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望海三皓

　　夜色中，馬車走得很快。到了壹個小巷子裏，白薇停下了馬車，小心道：“到了。”
　　我撩開車簾，向外看了看。從巷子口看出去，外面是壹幢高大的建築，十分富麗，門口還停了幾輛大車，正是何從景的車隊。
　　“這是遠人司的夜明樓，倭人就下榻此處。”
　　那幢樓房雖然占地沒有慕漁館那麽多，卻要華麗得多。我小聲道：“怎麽進去？”
　　“何城主今天給他們接風，不會太久。南武公子已經安排好了，等壹會有兩輛柴草車進去，妳躲在車下混到裏面，躲到柴房裏，等何城主壹走就動手。”她從懷裏摸出壹張帛書，道，“這兒是夜明樓的布置圖，倭人首領住的房間用紅筆標出來了。”
　　這絕對是南武公子早就計劃好的圈套了，白薇也畢竟不擅長鉤心鬥角，居然這樣就拿出來，她也沒有想到我會不會問她怎麽會預備下這些東西。我接過來，道：“謝謝妳。”心中卻壹陣厭惡。白薇到底還是想利用我，我也不必太註重她了，萬壹失手，就只能用文侯的秘計，讓五羊城陷入混亂。我正想著，白薇忽然握住我的手，小聲道：“楚將軍，如果覺得沒有機會的話，不要硬幹了，我叫老周馬上送妳去碼頭。今天何從景想不到妳們會走，碼頭上守備不嚴。”
　　白薇的話輕得如同耳語，我心中卻是壹震。這種計劃不會是她背後的人布置的，盡管白薇也在利用我，但她畢竟對我也有真情。我握了握她的手，也極小聲道：“希望成功。”
　　白薇怔怔地看著我，眼裏突然滾下了兩滴淚水，湊過臉來極快在我嘴上吻了壹下。這是第二次了，上壹次她離開高鷲城時，也這樣極快地吻了我壹下，也許她想到了在高鷲城時我對她姐妹兩人很是關照，心有內疚吧。我心中微微壹痛，小聲道：“這不僅僅是為了妳，白薇，即使妳在利用我。”
　　白薇呆住了，結結巴巴地道：“妳……妳……”
　　我按住她的嘴，道：“倭人狼子野心，兇惡不下於蛇人，與他們聯手，實是與虎謀皮，五羊城定不會有好結果的。白薇，如果我失敗了，妳壹定要把這句話轉告給何城主，讓他三思。”
　　我正想下車，白薇猛地抱住我，低聲哭道：“不！楚將軍，我確是受南武公子之命來騙妳的。妳不要去，這件事成功的機會太渺茫了。”
　　不僅僅是渺茫，可以說就是不可能成功，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也只有走下去。白薇最終也對我說了實話，更讓我欣慰。我撫了撫她的額發，道：“白薇，我很喜歡妳，也喜歡這世界上每壹個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妳也為我祈禱吧，讓我順利。”
　　白薇沒有再說什麽，她擦去了淚水，道：“楚將軍，如果妳真的死了，那我也會跟妳去的。”
　　我苦笑了壹下，道：“妳可是鄭夫人，跟我同生共死做什麽？好好跟鄭先生過日子，如果可能，我來做妳孩子的義父。”
　　雖然白薇臉上還掛著淚痕，卻也苦澀地壹笑，道：“妳說什麽呀，妳不知道。”
　　我下了車，白薇忽然又拉住我。我不知她還有什麽話要說，轉過頭，白薇湊到我耳邊道：“我讓老周等在下壹個巷子口，如果失敗，妳馬上沖出來，老周會帶妳去碼頭的。”
　　我點了點頭。在心底，我已經原諒了白薇，卻更加痛苦。除了她，白薇大概是第壹個讓我真正有那種感覺的女子了，只是她已經是鄭昭的妻子。
　　下了車，等了壹會，聽得巷子後傳來車輪之聲。白薇道：“來了。”她拉了拉我，讓我站在路邊，壹個人已走了過來，小聲道：“段將軍嗎？”
　　白薇迎了上去，道：“車備好了？”
　　那人道：“南武公子已經交代過了。那位先生來了嗎？”
　　白薇道：“來了。”她拉了拉我，道，“來，去那輛車底下。”
　　這是兩輛柴草車，車上裝的柴火不少，在車上裝得滿滿的，四周幾乎壓到了地面，如果車底下躲壹個人，自然發現不了。我緊了緊腰帶，把腰刀別到衣服裏面，便要爬到車下，白薇又拉住我，小聲道：“小心點。”
　　我看了看她，她眼中帶著憂傷，我微微壹笑，道：“我命很大的，妳放心。”
　　鉆進車下，這車底盤離地還不到兩尺，釘了兩根木條，我可以抓住木條，把身體貼在底盤上。雖然這樣很累，但從這兒去那夜明樓只不過壹點點距離，這樣壹段我還受得了。
　　壹鉆進車下，抓住那兩根木條，我的臉幾乎要擦到地面了。從這兒只可以看到白薇的雙腳。這時白薇又彎下腰，小聲道：“保重吧，別勉強。”
　　在這兒連點頭都不行，我只是回答了壹個“是”，車子便開動了。
　　五羊城的街道都是青石板，清掃得很幹凈，我也暗中感激何從景。如果是泥地的話，車子開動時騰起來的灰塵便足以嗆死我了。車走轔轔，轉眼便出了那巷子，到了夜明樓門口。門口壹個守衛喝道：“幹什麽的？”那趕車的道：“林大人命我們送柴草來的。”
　　這時從裏面有個人出來，叫道：“妳們可來了，快點快點，菜都上鍋了，再不來，連飯都要夾生了。”壹邊說著，嘴裏還罵罵咧咧地道，“他媽的，明明知道今天有客人來，怎麽不多備些柴草，弄得人手忙腳亂。”想必是個廚子頭。
　　這也是那南武公子安排好的吧，我暗自佩服不已。蒼月公這個兒子我雖然還不曾見過，但這人心思如此縝密，考慮得大是周到，如果夜明樓裏柴草並不缺乏，莫名其妙地送兩車柴草來壹定會讓人懷疑。這個人把前因後果都想進去了，單從這壹點上來看，也大是不凡。現在他是個有力的臂助，但將來，這個人壹定會是個危險的敵人。
　　車子壹進門，那廚子頭道：“就停這兒吧，我們來卸，不用妳們了，妳們去賬房領賞錢吧。”
　　趕車的道：“那可不成啊，我們還要把車卸了送回去呢。”
　　那廚子頭道：“不用了，城主交代過，今天外人不得靠近夜明樓，這兩輛車會有人送回遠人司去的。現在也急用，不必送到柴房了，直接去廚房門口。”
　　壹聽這話，我心中暗自叫苦。南武公子再厲害，看樣子也沒能買通這廚子頭，如果柴草車被帶到廚房門口的空曠之地，在那兒要是下車定會被人發現，我還沒行動便已穿幫了。
　　我正想著該如何是好，邊上忽地有個人大叫道：“停車！停車！”這人叫得甚響，那廚子頭也嚇了壹跳，道：“齊大人，怎麽了？”
　　那姓齊的道：“媽的，這柴草擦到城主的車了！快閃開。”
　　從車下看出去，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腳。我躲的這輛車走在前面，那姓齊的叫的是另壹輛車。他壹叫，幾個人都湊了過去，那廚子頭嘴裏道：“哪兒哪兒？謝天謝地，還沒碰到。”說到最後時如釋重負，看來柴草是差點要被擦上了車，但還是沒擦到。
　　此時兩輛車都停了下來。我看了看周圍，左邊是壹大堆人，右邊則是另壹堆車，那多半便是何從景的車隊了。我心頭靈光壹閃，松開了手，極快地壹翻，從車輪前翻了出去。我身上穿著短衣，腰刀也已放在裏面了，流星錘和手弩這些零碎又沒帶，翻出去時無聲無息。
　　壹出這輛車，我正想找個暗處躲藏，但定睛看時，卻不禁暗自叫苦。右邊是壹大列車子，都是靠墻停放的，柴房卻是在左墻根。此時所有人都聚在第二輛柴草車後面，現在還沒人發現我，但我要躲進柴房的話，就非得在大廳廣眾之下跑過去不可了。我連忙閃到壹輛暗地裏的車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得有個人喝道：“出什麽事了？”
　　這人看來地位更高，那姓齊的連忙跑過去道：“明大人，這輛柴草掛到城主的車子了。”
　　那明大人看來也嚇了壹跳，道：“什麽？該死！沒碰壞吧？”
　　廚子頭道：“沒有沒有，差點碰上，還沒碰上。”他說得很急，看來要是真碰上了，這罪責可不小。
　　那明大人道：“那快挪開，別碰上了。要是碰壞了城主的車子，連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廚子頭道：“是，是。快把車卸到柴草房去。”這後壹句話是對那兩個趕車的說的了。我壹聽柴草車又要到柴草房去，心中大是著急，正要再鉆到車下，卻聽得那明大人道：“等等，讓我看看。”
　　這明大人大踏步走過來，竟是走到靠墻這壹邊的。我嚇了壹跳，將身子縮下來。幸好這兒很暗，他也沒有註意到身後。這明大人繞著柴草車走了壹圈，站住了，伸手拍了拍柴草垛，忽然拔出腰刀來，猛地向車上的柴草刺去。
　　這壹刀刺出，趕車的那馬夫“啊”了壹聲，那明大人冷冷掃了他壹眼，喝道：“城主有令，今日外人誰也不準靠近夜明樓。老齊，妳們去卸柴草，妳們兩個，到賬房領賞後在外面等著。”
　　這明大人拔刀出手，隱隱便是斬影刀的架式。
　　那兩個馬夫肯定已是叫苦不叠，我也暗叫僥幸。幸好沒有鉆回去，否則被他們逮了個正著。但現在躲在這兒也不是個辦法，我正想著該如何離開這裏，那明大人忽然壹哈腰，迎上前道：“城主，您怎麽出來了？”
　　從夜明樓上走下來的，正是何從景，站在他身邊的，赫然便是鄭昭！
　　壹看到鄭昭，我不由叫苦。有鄭昭在，我躲得再好也會被他發現的。鄭昭似乎是支持與帝國聯手的，但如果他發現我混到夜明樓來，只怕會把事情搞砸。而何從景的臉色有點不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到了這時候，我也只有硬著頭皮來了。我打量了四周，何從景的車最大，也很好認，我揀了壹輛最不起眼的小車，故技重施，壹下鉆到了車下。
　　壹到車下，我吃驚地發現這車下竟然有個夾層。那些柴草車的底盤只是臨時添了兩根木條，這輛車底下卻做了半邊架子，我可以躺在上面。
　　這竟然是輛藏人的車子！壹鉆進這車裏，我就覺得不妙。千不選萬不選，我卻選了這樣壹輛車。這下面壹定是藏何從景的保鏢的，等壹下他的保鏢鉆進來，豈不是甕中捉鱉。但這時何從景已經和鄭昭到了近前，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換壹輛車子躲躲了。
　　我聽得何從景小聲道：“這是真的嗎？”
　　鄭昭也小聲道：“千真萬確。”也不知說什麽千真萬確。何從景沈吟了壹下，道：“明士貞，挽車，我們去望海館。”
　　車子晃了晃。
　　何從景竟然沒有上他那輛大車，上的是這輛小車！
　　我正在暗自叫苦，那明士貞道：“是，是。”忽然又低聲道，“要不要叫小馬下來？”
　　何從景道：“不必了，讓他在這兒守著。”忽然他壓低了聲音道，“鄭先生，妳在這兒看著，他們到底想做什麽，我去去便來。”
　　鄭昭道：“是，大人。”
　　那明士貞牽了壹匹馬過來，道：“大人，就我們都走嗎？”
　　何從景道：“不要驚動別人，妳給我趕車吧。快壹點，我還要趕回來。”
　　明士貞道：“是。”他跳上馬車，壹抖韁繩，馬車登時出了夜明樓。
　　這輛馬車很不起眼，出了門，車子卻停了停。何從景低聲道：“怎麽了？”
　　明士貞道：“沒什麽。城主，到底出什麽事了？”
　　何從景哼了壹聲，道：“士貞，妳的話太多了。”
　　明士貞沒有說話。我也將身體縮成壹團，動也不敢動。現在馬車進了壹條陰暗的小胡同，如果我跳下去的話，多半他們發現不了，但我心中更加好奇了。何從景方才壹定在為倭人接風洗塵，但他為什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意外？現在已經出來了，要再進夜明樓看來已是不可能，何況南武公子也想不到我居然會和何從景壹起出來，就算他在騙我，現在也騙不到了。
　　何從景坐在車裏，我聽得到他的腳在“啪啪”地踩著地板，心中定是焦躁不安。
　　明士貞駕車之術大是高明，馬車走得很快，在周圍的寂靜中，馬蹄聲如不斷落下的鐵屑。過了壹程，車子慢了下來，有人道：“是什麽人？”剛問好，那人忽地立正，低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請安。”大概發現來的是何從景。
　　我躲在車下，從縫隙裏看出去，只能看到壹堵高墻。這堵墻高得嚇人，竟然有兩丈許，平常人家壹般也不會築這麽高的墻的。開門的聲音也很是沈重，看來這扇門同樣非常厚實。馬車進了院子，停了下來，我聽見有兩個人快步過來，道：“老朽見過城主。”聽聲音，正是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
　　何從景下了車，低聲道：“海老呢？”
　　木玄齡道：“稟城主，大哥在懸針臺夜釣，可要我去請他來？”
　　何從景道：“不必了，我自己過去吧。”
　　那個“海老”多半便是望海三皓中第壹位那個了。聽木玄齡的口氣，他們雖然並稱“三皓”，但語氣間幾乎讓那“海老”當成主人壹般。而木玄齡此時沒半點在談判時的囂張，當時與郁鐵波兩人似乎水火不容，但現在他們卻好似全無芥蒂，看來，談判時他們針鋒相對，其實全是做給我們看的戲吧。
　　有壹件事白薇也不知道，這望海三皓雖然號稱是何從景言聽計從的人，但何從景真正言聽計從的，只怕只有那個海老。
　　木玄齡道：“是，城主隨我們來。”
　　何從景道：“士貞，妳在這兒等著，我們馬上過來。”
　　明士貞道：“遵命。這個，大人，小人想出個恭，不知行不行？”
　　何從景罵道：“拉屎還要請示做什麽，去吧，車子放在這兒不會有事的。”
　　他說著轉身走去。
　　聽得明士貞說什麽要出個恭，我心中便是壹動。運氣實在太好了，我正擔心明士貞守在這兒，我沒辦法下車追蹤何從景，沒想到明士貞偏偏這時候要離開。聽著聲音漸遠，我先從車下探出頭來看了看，四周死寂壹片，周圍壹個人也沒有。
　　我輕輕鉆出車下，閃到了壹塊石頭後面，打量了四周壹下。這個院子與慕漁館和夜明樓都有所不同，占地大得驚人，裏面假山怪石林立，樹也種得極多，房子卻很少，大概是只給這望海三皓住的。何從景隨著木玄齡與郁鐵波兩人走在了幾十步外，明士貞不知到了什麽地方。
　　這是個好機會。我正要向何從景那邊走去，哪知剛直起身子，突然覺得頸後壹寒，壹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貞的聲音低低地在背後響起：“妳到底是什麽人？”
　　我壹個激靈，登時出了壹身冷汗，心知自己太過大意，小看了這個人了。我躲在車下，使得車廂重量重了許多，何從景是坐車的，還感覺不出來，明士貞卻趕慣了馬車，壹定早有覺察了。可是他的行為卻有點怪，按理，他發現我後應該立刻喊人過來，可是他卻把聲音壓得極低，好像怕別人聽到壹般。
　　他這麽做到底是什麽用意？轉瞬間我便想了好幾種可能。他想獨占功勞？不會，便是喊人來，他的功勞也仍是最大的，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個有另壹種身份的人，這般低聲問我，定然也是擔心我與他是同壹路的。
　　想通了這壹點，我倒有點放心了。現在只有猜壹猜他是哪壹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從景身邊的細作，還是別的勢力的內間？
　　能在何從景身邊派細作的，現在到底有哪些勢力？
　　我正想著，明士貞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後壹頂，低低道：“快說，妳是誰？”
　　他大概想讓我見見血，因此頂得不輕，可是我只覺得有點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卻沒能刺下去，被我襯在衣內的海犀甲擋住了。明士貞見刀刺不下去，也“咦”了壹聲，道：“妳穿的是鮫織羅還是鮫滿羅？”
　　聽他這麽問，我腦海中登時壹亮。軍中的軟甲雖然有個“軟”字，其實還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鮫織羅又薄又軟，穿在身上幾乎與平常內衣差不多。樸士免給我的這件海犀甲雖然比鮫織羅要厚和硬壹些，仍然比軍中常見的軟甲要軟薄許多，怪不得明士貞會誤認。不過，他會問出這樣的話，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壓低聲音道：“我叫方登雲，這是堂兄方摩雲給我的鮫滿羅。”心想方摩雲那件鮫滿羅已隨著方摩雲的屍首進了大海，死無對證，怎麽都不會有錯的。
　　哪知我剛壹說出口，卻聽得明士貞哼了壹聲，接著便聽到他吸氣的聲音。
　　他要喊了！我只覺頭“嗡”的壹聲，冷汗直冒。我說錯了？難道他知道方摩雲穿著鮫滿羅墮海了嗎？現在，我只剩下壹個機會了。
　　殺了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殺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總要深吸壹口氣，而這時候四肢也是最無力的時候。我顧不得多想，手往腰間壹按。百辟刀紮在了外衣裏面，現在根本沒工夫撩衣拔出，我的手指隔著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連衣服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壹挑。
　　“刺”壹聲輕響，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壹扭身子，壹腳已然離地，以左腳為軸，身體向左邊轉去。此時刀柄還靠在腰間，貼著我的身體掠了過去。雖然這樣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只消轉半個身，成為與他相對，這刀子便可以旋過去割斷他半個胸膛。明士貞此時這口氣還沒吸完，我的刀已揮了出去。現在，只有賭壹賭，是他先喊出聲來，還是我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對自己的刀術很有自信，隨著身子轉過去，明士貞驚愕的臉也壹點點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再快壹點！我默默地想著，再快壹點，壹定要在他喊出聲以前殺了他！
　　刀子已經碰到了明士貞的衣服了，只要再轉過去壹點，就可以切入他的身體。以百辟刀之利，這壹刀足以將他當胸橫著割開壹條深深的口子，到時他自然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可是，這時候我的身體也疼得像要斷裂。
　　這樣扭轉身體，實在有點過於逞強了。我咬緊牙關，右腳又是壹蹬，想借壹下力。哪知還沒點上，明士貞的刀忽地閃過來，正架在百辟刀上。兩刀相交，“當”壹聲響，他的刀斷成兩截，刀頭落地。
　　他的刀遠沒有我的百辟刀好。我還沒來得高興，手腕忽地壹疼，如遭利斧斫擊，痛得我都差點叫出聲來。
　　這正是斬鐵拳！明士貞這人壹定和周諾有什麽關系！可還沒等我想出有什麽關系，後面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麽事了？”卻是門口那兩個衛兵在喊。這兒與門口雖不是太遠，卻有壹塊大石頭擋著，他們看不見我們，卻聽到了明士貞刀頭落地的聲音。
　　完了！我心中壹寒。現在我唯壹的辦法就是趕緊逃。可是，這望海館的墻如此高法，要翻墻出去，幾乎是不可能，何況這明士貞還在邊上，那侍衛發現情況有異，壹定馬上會過來查看的。我又急又氣，背後冷汗直流。只壹剎那，內衣登時被冷汗濕透了。
　　明士貞突然大聲道：“沒事，我出恭時刀掉下來了。”
　　他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幫我瞞著？我不由壹怔，那問話的衛兵卻笑罵了壹句，道：“明大人，沒沾到妳的屎吧？”
　　明士貞也笑道：“站妳的崗吧，被妳壹嗓子，我都嚇了壹大跳。”
　　他嘴上說著，眼睛卻看著我，慢慢向我走來，兩手攤開，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沒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麽，只是握著刀默不作聲。
　　明士貞看著我的刀，忽地輕聲道：“百辟刀？”
　　我點了點頭。到了這時候也不必瞞他。他多半認出了百辟刀才為我掩飾的，如果我再不承認，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貞忽然微微壹笑，道：“原來妳是楚休紅將軍。”
　　我大吃壹驚，幾乎以為他是個能掐會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著，低低道：“妳是誰？”
　　明士貞從地上撿起那半截斷刀，塞進了刀鞘，低聲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貞，見過楚將軍。”
　　他是文侯在這裏伏下的暗樁！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僥幸。沒想到明士貞會是文侯派來的人，真是死裏逃生。此時我背後仍是涼涼的，身體卻軟軟得幾乎要摔倒，方才太過緊張，現在壹松懈，但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明士貞低聲道：“久聞楚將軍大名，妳所統龍鱗軍現在來了沒有？”
　　我道：“我現在帶的是前鋒營，來了三十個……”順口剛說到這兒，卻見明士貞微微壹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讓我住嘴。我心中壹亮，恍然大悟。原來他這話是確認壹下我的身份，如果我只是順著他的話承認，那壹定也會順口說龍鱗軍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來的人，這短短壹瞬，他立刻考慮到那麽多，與他相比，我仍然太過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貞又低聲道：“何從景今日與倭島使者見面，不知出了什麽意外。另外，楚將軍，妳要忘記我這個人。”
　　他把後半段殘刀也塞進刀鞘，轉身背向著我。我看了壹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說話，轉身向何從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已經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個細致入微，不放過任何可乘之機。正想著，忽然身子壹震。
　　不對！
　　明士貞可能瞞過何從景，但他壹定瞞不過鄭昭！而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的時間壹定不會短了，這麽多年，難道鄭昭從來沒有讀過他的心思嗎？何從景可是知道鄭昭有這本領的人，以何從景多疑、精細的性格，豈有不試探身邊人心思的道理？難道，我又上當了？
　　我心中越來越寒。方才只有明士貞試探我，我卻根本沒去試探明士貞說的對不對。可是如果明士貞在騙我，他又有什麽用意，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想得頭昏腦漲。現在也沒工夫想這些了，不管怎麽說，明士貞現在在幫我，他的底細以後再查吧，當務之急是去聽聽何從景到底與那個“海老”說些什麽。幸好這望海館雖在城中，布置得卻大有野趣，高樹林立，枝繁葉茂，借樹木藏身，誰也發現不了。
　　小心走了壹程，前面忽然有壹片空地。那是壹座很大的假山，做成壹個懸崖模樣，下面是壹個大池塘。這池塘也做得像個海灣，大概是望海館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個人，壹個人手握釣竿坐在懸崖邊上，另三個人壹前兩後站立著，後兩人皆是滿頭白發，正是木玄齡與郁鐵波，站在前面的自是何從景了。
　　我站在壹棵大樹後，把手伸到耳邊，側耳凝神聽去。幸好海風是吹向我這邊的，他們聲音雖然不大，卻還可以隱約聽清楚。此時正聽得何從景道：“海老，他們到底是何用意？”
　　何從景說完，那個海老卻沒回答，伸手把釣絲甩出去。這人既稱“海老”，年紀自然很大了，但甩釣絲的動作幹脆利落。從我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此時月光正明，映下壹片銀輝，遠遠地看得那老人極是瘦小。何從景身材甚長，那老人站起來大約也不到他肩頭，此時更是連何從景的腰都不到。
　　我正看著，忽然，聽得那老人道：“是不甘被拋棄。”
　　這聲音非常熟悉！與他的話相比，這聲音本身更讓我震驚。我壹定認識這個老人，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了。我認識的老人有不少，武侯和文侯都算老人了，安樂王、真清子也都是，這老人自然都不是他們，可是怎麽想也想不出到底是誰。
　　何從景沈吟了壹下，道：“海老，您以為該如何？”
　　老人道：“這些海賊倒是膽色過人，不無可取，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殺之。只是，若用了他們，倭人那面就必要斷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頭壹亮，已約略猜到了端倪。
　　來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五峰船主依靠倭人勢力，在海上搶劫過往商船，自然與靠商船得利的五羊城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當倭人與五羊城聯手，五峰船主勢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們要竭力破壞五羊城與倭島聯手之計，不惜秘密將倭人的使者斬盡殺絕。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惜代價要消滅正撞上此事的天馳號。那時還想不通海賊為什麽會突然與倭人翻臉，原來當中有此玄機。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島使者來與何從景談判，真個如那老人所說，膽色過人。
　　他們的意思，是要使倭人與五羊城的聯手告吹。告吹後，倭人只道五羊城將使者盡數殺死，自然結下深仇，便會更加支持五峰船主劫掠商船了，而五羊城便會覺得是由於倭人使者太過無禮，使談判告吹後還惱羞成怒，試圖報復。如此壹來，雙方都被五峰船主玩弄於股掌之上，最為得利的便是海賊了。
　　這些海賊確實非同壹般，在兩股勢力的夾縫中遊刃有余，堅持到現在，五峰船主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
　　何從景此時沈吟了壹下，道：“只是，海賊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飄忽不定，以前總找不到他們。此番既然送上門來，不如將他們殺了，再派人與源氏幕府聯系。”
　　那老人低低壹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釣鉤之香餌。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將倭人引來，只怕尾大不掉，難以收拾。”
　　何從景默然不語。看來他也未必沒有與倭人聯手將蛇人與帝國消滅後，倭人再消滅自己的憂慮。他想了想，道：“只是，帝國已是外強中幹，與帝國聯手，付出較多，所得卻又較少，實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壹抖，釣竿壹下舉起，鉤上掛著的壹尾魚不住跳動，在月色中銀光閃閃。待那魚到跟前，他伸手壹把抓住了魚身。這魚力道不小，身上又都是滑滑的黏液，本來很不好抓，他卻輕描淡寫地便抓在了手裏。他將魚從鉤上摘下扔進身邊壹個桶裏，又在鉤上放上了餌料，重又擲入水中，道：“城主，正因帝國已是桑榆晚景，才會急於聯手，不惜以壹王壹侯為質，再提供輜重，源氏幕府可不會答應這等條件的。”
　　何從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與帝國聯手較好？”
　　老人道：“以當前而論，蛇人勢大，不論帝國還是五羊城，獨力皆難抵擋，唯有兩方聯手，方能與之抗衡。至於說帝國的實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符敦城，見西府軍能擊退來犯蛇人。雖然那支蛇人並不強，但以西府軍便可得勝，帝國軍自然更勝壹籌。何況倭人去年犯句羅之境，最終鎩羽而歸，可見倭人實不強於帝國。再說倭人皆貪利忘義之徒，與之聯手，定不願全力在前，只想坐收漁利，與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從景想了想，道：“若與帝國聯手，將來帝國對五羊城下手，又該如何是好？”
　　老人頓了頓，道：“如今這帝國，當年是如何得來的？”
　　何從景怔了怔，馬上壹躬身，道：“謝海老指教。”
　　帝國是大帝當年率十二名將，東征西討，最終建立起來的。大帝初起時，力量也很小，前後共花費了九年時間，其間三起三落，有壹次甚至眾叛親離，連壹同起事時的十八子也有壹個背叛了大帝，但最終大帝還是得到了這片廣袤的領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說何從景壹樣可以在其間發展勢力，走上與大帝同樣的路吧。何從景顯然明白了這個意思，我聽得暗自吃驚。雖然何從景最終放棄了倭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經聽到了這些，只怕又要有變數了。
　　正想著，何從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擾，請海老歇息吧。”
　　他轉過身，又向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行了壹禮，卻沒有向那老人行的禮恭敬，看來在何從景眼裏，木郁兩人雖然也位列三皓之壹，比那老人的地位卻低多了。我閃到樹後，壹動不敢動，只怕被何從景發現。
　　雖然此次談判出了些變故，最終還是成功了，只是何從景有不臣之心，我壹定要向文侯報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說的話。路恭行也說文侯有不臣之心，倒是無獨有偶，便是西府軍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腦塗地地效忠帝國。
　　野心像壹樽帶毒的美酒，人人都想，只是看有沒有這個胃口吞下去。我不禁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會不會也動這個腦筋？
　　不知道。未必不會，也未必壹定會。我暗自嘆了口氣，只覺茫然。雖然也知道刀兵四起，只會使生靈塗炭，可如果我有能夠席卷天下的實力，我也未必不會去做。此時何從景的身影已經漸漸消失在路上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都壹樣。如果我是何從景的部下，那麽他所做的壹切都是對的，可現在，我必須要把他的企圖上報給文侯知曉。雖然今天沒什麽實質成果，可是知道了何從景的決定，我也放下了心。現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和進來相比，也不見得太容易。
　　我慢慢向後退去，壹邊看著那個山崖上的人。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湊到那老人跟前，正小聲說著什麽。看來壹切都沒什麽意外，我扭過頭看了看身後，正想找壹個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只覺壹暗。
　　有暗算！
　　我大吃壹驚。此時我把頭扭過去了，卻怎麽都沒想到有人在這時候暗算我。這人來得好快，如果我再轉頭面對他，只怕頭還沒轉過去便要被擊倒了。到了這時候，也只有硬著頭皮硬碰硬，只希望還來得及。我也不再扭頭，人極快地向後壹躍。還好我的頭是轉向後面的，側著身子跳開也不至於撞到樹幹上。
　　剛跳開壹步，邊上忽然有人長長籲了口氣。這聲音很低沈，吐氣悠長，但也沈重至極。我還沒回過神來，壹個人已重重壹掌擊在我肩頭。
　　這壹掌力量大得驚人，我的肩上像壹塊巨石重重壹擊，疼得彎下腰來，半邊身子都快麻木了，壹個踉蹌，人也差點摔倒在地。借著微光，我才看見打了我壹下的赫然便是那郁鐵波。我大吃壹驚，方才我明明看見他站在那海老跟前，沒想到竟然這麽快便到了我跟前，這兩個老人方才在那海老跟前活像兩個跟班，我也小看了他們，沒想到這兩個竟然是極厲害的拳術好手。
　　此時我已顧不得要不驚動旁人了，伸手壹把抽出了百辟刀，哪知還沒劈出去，只覺刀身比平時沈重了許多，根本不聽指揮。
　　是木玄齡。他極快地閃到我身後，用兩根手指夾住了刀背。按理他只是用手指夾著，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比我壹只手的力量大，可是我的右臂被郁鐵波打了壹掌，這時已比不上他的力量了。
　　完了嗎？
　　我腦海中閃過了好幾個念頭，但哪壹個看來都不可行。這木玄齡和郁鐵波的本領高得異乎尋常，在馬上以槍術對敵，他們說不定不是我的對手，但在步下，我卻比不過他們這種神奇莫測的拳術了。
　　我還不想服輸，正待再想個別的主意，郁鐵波又是壹掌向我頭部擊來。他用的不知是不是周諾的斬鐵拳，威力不會比斬鐵拳小。我曾見過唐開使出斬鐵拳，他壹掌能把壹根槍桿斬斷，郁鐵波這壹掌帶起的風聲極厲，雖然未必真能斬斷精鐵，但擊中我的話，我多半會被打昏過去，偏偏右臂被他打了壹掌又使不出力來，就算要硬碰硬，也壹定不是他的對手。
　　不行，我至少還有壹個反擊的機會。我的右臂仍然很是酸痛，幹脆將身體向後壹靠，“砰”壹聲，肩頭撞在木玄齡身上。木玄齡身材沒有我高，也沒有我壯實，被我擠得壹個踉蹌，抓不住我的刀了。我極快地將刀交到左手，壹刀削向郁鐵波的手掌。他的拳法再高強，也不可能比百辟刀鋒利，他右手壹掌，左手極快地壹托我的手腕，右掌從刀下疾伸過來。但我左手的刀只是虛招，只要他緩壹緩，下面壹腳蹬了出去。
　　腳比手臂要長，力量也比手大，因此當初教拳術的老師曾說過，拳訣有謂“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只是身為武將，主要還是靠馬上刀槍取勝，拳腳只是輔助而已，我的拳術算不得太高明，只是這壹腳踢得無影無蹤，郁鐵波也沒料到我居然還能反擊，壹腳正中他的小腹。壹踢中，我只覺腳尖疼得像要斷裂，好像踢中的是塊大石頭，郁鐵波也被我這壹腳踢得彎下腰去，頭上冒出冷汗。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覺得兩邊肩頭壹陣酸痛，卻是木玄齡又閃上來，雙手如鐵鉤抓住我的雙肩，我的兩條手臂壹點力氣也用不上來了。
　　我壹陣絕望，但仍不死心，方才壹腳蹬翻了郁鐵波，壹腳還沒收回來，另壹腳壹點地，人壹躍而起，顧不得肩頭疼痛，反著向後踢去。這壹腳用不出太大的力量，“砰”壹聲踢在身後的木玄齡膝頭，木玄齡哼了壹聲，身形只是晃了晃，手上卻加了壹把力。我只覺得身體像落入了壹把鐵鉗中，再也用不出力了，不禁疼得低低呻吟了壹聲。郁鐵波已搶上來，壹把從我手中搶過百辟刀，低低道：“居然敢到望海館來行刺，小子，這些年來妳可是頭壹個。”
　　我疼得說不出話，眼中望出去，郁鐵波的樣子都有點變形。郁鐵波舉起刀便向我胸口刺來，我情知已到絕路，再也無計可施，不禁閉上了眼等死。哪知剛閉上眼，卻聽得那海老的聲音傳過來：“把他帶過來吧。”
　　他們方才就已經發現我了吧，我居然還自以為得計，偷聽得不亦樂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帶到那老人跟前，無非是晚死壹刻，而談判的事出了這樣的變故，說不定也要功虧壹簣，現在該怎麽辦？可是到了這時候，再怎麽想也想不出壹個好主意來。
　　木玄齡年紀老邁，力量卻著實不小，拖著我向前走，郁鐵波拿著刀站在壹邊，仍是戰戰兢兢。看來我這壹腳將他踢得不輕，他走路時也有點踉蹌。到了那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開他吧。”
　　這話不僅是木玄齡和郁鐵波，連我都大吃壹驚。木玄齡道：“大哥，這刺客本事不小……”
　　“放開他，不用擔心。”
　　老人收起釣竿，站立起來轉過身，微微壹笑：“楚休紅，好久沒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