，必然被沙吉罕解決掉。只是有些事我也沒有和馮奇說，在我營帳裏，有著壹件比刀槍更鋒利的武器。
　　門簾壹開，沙吉罕進來了。壹見我，他躬身施了壹禮，道：“楚都督，沙吉罕有禮。”
　　他的話很客氣，但他身後的四個保鏢已經無言地說明他對我根本就不信任。他是遠征軍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照理我該去謁見他的，所以我假說突染疾病，請他過來商議軍機大事。看到他，我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沙吉罕雖然不是什麽善類，但現在我是在陷害他。
　　沙吉罕表現得倒是十分殷勤，搶到我的床前，道：“都督，您怎麽了？”
　　我咳嗽了兩聲，裝得有氣無力地道：“監軍大人，末將突染沈屙，只好有勞監軍大人移玉。”
　　沙吉罕道：“都督大人得的什麽病？這可怎生是好？”他說得很是關切，我壹點都聽不出破綻。我暗自贊嘆，沙吉罕小小年紀，就有這般厲害的做作功夫，能瞞過文侯的人當然不是簡單人物。我道：“只怕是中了瘴氣了。”我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已沒辦法再指揮諸軍，只能有勞監軍大人全權代理。”
　　他壹下被我吸引住了，湊過來道：“都督大人，您這病這麽嚴重？”
　　我心中暗笑。文侯給他的密令自是壹旦我不聽命令，就將我拿下，現在他壹定料不到我居然要把軍權全部交給他。這條以退為進，誘敵深入之計，就算沙吉罕老再到也逃不了。我嘆了口氣，道：“此次染病，我都不知還會不會好。”
　　沙吉罕頓了頓，忽然低低道：“那麽，楚將軍，妳去死吧。”
　　他話音剛落，那四個保鏢忽地沖過來，拔刀站在我四周。我壹怔，道：“監軍大人，這是何意？”手在被子裏卻已握住了百辟刀。沙吉罕這壹手卻是大出我的意外，我只以為我這樣說，他表面上的客套總會有的。
　　沙吉罕的嘴角忽然浮起壹絲笑意。看到他這種笑，我的心不由壹震。這種笑容我太熟悉了，分明與文侯壹般無二。這個少年雖然是個狄人，長大了只怕又是壹個文侯。他無聲地笑道，道：“都督大人，臨來之時文侯大人有命，只消妳有異心，便讓我將妳當場格殺。楚將軍，妳縱然身染重病，但前壹陣調兵遣將，與共和軍暗中勾結，此罪即是當誅！”
　　文侯居然要馬上誅殺我！我不禁楞住了。雖然現在與文侯越來越疏遠，但臨來時他還曾經叫我過去面授機宜，我心中壹直覺得無論如何，文侯都不會如此對我。難道我暗中投靠帝君的事已被他知道了？我心裏壹陣刀絞似的痛苦。我雖然投靠了帝君，但我也發誓，只要文侯不曾真正有不臣之舉，我就絕不反叛文侯。可是，顯然文侯並不這麽想。
　　我看著沙吉罕，道：“監軍大人，妳殺了我，如何向諸軍交代？”
　　沙吉罕看了看身邊壹人，微笑道：“塔人裏，妳與楚將軍說說妳有什麽本事。”
　　這塔蔔裏也是個狄人，看長相卻與壹般狄人的粗壯大為不同。他向我行了壹禮，道：“稟都督大人，在下塔蔔裏，我的本事是制作人皮面具。”
　　他說到“人皮面具”四字，我不由得渾身都抖了抖，壹瞬間已然明白了沙吉罕的用意。塔蔔裏與我的身形很是相近，沙吉罕是想殺了我後讓這塔蔔裏扮成我。因為我自稱身染重病，扮成我後旁人多半發現不了。這樣壹切就真正由他掌握，到時他再放出消息說我因病重而死也沒人懷疑了。如果我用的不是這種計策，而是尋常的想賺他過來，只怕反要弄巧成拙，被他將計就計了。
　　我看著沙吉罕，慢慢道：“沙吉罕，妳真個要殺我？”
　　我盯著他，他壹開始也在看著我，過了壹會兒，終於擋不住我的視線，扭頭道：“我……”才說了壹個字，他渾身都是壹震，雙手也在發抖，像是痛苦之極。
　　成了！我按捺不住的欣喜。沙吉罕再厲害，但他畢竟不曾見識過鄭昭的攝心術，就算文侯告誡過他，他也抵擋不住。我的計策，就是要借重鄭昭之力，我這病榻後面有壹個小小空間，鄭昭便坐在裏面。把沙吉罕叫過來，再用攝心術控制住他，這便是我的計劃。鄭昭告訴我，要用攝心術必須讓對方心情不定，因此我緊盯著他，趁他目光壹閃爍，鄭昭壹舉成功。
　　他那四個保鏢卻不知道沙吉罕出了什麽事，那個塔蔔裏道：“王子，怎麽了？”
　　沙吉罕神情甚是痛苦，我知道他這是在與鄭昭的攝心術相抗。但這攝心術來無蹤去無影，只怕他根本不知如何相抗法，連壹個字都說不出來。我正看著他，沙吉罕忽然伸手去拔腰刀，只是這小小腰刀像是有千鈞之重，他拔出來時慢得異乎尋常。
　　他是要殺我？我怔了怔，腦中忽地靈光壹閃，喝道：“別讓王子自殺！”
　　那四個保鏢已是六神無主，恐怕覺得沙吉罕受命要殺我，卻又於心不忍，聽我壹說，更要以為沙吉罕無人交戰之下，想要自殺。那塔蔔裏倒是忠心耿耿，壹把搶掉沙吉罕的腰刀，道：“王子，您別想不開啊。”
　　沙吉罕是想自刺壹刀，以此來打破鄭昭的攝心術。他的腰刀壹被搶掉，渾身壹震，忽地平靜下來。我心知鄭昭的攝心術已完全控制住了沙吉罕，心頭竊喜，道：“沙吉罕王子，妳還要殺我麽？”
　　沙吉罕搖了搖頭，道：“妳們，以後聽楚將軍的命令吧。”
　　塔蔔裏急道：“王子，妳要做什麽？”沙吉罕方才還叫他們來殺我，轉眼就要他們聽從我的命令，壹定讓他們都無所適從。
　　沙吉罕的喉嚨裏咕嚕了兩聲，喝道：“聽從楚將軍吩咐！”
　　他壹聲厲喝，嘴裏忽地噴出壹道血柱，人已向前倒下。塔蔔裏壹下扶住他，又看了看我，壹張臉滿是迷惑不解。
　　鄭昭的攝心術居然能隔空殺人！我也大吃壹驚。我這副驚愕的樣子在塔蔔裏他們看來，自然毫無可疑之處。我道：“快，快去叫蔣醫官過來！”我故意不說把沙吉罕送到醫營，生怕將沙吉罕送出後，他居然沒死，反倒蘇醒過來。剛說完，耳邊聽得鄭昭低低道：“將他們拿下！”
　　鄭昭的聲音也極是虛弱。我不由得又吃了壹驚，見塔蔔裏要走，忙道：“這樣只怕來不及，等等，我叫人進來。馮奇！”
　　塔蔔裏向我行了個大禮，臉上已滿是羞愧。方才他們還拿刀逼著我，現在我如此為沙吉罕著想，這等以德報怨之舉，便是狄人也大為感動吧。我突然間中氣十足地叫人，他也顧不上懷疑。
　　馮奇原本就守在門口，聽得我的叫聲，十劍斬的幾人同時搶了進來。他生怕沙吉罕會對我不利，進來時手還按在腰刀上，壹進來見居然是沙吉罕胸前沾滿了血倒在壹邊，不由詫異。我招了招手，道：“馮奇，動手！”
　　這是我事先交代好的。只消壹叫他們進來，便突然動手將沙吉罕他們捉住。他們動手極快，塔蔔裏他們還在準備我讓馮奇他們幫忙擡人，毫無防備，十劍斬的九人突然動手，兩個服侍壹個，這四個狄人縱然強壯，近身格鬥卻遠遠不是馮奇他們的對手，幾乎是壹眨眼的工夫，四人同時被打得暈了。馮奇原本還要對付沙吉罕，但還不曾動手，見沙吉罕已摔倒在地，不由壹怔。
　　等這四人被打翻，我翻身從床上起來，道：“好，先將這四人和沙吉罕的屍首帶到後帳。小心，不能讓旁人察覺。”
　　沙吉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四個保鏢也毫無防備，馮奇定然壹肚子疑惑。只是他什麽也不說，行了壹禮，將這四人擡到了後帳。等他們壹走，我撩開隔簾，道：“鄭兄！”
　　鄭昭的臉色極為蒼白。他坐在壹張椅子上，雙手抓著胸前，見到我，道：“拿下了麽？”
　　我道：“都拿下了。”他的樣子太過虛弱，我將他扶到床上讓他躺下，道：“鄭兄，怎麽讓沙吉罕死了？”
　　鄭昭喘息了壹陣，道：“這狄人少年意誌當真堅強，我險些便控制不住他，沒辦法，只好殺了他。”他擡眼看著我，道：“楚兄，有壹件事我要求妳。”
　　我道：“什麽？”
　　“馬上將那四個狄人殺了。”
　　我怔了怔，馬上明白過來，道：“是因為妳的攝心術能殺人？”
　　鄭昭的臉更加蒼白了，苦笑道：“是啊，我又給了妳壹個把柄。”
　　鄭昭的攝心術居然有了這等威力，任誰都會害怕，不用說是那個南武公子。如果南武公子知道鄭昭有這種本領，第壹個念頭就是除掉他，以絕後患吧，誰身邊放著這麽壹個能無聲無色殺人的人都不會放心。鄭昭有這種本領，本來壹定死也不肯在人前用出來的，但此事關系極大，更直接地來說，壹旦我被沙吉罕殺了，那他這個共和軍的人質馬上就要身首異處。為國為己，他也只有用出這種本事來。只是沙吉罕的意誌力出乎意料的強，他也被逼得用攝心術殺了沙吉罕，自己也如大病壹場。那四個狄人保鏢縱然不明所以，但把這種奇事說出去，萬壹刮到南武公子耳中，南武公子壹定會懷疑到鄭昭的。
　　看來，共和軍遠非自己所標榜的那樣是壹片無憂樂土，壹樣有勾心鬥角，明爭暗鬥。殺了那四個保鏢，世界上就只有我知道鄭昭有這種本領，所以鄭昭說又給了我壹個把柄吧。
　　我的臉大概也有些蒼白了，喃喃道：“鄭兄，承蒙妳不殺，高誼可感。”他只是不能對我用讀心術，攝心術依然可用的。如果他要殺我，壹樣也殺得掉。
　　鄭昭苦笑壹下，咳了幾聲道：“別以為這種攝心術是易用的，這是種借刀殺人之術，妳若不動殺機，我根本殺不了妳。方才這狄人少年殺機已然極盛，我不殺掉他，他馬上就要砍落妳的頭了。”他咳了兩聲，道：“別說了，馬上將那四個狄人殺了斬草除根！”
　　現在鄭昭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會攝心術的事傳出去吧。只是沙吉罕手頭有壹支親兵，現在我要對付的就是這支三百人的狄人騎兵。全軍有六萬四千人，三百人自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數字，不過狄人騎兵以悍勇聞名，萬壹這三百人聞訊有變，造成的損失不會小，因此必須小心從事。我本來想控制住沙吉罕，讓他來發布命令，逐步解除這三百狄人騎兵的武裝，可是現在沙吉罕已死，這條計便行不通了。我想了想，道：“等壹下再殺，有個人還有用，仍要倚仗鄭兄妳。”
　　鄭昭猶豫了壹下，他使出攝心術已極其疲憊，要他再用這種術法壹定是勉為其難。但他也知道現在我們已是騎虎難下，無論如何都要拼壹拼了。他點點頭，道：“好吧，我知道妳想利用那會做人皮面具的塔蔔裏。這人意誌遠不及那沙吉罕強，我還撐得住。”他從懷裏摸出壹個瓶子，喝了壹口，長籲壹口氣，道：“該怎麽做？”
　　他打開瓶子時，我聞到壹股忘憂果汁的味道。忘憂果汁服下立竿見影，能馬上止痛提神，但這種果汁治標不治本，事後對人身體有損，因此只是權益之計，給士兵在戰場上受傷後服壹口。我道：“好，妳先歇壹歇，等壹下我會將那塔蔔裏帶到這裏，聽我說‘動手’兩字，妳便控制住他。”
　　我將我的計劃跟他說了壹遍，鄭昭點點頭，道：“我記得了。”
　　我道：“妳再休息壹下吧，有勞了。”讓他坐回隔簾後，我大聲道：“馮奇。”
　　馮奇他們正在後帳看守著那四人，聽得我的叫聲，馮奇走了過來，道：“楚將軍，有什麽吩咐？”
　　我道：“妳馬上傳令讓邵都督、楊統領他們壹同過來緊急議事，讓小殿下壹同過來。此事壹定要做得隱秘，不能讓旁人知曉。”
　　馮奇眼中壹亮，道：“遵命。”他向來不喜歡沙吉罕。以前小王子做監軍時萬事皆服從指揮，他這個監軍反倒是像我手下的壹個將軍，而沙吉罕做監軍，那支狄人騎兵隊恃自己王子是諸軍監軍，對他們這些下層軍官十分傲慢，馮奇壹定早就憋著壹肚皮氣。現在我讓他做這事，不言而喻，就是要徹底解決沙吉罕這壹夥人了，他壹定極其興奮。
　　邵風觀和楊易他們來得很快，小王子也夾在當中。邵風觀進來時還想說兩句笑話，但看我壹臉凝重，便沒說什麽。我讓他們坐下，道：“諸位，現在已是我們遠征軍的生死關頭了。方才，監軍沙吉罕與數人來行刺我。”
　　如何對付沙吉罕，我只約略向邵風觀說了壹點，五德營五統領都還不知道，但他們壹定也猜得到我遲早會解決沙吉罕。聽我這樣說，曹聞道“忽”地站了起來，道：“什麽？統制，我去殺了他！”
　　我道：“不必了，沙吉罕已死。”
　　這話壹出，不但是五統領，便是邵風觀也變了臉色。曹聞道說是要去殺了沙吉罕，但誰也不會當真。可是如果我殺了沙吉罕，那就是公然反叛。我對邵風觀所說的計劃，也並不是要殺沙吉罕的。
　　楊易道：“都督，沙吉罕雖然罪該萬死，只是該如何向文侯大人交代？”
　　我道：“這是以後的事了，現在的關鍵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對付他那三百個親兵。”
　　官場上對這種事，用得最多的口吻就是“暴病身亡”，但說沙吉罕在我帳中突然暴病而亡，只怕是火上澆油。楊易躊躇了壹下，道：“壹不作，二不休，幹脆……”
　　楊易的意思是趁消息尚未走漏，將那三百人壹同殺了吧。只是我不願殺人，那四個保鏢都不想殺了，只是他們不得不死，這種時候由不得我發善心。可要我將那三百個無辜狄人壹同殺了，這事我實在做不出來。我道：“全都殺了，太殘忍了。我倒有個主意，那沙吉罕有個手下擅長制作人皮面具，沙吉罕方才便準備將我殺了，易容為我，讓妳們不起疑心。我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讓這人來騙過那三百人。”
　　楊易道：“這人會聽麽？縱然威逼他，萬壹到時他變卦，豈不是弄巧成拙？”
　　楊易還不知道鄭昭有攝心術的事。我微笑道：“他不會變卦的。”
　　曹聞道忽然道：“統制，那位鄭昭先生是不是在這裏？”
　　他的話讓我大吃壹驚。鄭昭前來商議，此事極其機密，鄭昭也瞞得極好。我不知道曹聞道是怎麽猜到的，馬上又想起當初曹聞道與我奉命捉拿鄭昭時，都中過他的攝心術。事後曹聞道嘴上不說，但對鄭昭壹定耿耿於懷，現在想到能控制那塔蔔裏的最佳人手，便是這個能控制他人心神的人了。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好，身後忽然傳來鄭昭的聲音：“曹將軍果然神目如電。”
　　我扭過頭，只見鄭昭撩起隔簾走了出來。他的臉色此時已恢復常態，倒是曹聞道的臉色有點不好看。邵風觀他們也沒想到鄭昭居然在我帳中，邵風觀已吃驚道：“鄭先生！”
　　鄭昭微微壹笑，向我道：“楚將軍，這位楊將軍所定之計才是上上之策。那三百狄人軍不是易與之輩，留著總是禍害，不如解決了便是。”
　　妳當然覺得殺了他們最好。我心底想著，還沒說話，邵風觀忽道：“鄭先生所言有理，我覺得也是徹底消滅了為是。”
　　我心頭壹亂，道：“怎麽消滅？”
　　廉百策在壹邊插嘴道：“讓那人假扮沙吉罕監軍，只消放風說小王子奉命前來，諸軍緊急檢閱。再讓小王子命沙吉罕交出監軍大印，讓那假沙吉罕假裝不肯，起兵謀反，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們。”
　　這計策很是毒辣，廉百策雖然沒說支持哪壹邊，但他出了主意，顯然也是支持將狄人軍全滅的。軍中成軍，而且這三百人還是屬於監軍的，這實是兵家大忌，廉百策心裏肯定也很想將他們解決掉了。
　　現在邵風觀和兩個統領都同意了全殲狄人軍的事，我的心頭壹陣亂，道：“只是，這樣太不講信義了……”
　　邵風觀道：“兵行詭道，哪有信義可言。”他擡眼看了看曹聞道、陳忠與錢文義，道：“三位統領意下如何？”
　　曹聞道敲了敲桌案，道：“統制，末將也覺得還是壹舉解決了為上策，不然便是塊心病。”
　　陳忠看了看我，沒說什麽，錢文義卻道：“都督不願多有殺傷，自是仁者之心。”
　　我不由壹陣苦笑。錢文義不願得罪我，他雖然沒有明白支持全滅狄人軍之議，但這話裏顯然也有這樣的意思。我還在猶豫，曹聞道低低喝道：“統制，現在已勢成騎虎，縱然不殺這三百人，我們叛逆之名也逃不了的。唯壹的辦法，便是先封了口，只消能壹舉消滅蛇人，有了此功，回到帝都後縱然文侯大人想怪罪，也不會說什麽話了。”
　　我腦海中壹亮。曹聞道雖然有些莽撞，但他這話實是至理。我違背文侯意圖與共和軍聯手，那已經形同叛逆，殺不殺這三百狄人軍都改變不了叛逆之實。只是，那畢竟是三百條人命啊，要我這樣毫無理由的壹律斬殺，這樣的命令我當真開不了口。我正在想著，曹聞道又在桌上壹拍，道：“統制，當機立斷，殺了吧！”
　　我還沒說話，楊易也已站起身，道：“統制，若不殺這三百人，勢必釀起大禍。當機立斷，此時不能有惻隱之心。”
　　如果我還是當初前鋒營的那個小小百夫長，我壹定會厲聲斥責，說他胡言亂語吧。只是，現在我說不出來。殺了那些無辜狄人，我做不到。可是因為不殺他們，日後文侯清洗，我就要連累五德營中層以上的軍官，這樣的事我更不敢想象。
　　我的心裏亂成壹片，隱隱約約地，也有些能夠理解當初武侯的決斷了。到了現在這樣的位置，許多事都已經由不得自己了吧。我暗自嘆息。假如我仍然是個只知沖鋒陷陣的小軍官，恐怕會更好壹些。
　　陳忠道：“只是那三百人根本沒有罪過，殺了他們，如何服眾？”
　　曹聞道低低道：“他們屬於沙吉罕的親兵，這就是死罪了。壹旦這三百人作亂，那要死的就遠遠不止三百人了。”
　　陳忠道：“可是他們未必作亂……”話未說完，便打住了。狄人軍比帝國軍更為忠心，如果他們知道沙吉罕死在我營帳中，壹定會作亂的，何況沙吉罕原本就有殺我之心。陳忠大概本來還想反駁，此時卻垂下頭沒再說話。
　　邵風觀道：“楚兄，現在該妳下決心了。”
　　我看了看他們。現在代表五德營的五統領大半，還有代表風軍團的邵風觀，代表共和軍的鄭昭，都同意全殲狄人軍了，我要做什麽決策已是不言而喻。我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出顫抖，道：“好吧，這按楊統領的計策辦。”
　　這正如鄭昭所說是壹條上上之計，但我的心頭依然疼痛不堪。我驀然又想到了百辟刀上的那八字銘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當初覺得這八個字平平無奇，現在才越來越覺得其中的痛苦與悔恨。有時候，只能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
　　當年的李思進老來，只怕活在自責中，而我也會如此麽？
　　有鄭昭在主持，壹切都依照計劃運行。塔蔔裏被鄭昭控制著改扮成沙吉罕的樣子，沙吉罕因為長了壹嘴胡子，年紀雖小，身材卻相當高大，與我相差無幾，塔蔔裏扮他比扮我更容易。加上是夜間，以小王子奉命前來接替監軍之位為由閱兵，鄭昭控制著塔蔔裏當眾表示反抗。那些狄人軍果然忠誠，根本無暇分辨這是真的沙吉罕還是假的沙吉罕，便當眾作亂。只是五德營已嚴陣已待，狄人軍還沒來得及沖到我跟前，幾乎是砍瓜切菜壹般被五德營料理了。三百狄人軍，包括塔蔔裏在內，壹個都沒留下，首級全部斬落。
　　狄人軍作亂，實在是件出乎意料的大事，若不是五德營紀律嚴明，那些中下層軍官早就壹片混亂了。好在楊易、廉百策、錢文義三人整兵有方，用不了半個時辰，全軍都已知道沙吉罕監軍不甘心被奪權，想要作亂的消息了。
　　我與小王子並轡站在觀禮臺上，看著那些狄人軍在五德營的攻擊下潰不成軍。狄人都是騎軍，可閱兵時都沒騎兵，他們不能壹展所長，更不是五德營的對手。只是看著滿地的殘臂斷肢，我突然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在戰場上更血腥的場面都看到過，可是現在這種屠殺卻讓我極其不舒服。
　　“楚將軍，妳看那人，本領不錯啊。”
　　小王子突然叫了起來，指著場中的壹個狄人。此時狄人已經只剩下三四十個了，仍在垂死掙紮，其中壹個持槍的狄人槍法大是高明，左右擋格，五德營結陣而行的士兵居然壹直拿不下他。不過以那人的本領之強，仍然無法對抗結成陣勢的五德營，正步步後退。而這時五德營圍成的圈子已越來越少，再進得幾步，那人便退無可退，只能死在刀槍之下了。
　　我道：“是啊，這人槍法不錯。狄人槍法大多不佳，這人倒是個異數。”
　　小王子抓耳撓腮，道：“楚將軍，我想……這個……那人本領很好，是不是讓他死得體面壹點？”
　　我道：“妳想與他比槍？”
　　小王子點了點頭。他嗜槍法如命，見到槍法好的人就想比試壹番。現在這段時間因為我嚴令他不得出頭露面，所以他也壹定憋得急了，見那狄人槍法如此出色，技癢難忍。
　　我沈下臉來，道：“不行。現在妳與他比槍，那才是看不起他，在他臨死前還要戲弄他壹番。還是讓他死在刀槍下吧，死得像個漢子。”
　　那人果然像條漢子，此時他已退無可退，四面皆是壓上來的五德營，終於大吼壹聲，猛地向東邊沖去。這拼死壹擊當真淩厲，他剛沖上兩步，兩支長槍已然刺穿了他的身體。但這狄人渾然不覺，仍然向前沖去，壹槍刺向壹個士兵。這種壹命搏壹命的拼死戰法誰也擋不住，那個運氣不好的五德營士兵被這壹槍刺了個對穿。不等那狄人拔出槍來，前後左右同時有十幾支槍刺過來，這壹次他再想搏命也不成了，渾身上下皆是血洞，整個人都像浸在血裏。
　　看到那狄人的搏命壹擊，小王子失聲“啊”了壹聲。那狄人的槍法出色，但最後壹槍卻已不是槍法了，可偏偏是這壹槍誰也擋不了。小王子的身體都有些發抖，大概在想方才如果真的去比槍，那人搏命殺來，他也未必能擋住。他喃喃道：“這算什麽槍法。”
　　我道：“小殿下，戰場上，槍術其實並不能決定對決的勝負。”
　　戰場上妳死我活，誰也不會來與妳壹招壹式地比槍。武昭老師號稱天下第壹槍，假如他上了戰陣，壹對壹時別人大概奈何不了他，但只消三四個士兵上前圍攻，他就根本難逃性命了。戰場上，決定勝負的其實是壹股悍不畏死的勇銳之氣。只是小王子養尊處優，他可以將槍術練到精益求精，卻少了這股氣勢。
　　小王子默然不語。半晌，他道：“楚將軍，那麽難道為將之道，別的幾乎可以不用說，就是要心狠手辣麽？”
　　我垂下頭，道：“兵者兇器，終是不祥之物。雖然戰場上要心狠手辣，但如果壹味心狠手辣，妳這人的本身也要成為了壹件兇器。為將之道，最重要的，該是仁者之心。”
　　“仁者之心？”
　　“是啊。仁者愛人，視天下人皆如己身，如此方可為將。”
　　我這樣說著，心口又是壹陣絞痛。這些話我能做到麽？以前我還對丁亨利說他們共和軍說的壹套，做的壹套，可即使是我，豈不也是如此？仁者愛人，我能做到多少？
　　原諒我吧。如果妳們化為厲鬼找人抵命，我願隨妳們入地獄擔負此罪孽。
　　看著那最後壹個狄人成為壹具屍體，我默默地說著。那狄人雖死仍然不倒，站立在正中，血已將他周身都濕透了，眼裏仍然透出憤怒與不解。
　　解決了狄人軍後，我馬上就調集諸軍緊急出發，轉道向東南方向。
　　我與鄭昭走在隊伍前面，鄭昭騎術倒也不差，騎在馬上十分靈便。我們壹路聊著各地風物，倒更似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在寒暄。但鄭昭從來不對我說共和軍內部情形，有幾次我旁敲側擊想問他海老的事，可是他總是把話題岔開，我知道他壹定對我抱有戒心。
　　我也壹樣。
　　從秉德省向東南繞過高鷲城，需要四到五天。我們是三月十壹日出發，到了三月十五日傍晚，前面探路的斥候來報，我軍前鋒離高鷲城已經只有三十裏了。
　　高鷲城。這個噩夢壹般的城池的名字又出現在耳中時，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壹個夢，壹個長長的噩夢。
　　負責開路的曹聞道這時帶馬過來，到了我馬前兩丈開外便行了壹禮道：“統制，共和軍押糧使者來到。”
　　鄭昭給我的條件就是由共和軍提供糧草，本來說好是在高鷲城會合，沒想到居然變卦了。我不知曹聞道為什麽要離得那麽遠，道：“讓他過來。”
　　曹聞道遲疑了壹下，道：“統制，糧草的事最好妳自己去看壹下。”
　　曹聞道向來心直口快，現在這麽吞吞吐吐的樣子實在有點叫我懷疑。我扭頭看了看鄭昭，見他也正看著曹聞道，眼神有些異樣，心頭壹凜，道：“鄭先生，失陪壹下。”
　　鄭昭被我壹叫，渾身都是壹顫，又笑道：“楚將軍請便。”
　　鄭昭壹定要對曹聞道施展讀心術了，只是被我壹下打斷，他現在多半還讀不到什麽。我生怕夜長夢多，將胯下飛羽夾了夾，道：“曹將軍，快隨我來。”等離鄭昭有了壹二十丈，確認他現在已經用不出讀心術了，我小聲道：“有什麽事？”
　　曹聞道低聲道：“共和軍丁亨利也來了，他說有話要告訴妳。”
　　丁亨利？我略微呆了呆，道：“走吧。”
　　押糧使者名叫孫叔全，是五羊城關稅司主簿孔人英的副手，這次給我們帶來了三十萬斤糧草補給。五羊城壹直以來就以富庶著稱，現在後方已經穩定，與海外的商貿十分頻繁，已完全恢復舊觀，因此雖然五羊城人口眾多，但他們的存糧極其豐足，三十萬斤糧草對他們來說等如九牛壹毛而已。遠征軍從秉德省出發以來，雖然糧草還夠，到了這裏時也已吃得七七八八，所剩無幾了，孫叔全的這批補給來得極為及時。
　　我讓曹聞道通知錢文義過來負責接收這批糧草，壹邊帶馬向丁亨利走去。到他跟前，我拱拱手道：“丁將軍，真是有緣啊，別來無恙？”
　　丁亨利正站在糧車前，兩個親兵牽著他的馬。見我過來，他也拱拱手道：“楚將軍，好久沒見了。”
　　我跳下馬，向丁亨利走去，道：“丁將軍命我前來，有何指教？”
　　丁亨利道：“楚將軍，有件事必要向楚將軍稟報。”
　　他說得很是鄭重，我道：“什麽事？”
　　丁亨利遲疑了壹下，道：“我們本來打算是將糧草運到高鷲城囤積，開戰時再運送就不至於接濟不上了。只是……”
　　高鷲城位於伏羲谷與五羊城的中間，將此地設為中轉站，的確可以事半功倍。我道：“是啊，現在為什麽要這樣運？”
　　丁亨利道：“原本進行順利，只是我們來到此處，才發現高鷲城中不知何時竟然盤踞了壹批蛇人。我帶來的只是壹支運糧隊，正想要向後方請援，正好妳們來了。”
　　我怔了怔，道：“有這等事？”
　　丁亨利苦笑了壹下，道：“這也是我輕敵過甚，沒有先行查看，弄得現在進退兩難。楚將軍，妳來得正巧，此事只能倚仗楚將軍妳了。”
　　“渾蛋，什麽來得正巧，明明是下了個圈套！”曹聞道在案上重重壹拍，“楚將軍，他們明擺著是要我們先和蛇人惡鬥壹場。”
　　我苦笑了壹下。我不相信以丁亨利的本領，居然會連高鷲城中有蛇人都不事先查探明白。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僅僅是讓我們露壹手麽？還是像在南安城那樣，想要對我們偷襲？以丁亨利現在的實力，想吃掉我們應該不行。也許，他是想要看看我們的真正實力麽？
　　我看了看楊易和廉百策。陳忠不會有什麽主意，能看破丁亨利用意的，大概只有他們兩個。我道：“楊將軍，妳意下如何？”
　　楊易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都督，共和軍也許就埋伏在附近，他們想要的，只怕是要看看我軍真正的實力。”
　　我沈默了壹下，道：“廉將軍，妳說呢？”
　　廉百策沒有擡頭，皺起眉，半晌才道：“楚將軍，上壹次與共和軍聯手合攻南安城，我軍的實力，丁亨利應該已經知道了。”
　　那壹次明士貞逃到營中，當時正是奉了海老之命要與我們火拼，結果何從景權衡之下，不再聽信海老提議，反要將海老拿下。那時海老讓共和軍與帝國軍火拼的理由是帝國軍的諸多武器，但明士貞告訴我共和軍已有了壹種神威炮，與帝國軍火軍團的神龍炮相埒。何從景大概覺得帝國軍的武器並不大占上風，所以才會對海老起疑吧。我點了點頭，道：“是。”
　　“方才那丁亨利過來，我在他身上沒聞到有火藥之味。恐怕，”廉百策擡起頭，有些憂慮地看著我，“楚將軍，恐怕共和軍已經發明了壹種比我們的火藥更有效的東西了。”
　　比火藥更有效？我呆了呆，壹時還想不通是什麽意思。回過神來，我道：“真會如此？”
　　廉百策道：“方才丁亨利與楚將軍妳交談時，末將有意與那些共和軍押糧隊搭話。他們雖然不知底細，但隱約也聽說，何從景手下有個叫虛心子的人發明了壹種白色火藥。”
　　火藥是硫黃、硝石、炭合並而成，現在的配方約略是七硝壹硫二炭。硝石雖是白色，但因為摻有硫黃與炭粉，所以拌勻後顏色是灰黑色的。聽廉百策說什麽白色火藥，我道：“難道用的是純硝石麽？”
　　廉百策道：“是不是純硝石我們現在也探聽不到。不過共和軍用了這種白火藥，末將以為他們壹定是想在實戰中測試壹下。”
　　曹聞道在壹邊道：“他們若要測試，趁我們沒來時自行攻擊蛇人，豈不是更好？”
　　共和軍測試的並不是炮火的威力，而是與帝國軍神龍炮的比較吧。我還沒說話，廉百策已冷笑道：“他們是要測試與我們的神龍炮相比，哪個威力更大。”
　　曹聞道詫道：“他們測這個做……”剛說了半句，他壹下睜大了眼，道：“是要對我們下手！”
　　廉百策點了點頭，道：“如果他們的火炮射程、威力不及我們，到時壹旦雙方開戰，吃虧的是他們。需要這等臨陣磨槍的測試，顯然他們馬上就要用炮火來對付我們了。”
　　曹聞道呆住了。共和軍遲早會對我們下手，大家心中都有準備。只是現在對蛇人巢穴的遠征還不曾開始，共和軍就在準備對付我們，廉百策這等說法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可是，丁亨利手下有相當強的武裝，他要攻破盤踞在高鷲城的蛇人殘軍，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現在他要如此做作，我也只能承認廉百策的想法極有道理。
　　陳忠忽然道：“只是，那位丁將軍看上去是個正直的人，他會這麽做麽？”
　　廉百策冷笑道：“正直？也許他是個正直的人。只是在正直的共和軍眼裏，我們都是些帝國余孽，都是需要斬盡殺絕的。”
　　陳忠沒有再說什麽。其實，在他們眼裏，現在共和軍雖然是同盟，同樣也是遲早要消滅的壹支叛軍而已。我想說丁亨利不會這麽做，但卻說不出口。換了我，會這樣麽？我想說不會，但也知道這只是壹句謊言。
　　我道：“廉將軍，妳雖然這樣認為，可是有證據麽？”
　　廉百策站起身，向我行了個大禮，道：“都督，末將若無十分把握，決不敢如此囂張。末將在共和軍中布有壹個眼線，這消息是他舍命得來，請都督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眼線？我不由怔住了，馬上又點了點頭，道：“好。”我想了想，看了他們壹眼，道：“現在神龍炮的有效距離是兩百步左右，明日攻打高鷲城，就這麽辦。只消瞞過丁亨利，他們就不敢對我們輕易下手了。”
　　他們幾個都站了起來，道：“遵命。”
　　開完這個戰前會議，我突然覺得疲倦之極。對蛇人的戰爭已經進入了尾聲，與共和軍的戰爭卻拉開了序幕。漫長的戰爭，已經耗盡了我的心思。我從十七歲從軍，不知不覺，刀頭舐血的生涯也已過了整整十年了。十年能完全改變壹個人，而我，也已徹底變了壹個樣吧？
　　我走出營帳，馮奇過來道：“都督，您上哪兒去？”
　　我道：“就在這裏走走。妳在邊上看著吧，別讓人過來，我想壹個人靜壹靜。”
　　我的營帳離邊上諸軍營帳都有十幾步的距離。因為我愛清靜，雖然也知道應該與士兵同甘共苦，可是這個習慣總是改不了。只是真要散散心，在營帳中間是散不了的。我向操練場走去。
　　這個操練場只是臨時踩出來的，並不如何平整。南疆的氣候濕熱，草木繁茂，現在更是生得郁郁蔥蔥。為了紮營，輜重營曾將草皮略微割了壹道，但留下的雜草還是深可沒膝。我走在草叢中，揀了塊石頭坐下，呆呆地看著漸漸沈下去的夕陽。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最早時看到這兩句話，只覺得李思進多半老來糊塗，所以弄兩句大白話作為銘文。但漸漸的，我也覺得這八個字有著無窮的滋味。
　　“統制。”
　　曹聞道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我轉過頭，卻見他站在我身後五尺遠的地方。沒有我的命令，馮奇他們連楊易都攔得住，唯獨曹聞道卻不敢攔。曹聞道是最早跟隨我的，比錢文義還早。我笑了笑，道：“曹兄，妳不休息麽？坐壹會兒吧。怎麽了，板著個臉。”
　　曹聞道坐到我身邊。如果是平時私底下，他對我向來嘻嘻哈哈的，現在臉色卻很凝重。他看了看四周，小聲道：“統制，我覺得我不認識老廉了。”
　　我道：“怎麽了？”
　　“老廉平時從不出頭，有什麽話也總是在最後說。現在他好像變了個人壹樣。而且，他在共和軍中放眼線，誰讓他這麽幹的？”
　　我忽地壹震。曹聞道的話提醒了我，廉百策作為五德營的壹個統領，居然瞞著我在共和軍中布眼線，這完全不像他的性格啊。如果說他暗中有推翻我之心，以他這種謹慎小心的性子，壹定要瞞住我的，為什麽今天如此鋒芒畢露？現在為了丁亨利這件事我搞得焦頭爛額，這些事都沒想到，聽曹聞道壹提醒，我才覺得其中大有不尋常之處。我道：“妳覺得呢？”
　　曹聞道搖了搖頭，道：“我怕老廉也會和老錢當初在東平城時壹樣。統制，我覺得妳對他們都未免太相信了，錢文義到底出賣過妳壹次，妳還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他。”
　　我心頭壹陣亂，壹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的決策對不對。
　　不，我應該相信他們。楊易，錢文義，陳忠，廉百策，曹聞道，雖然他們性子各個不同，但都與我出生入死那麽多年了，我如果不信任他們，那麽這場仗也不用打了。
　　我拍拍他的肩，道：“曹兄，我們壹同作戰，也有六七年了吧，地軍團正式成軍也有幾年了。這幾年五德營百戰百勝，還不曾打過敗仗，靠的不正是上下壹心麽？”
　　曹聞道沒說什麽。我們與蛇人交手已有幾十次了，戰鬥中廉字營與勇字營配合也相當默契，曹聞道是個天生的軍人，他自然知道戰爭中團結壹致的重要性。
　　我道：“廉將軍不管做什麽，不管他是什麽身份，首先我們就要相信他。我相信五德營的每壹個弟兄，首先是五德營的壹員，相信他絕對不會做出有損五德營的事。”
　　曹聞道大概被我壹席話說得蒙了，點了點頭，道：“是。”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由暗自苦笑。方才說得慷慨激昂，但曹聞道說得也有道理，廉百策的身份實在有些微妙。他說起“眼線”這兩個字時，我就不自覺地想到了……文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