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謀事在人

　　“咣”的壹聲響，鐵門被關上了。直到這時，我才從怔怔中醒來，猛地沖到門邊，叫道：“我要見畢將軍！”
　　那個正在鎖門的獄卒冷笑了壹下道：“行了行了，每個人頭壹天來這兒都說要見這見那，妳就安心待著吧。”
　　他鎖上門便自顧自走了，我抓著門上的鐵欄叫道：“我有話要說！快放我出去！”但那獄卒躺到壹張竹躺椅上，卻像聾了似的再不理我。我拼命搖晃著門上的鐵欄，叫道：“聽到沒有！我有話要說！”
　　我喊了壹陣，那個獄卒有些不耐煩，高聲道：“省省吧，楚將軍，妳是壹級重犯，不用胡思亂想了。”
　　我是壹級重犯？我被這幾個字嚇得呆了。壹級重犯，那都是犯死罪，馬上要問斬的。畢煒騙了我，在西門外，他所說的地道其實根本不存在，有的卻是個陷阱。他壹定是要將我和二太子都在陣前滅口，只是陰差陽錯地沒有成功。畢煒要害我，是為了滅口吧，可我實在想不通二太子為什麽會指我為反賊？他明明是我從蛇人營中帶出來的，在他掉進那陷阱後，如果不是我舍身救他，恐怕他現在早成了壹攤肉泥了。
　　也許，他是在故作不知？故意犧牲我來迷惑畢煒？
　　我知道再怎麽拍打鐵門也毫無用處，頹然坐倒，心中像化成了冰。二太子在掉進陷阱時，他大概也已經知道這是畢煒設下的圈套，也知道在城中和畢煒對著幹沒有好下場，因此故意將我抓起來，以表明他並不知情吧，這樣畢煒與他就不會到破臉的地步。
　　只是二太子經此壹役，聲名掃地，以後便不能再號令畢煒了。坐在發出惡臭的爛稻草上，我不由冷笑起來。
　　畢煒的樣子很粗豪，但如果以他的相貌去判斷他這個人，那壹定會吃大虧。沒想到，他這人竟然會那麽愛使計策，只是這些計策並不見得高明，設那個陷阱實在是畫蛇添足。如果城外時他把我扔給蛇人，恐怕我到死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我坐在墻根，把背靠在墻上。腿上的傷口這時又開始壹陣陣地疼痛，像有無數細針在紮，但現在我也沒辦法換藥什麽的了。我將那條傷腿伸直，讓自己好受壹些，開始想著以後的可能。
　　我背後沒什麽靠山。文侯雖然像對我頗為賞識，但如果跟畢煒比起來，我壹定是無足輕重的，現在我還有洗脫罪名的可能吧？我想了又想，也實在想不出，好在我也想不出二太子該如何坐實我這個“反賊”之名。我將他有可能羅織給我的罪名壹條條想過去，再想著如何反駁，心中像是自己在和自己說話壹樣。可是，如果畢煒將我在牢中滅口呢？那又該如何應付？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麽辦法。如果畢煒要在這重牢裏殺我，那我肯定是死路壹條了。
　　我坐的是重牢，墻壁有壹半是埋在地下的。靠在石壁上，漸漸已覺得石頭的寒意，我換了個姿勢，把壹些幹凈些的稻草堆在壹起，躺了下來。
　　不止是武器被下了，連那兩本書也已被搜繳。好在《勝兵策》本來字數就不多，我已能背誦，那部《道德心經》雖然背不上來，不過附著的幾個打坐圖我已熟而又熟，有壹個正是躺著的，我睡在稻草上，將兩腿扳到和圖壹樣的姿勢，慢慢地調勻呼吸。《道德心經》中說打坐時要心無雜念，但我現在壹念已沒，壹念又生，心中像是翻江倒海，只能勉強按照姿勢做個樣子而已。直到現在我仍然有些不明白。
　　也許，等我被斬殺時也不會明白了。
　　重牢只有壹個小小的窗子，離外面的地面只有壹尺左右。地上的草長得很茂盛，這個季節植物都像野火壹樣，幾乎以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長，可是牢房裏只有壹小塊陽光照進來。便是這壹小方陽光，大概再過壹陣就沒有了。我雖然盤腿坐著，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在這兒，如果畢煒要滅我的口，那實在容易至極。現在任吉已經被滅口，接下來會不會是我？而畢煒背後，文侯又是個什麽樣的角色？
　　我默默地坐著，漸漸沈入冥想。說也奇怪，這樣坐著，憤怒、絕望、憂傷，都像水壹樣流走，心中只是壹片空曠。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打開牢門的聲音驚醒：“楚休紅，吃飯了。”
　　從門下的縫隙裏塞進壹個盛滿食物的瓦盆。我走到門前拿起來，道：“什麽時候提審我？”
　　我已經把應答之語全想好了，如果畢煒要加我壹個“謀刺殿下”之名，那我就要把他跟我說的全原原本本說出來。這樣壹來，我定是難逃壹死，但二太子壹定會與畢煒徹底鬧翻，縱然畢煒不至於被拿下，也要他好看的。只是我更希望畢煒能夠為了隱瞞真相，來與我對口供，這樣我還能有壹線生機。只是，這有可能嗎？
　　那個獄卒冷笑道：“早著呢，沒有殿下之命，妳就住下去便是。”
　　他說完便又走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重牢裏，就算是獄卒也不會開心。我拿著那盆食物坐到窗前，開始壹口口地吃著。這盆是些米飯和煮得稀爛的蔬菜，還有壹塊肉，和戰事緊急時吃的那些幹餅比起來已經是天堂的生活了。吃了壹半時，外面忽然響起了壹陣敲門聲。
　　敲的是重牢的大門。那個獄卒開了門，問道：“是什麽人？啊，是邵將軍手諭啊……”開始還壹股兇狠，但馬上又滿是諂媚之意。
　　是邵風觀派人來看我？我放下了盆，冷冷地壹笑。邵風觀和畢煒是壹丘之貉，我不相信他會有什麽好心腸，只怕，現在是要來滅我的口了。我躺倒在床上，右拳不由暗暗捏緊。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這人身上披著長長的披風，從頭包到腳，壹走進來便把門掩上。我翻身坐起，道：“有什麽話，快說吧。”
　　這人沒有說話，只是將披風的帽子翻了下來，露出他的臉。壹見他的臉，我不禁倒吸壹口涼氣。
　　這是邵風觀！
　　我驚愕地壹句話都說不出來。邵風觀居然來看我！如果要滅口，絕不會出動到他這等人物。我本已經絕望，準備破罐子破摔，但是壹見是他，身體也像被釘住了壹般。邵風觀似乎也預料到我的反應，將手指按在嘴唇上，低聲道：“楚將軍。”
　　他的聲音輕得有如耳語，我滿腹狐疑，卻又生了幾分希望，嘴上卻仍是道：“邵將軍，有何貴幹？”
　　邵風觀站在我跟前，臉上壹點表情也沒有，像是沒有聽出我話中的譏諷之意：“我的來意妳想必也知道。”
　　“哼哼，”我看著他的臉，心中又有壹股怒火升起，“邵將軍看來是親自來滅我的口了？真是屈尊。”
　　他穿著這件長大的披風，也看不出身上有沒有帶武器。聽說地火水風四將都是馬步全能的勇將，以前勞國基的槍術刀術都相當強，不過再強，也未必能強過我多少，如果拼死壹搏的話，我也未必輸與他。我又捏緊了拳頭，只要他略壹分神，我就壹拳打在他臉上去。就算我被殺了，如果臨死前殺了東平城主將，倒也值得。
　　邵風觀像是知道我的意思，將披風緊了緊道：“我是來救妳的。”
　　如果他說別的話，我這壹拳早打出去了。但是他這話壹出口，我的拳頭不由得松了下來，疑惑地道：“救我？”
　　邵風觀臉上露出壹絲高深莫測地微笑：“有些話不必多說了，明天二太子要審妳，妳只要說妳壹概不知道就是，多余的話壹句也不要說。”
　　我怒道：“畢煒跟我說會有地道接應，結果是個陷阱，難道這我也不知道嗎？”
　　“妳若這般壹說，不論是畢將軍還是殿下，都會迫不及待要殺妳了。”
　　我又從鼻子哼了壹聲。邵風觀大概是畢煒叫來買通我的吧，如果他真的是想讓我幫他圓謊，那我自然也答應，只是我心頭的怒火仍是壓不住，道：“任吉又怎麽會死的？”
　　“任將軍舍身取義，死得其所。原本只是他壹己之事，楚將軍，妳運氣太壞了，自己將這黑鍋攬上了身。”
　　他這話已十分露骨，是直接承認他也參與了這件陰謀了。我有些震驚，半晌才道：“邵將軍妳與文侯大人反目，只怕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吧？”
　　邵風觀笑了笑，沒有回答我，只是道：“楚將軍，今天我也沒有來這兒，說的話妳也必須爛在肚子裏，知道嗎？”
　　我看了看門外，外面那個獄卒正探頭探腦地在張望，似乎想聽聽我們在說些什麽，只是邵風觀的聲音極輕，他未必聽得清。我道：“我要是不識趣，恐怕當場會死在這兒吧？”
　　邵風觀臉上露出壹絲慚色，馬上又正色道：“此事牽涉極大，我與畢將軍都覺得讓楚將軍這等人才因為此事犧牲，太不值得了，希望妳也能配合。”
　　他說完，將披風披到頭上，轉身敲了敲鐵門，那獄卒忙不叠地過來拉開門道：“好了嗎？”
　　邵風觀沒有說什麽話，只是點了點頭。出門時，他轉過頭輕輕道：“相信我。妳的戰馬刀槍我都替妳收好，以後還妳。”
　　他走出了門，那獄卒又在鎖著我的牢門，“咣咣”地響了壹陣，鎖上後又去開大門的鎖。看著邵風觀的背影消失在陰影中，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邵風觀是來和我對口供，那麽我只要按他的做，多半還有壹線生機。只是打死我也不信畢煒會對我動惻隱之心，難道是邵風觀幫我說了好話？這我倒從來沒有想到，我和他根本沒什麽交往，他也用不著冒這等危險來幫我，如果被二太子知道的話，連他自己的生死都是問題了。
　　不管怎麽說，我現在已經有了壹條生路。我就像掉在了壹個無底深淵裏，現在就算有壹條蛛絲我也要拉住的，只是我不知道這是否又會是畢煒的計策，現在說得好好的，讓二太子抓不到把柄後再殺我。可是現在我根本沒有選擇了，把畢煒的陰謀抖出來，我壹定死得更快，那麽只有聽他的。
　　這時那獄卒將邵風觀送了出去，過來敲敲我的門道：“楚休紅，吃完沒有？”我這才省得還有半盆飯，端起來大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把空盆遞出去。因為知道自己有了壹線生機，我把盆端出去時道：“重牢吃得不壞啊。”
　　那獄卒從鼻子裏壹哼：“想死吧，今天是天壽節，普天同樂，才會給妳塊肉吃。”
　　今天是天壽節啊。我猛地想起今天正是三月二十三。日子過得也真快，高鷲城破距今已有兩個多月了，春天也馬上要過去。兩個多月，我由壹個逃出升天的敗兵提升到下將軍，在軍校待了壹陣，又被抽到援軍來到東平城，再變成現在的階下囚，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起起落落實在是做夢都想不到。我坐在床上默默地想著，既有死裏逃生的慶幸，更多的卻是迷惘，還有壹些，就是心酸。
　　第二天壹大早，我正在打坐練氣，獄卒打開門道：“楚休紅，有人來提妳。”
　　是二太子要審我吧？我倒是心壹寬，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門外的獄卒卻換了個人，我倒是壹怔，道：“妳們換班這麽早？”
　　那獄卒道：“呸呸呸，少觸我黴頭，章昕昨晚去換閻王爺跟前的班去了。快走，少耍花樣。”
　　那個叫章昕的獄卒死了？我壹怔之下，渾身又是壹陣冰涼。昨晚那獄卒還是生龍活虎的，哪會有這種巧事生病死了？
　　壹定是邵風觀幹的。現在連他來看過我的證據也沒有了，就算我跟二太子說，那也是死無對證，此人的心思縝密，心狠手辣，實在了不得。我本來還想要是二太子以讓我說了真相為籌碼，讓我洗脫罪名的話，我說不定也能聽從，但現在卻壹陣恐懼。邵風觀連這樣的痕跡都要掃幹凈，我就算對二太子說實話，他也壹定早有預備，到時我只怕死得更快。但也由此可知，邵風觀的話恐怕都是真的。
　　二太子的營帳我是第二次來了。跟著兩個士兵站在營帳外，壹個士兵進去通報，又押著我走進去。
　　裏面，二太子像個重傷在身的病人壹樣躺在壹張矮床上，身後站著兩個親兵。太子的貼身隨從有七個，二太子原先也有七個貼身侍衛，在蛇人營中，那七人損折殆盡，現在只剩這碩果僅存的兩個了吧。我壹進去，邊上壹個士兵壹推我的肩道：“跪下！”他剛說完，二太子卻招了招道：“來人，給楚將軍搬張凳子。”
　　凳子搬來了，我行了個禮道：“多謝殿下。”才坐了下來。
　　二太子的傷勢不輕，雖然罩著金黃色的絲袍，身上有好多處都包著雪白的紗布，他半躺在矮床上，壹只手拿著個水果，另壹只手正拿著把小刀慢慢削皮。鮮紅的果皮被壹點點削下，長而不斷。這種果子叫雪梨果，非常清甜多汁，是之江省壹帶的特產。二太子拿著那雪梨果正不住轉動，果皮從他指縫裏不斷鉆出來，就像流出的血。
　　他削完了壹個，將雪白的果肉切下壹塊放在嘴裏，嚼了兩下，才道：“楚將軍，妳想必在牢裏罵我到現在了吧？”
　　我離座跪下，低聲道：“末將不敢。”
　　二太子嚼著雪梨果，脆嫩的果肉不斷發出細細的碎裂聲，他還在品嘗著果肉的鮮甜，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也許，他是根本不把我的話聽進去吧。我跪在地上，心頭隱隱地壹陣惱怒。
　　原先我對二太子印象不錯，覺得他禮賢下士，自己也文武雙全，現在他卻像完全變了個人，他恐怕是把任何人都當成壹件工具，現在我成了壹個階下囚，他就不必對我禮貌了。
　　怪不得文侯寧可輔佐軟弱無能的太子，也不願輔佐有明君之譽的二太子呢。我跪在地上，只覺心頭有壹陣熱氣盤旋在胸口，郁結不散。
　　二太子吃完了雪梨果，將果核丟在邊上的壹個盆裏，有個隨從拿出壹塊雪白的絲巾給他，他擦了擦手，才道：“楚將軍，妳也是個聰明人，因此我不必說多余的話了。”
　　我心頭震了震，道：“末將不知。”
　　二太子用這等傲慢的態度對我，恐怕是為了先聲奪人，讓我覺得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這樣就可以讓我聽命。如果是以前，二太子這等做法也沒錯，恐怕我會惶恐不安，他讓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但是在重牢裏我想了許多，現在對他的傲慢，我有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厭惡。
　　二太子也半晌沒有答話。忽然，他森然道：“楚將軍，聰明人該是舉壹反三，而不是壹問三不知的。”
　　我垂下頭，故意不去看他的臉：“殿下，末將不是聰明人。”
　　二太子又半晌沒聲息。我只覺有些好笑，雖然也知道實在不能笑。二太子擺那樣的排場，說那樣的話，自然是想讓我順著他的意思坦白，甚至，他要的也只是讓我說他想聽到的話就行了。但他也沒想到我會這麽不識趣吧？
　　這時，二太子擡起頭，盯著我道：“楚將軍，太聰明的人活不長，可太笨的人也同樣活不長的，妳知道嗎？”
　　我伏在地上，兩只手按著地面，從掌心傳來壹種說不出寒意。我低聲道：“末將不敢，末將不算太聰明，但也知道自己不算太笨。”
　　他笑了起來，在床上坐了起來，把頭湊到我跟前道：“那就好。楚將軍，妳說吧，究竟是誰讓妳來殺我的？”
　　我身上只覺壹凜，下意識地道：“殿下，末將縱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如此做。”
　　二太子冷冷壹笑，把小刀壓在我頰邊，低聲道：“楚將軍，我的力量固然遠不及妳，這把小刀子也不夠鋒利，但要紮進妳腦袋裏還是挺容易的。我知道，妳在那個任吉手下救了我時當然沒有殺我之意，但前天，妳也曾被畢煒關在牢裏，那天他將妳從牢中叫出與妳密談許久，妳們又談些什麽？”
　　刀刃壓著我的皮膚，那種刀鋒的寒氣讓人難受至極。我心壹橫，道：“殿下，末將確實什麽都不知道，那天畢將軍召我過去，也是命我來蛇人營中接應殿下。”
　　說著這些話時，我雖然有些心頭發虛，但還是理直氣壯。那天畢煒跟我談的確實是這些，我並沒有說謊，他的本意是要把我和二太子壹網打盡吧。不過畢煒只是愛用計，算不得善用計，他召我商議時自以為做得很隱秘，其實二太子這麽快就都知道了。
　　二太子沒有說什麽，但頂著我臉頰的刀子有些微微地抖動，他壹定是怒不可遏了。盡管這些話說出口，但我還是有些害怕，只怕二太子壹時怒發，小刀子便會刺進來。但二太子的手顫抖了壹陣，還是停住了。
　　他把小刀移開我的臉頰，微笑道：“楚將軍，妳可真是條硬漢。”
　　我當然不會幼稚到覺得他會稱贊我，二太子現在想的該是如何讓我聽從他的安排吧。可是二太子現在給我的印象極壞，我也不相信他能夠公平對我，只怕到時將我利用完了馬上就會滅我的口。其實任何人都是壹樣，把壹個人利用完了，就急著滅口，從畢煒到邵風觀都是如此，二太子也不會兩樣。
　　二太子晃著手裏的小刀，好像還在想著什麽。半晌，他擡起頭道：“楚將軍，看來妳是不想說我愛聽的話了？”
　　我仍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末將只知道說真話。”
　　二太子臉上掠過壹絲冷笑：“真話？”他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壹樣，無聲地笑著，手上那把小刀卻轉得越來越快。我突然想起這兩天正拼命惡補的那部《道德心經》裏的話：“心有所思，縱強隱之，亦發於手足。”這意思就是人如果有所想的話，就算想掩飾，手和腳無意識的動作卻往往暴露了他心中所想。二太子現在的語氣仍然很平和，像什麽感覺都沒有，但他的手無意識的動作卻已表明了他實際已到了暴怒的邊緣。
　　如果我逼得他怒氣發作，不知道他壹怒之下會不會下令將我立時格斃。我雖然蹲在地上，但眼睛偷偷地瞄向站在床邊的那兩個人。二太子的本領不算太差，但也算不得如何好，如果我與他壹對壹，拿下他自是不費吹灰之力。只是那兩個人卻實在很了不得，任何壹個人出來我就沒有必勝的把握，兩人齊上，加上他們有武器，我卻手無寸鐵，要想以二太子為質，實在難上加難。
　　可不論有多難，如果二太子真的要殺我，那就說不得了，我仍然得拼死壹搏。
　　我捏緊了拳，做出仔細聽著二太子說話的樣子，心裏盤算著如何出手。在那兩個人的守衛下，我只有壹次機會，若是壹擊不中便萬劫不復，到時我要出手的話，就必須將每壹個動作都考慮停當。
　　二太子手上的小刀越轉越快。這刀很鋒利，他拿在手上玩得倒是非常熟練，小刀轉得像是壹臺風車，突然他兩指壹夾，小刀的刀刃夾在他兩指中，壹下停住了。
　　他已拿定了主意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決定了什麽，心頭還是壹沈。我擡起頭，人雖然跪在地下，兩腿已繃得緊緊，只消他說壹句要殺我之類的話，那我就會壹躍而起，搶在那兩個侍衛反應以前，對二太子發出致命壹擊。
　　二太子還沒說話，身後卻有人叫道：“殿下，請三思！”
　　這聲音突如其來，我因為全神貫註於二太子，倒是被嚇了壹跳。此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二太子的手停止撥弄小刀是因為有人進來了。這聲音很熟，我用眼角余光瞟了壹眼，正看見路恭行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他壹下跪在我身邊，大聲道：“殿下，此事幹系極大，殿下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路恭行居然敢這樣闖進來，事先也不通報，我也大為意外。我低下頭，沒有再說壹句話，二太子也像是壹怔，道：“路將軍，怎麽了？”
　　路恭行道：“楚將軍夙懷忠義，絕不會有不軌之心，末將願以性命擔保！”
　　他這話說得很重，我鼻子壹酸，看向路恭行。當初在前鋒營裏，路恭行就是個不偏不倚的好統領，前鋒營雖然派系甚多，但都聽他調派。那時還並不覺得路恭行有多少特別過人之處，此時我身陷在二太子與畢煒這兩方勢力的旋渦中，聽得他為我辯護，真有久旱逢甘霖之感。
　　二太子沈吟道：“妳為何如此肯定？”
　　“殿下，楚將軍是壹員難得的勇將，隨武侯南征時，楚將軍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從不退縮，末將對他知之甚深，他胸懷坦蕩，絕不會是那種兩面三刀的人。”
　　路恭行這麽說我，我倒覺得有些羞愧，他當然不知道剛才我已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了，說我不是兩面三刀的人，倒像是在罵我。不過二太子想的是用我來攻擊畢煒，他這樣的做法更是兩面三刀吧。
　　二太子又沈吟了壹下，突然站住，喝道：“楚休紅！”
　　我被他喝得壹震，長起上半身道：“末將在。”
　　“妳征戰頗力，孤也見在眼裏，但妳的嫌疑終究難以洗清，現革去妳的軍銜官職，暫押在獄，聽候處置。”
　　路恭行幫我說話，我本以為會有什麽轉機，哪知二太子居然還是這麽處置我！我心頭怒起，臉上卻仍是板著，沈聲道：“末將謝過殿下不殺之恩。”
　　我話中的氣惱之意他壹定也聽得出來，我發現他手上那把小刀又飛快地轉了兩圈，路恭行忙道：“殿下仁慈寬厚，實萬民之福，末將帶楚將軍下去了。”
　　二太子哼了壹下，坐到了矮床上，伸手又抓過壹個雪梨果，小刀在上壹剜，剜下了壹塊果肉。路恭行偷偷拉了拉我，又向二太子行了壹禮，便退了出去。我退出門時，正好看見二太子正把那小刀重重放桌上壹擲，“嚓”壹聲，刀子插入桌子，刀身顫動，刀光則不住閃爍。
　　外面有幾個親兵在等候了，壹見我們出來，登時將我們圍在壹處，似乎早有準備。路恭行到此時才抹了把汗，小聲對我道：“楚將軍，總算還來得及。”
　　我跟在他身後，叫道：“路將軍，這也太不公平了，我置生死於度外救了他，沒想到他還覺得我是要殺他。”
　　路恭行看了看四周那些親兵，嘆道：“楚將軍，外面不要說話，有話回去說吧。”
　　他沒有帶我回重牢，倒將我帶到了自己的營帳，壹進去，他將親兵打發出去，從壹邊取出個酒壺和兩個酒杯，給我倒了壹杯酒道：“楚將軍，喝壹杯壓壓驚吧。”
　　我接過酒來壹飲而盡，心中卻仍是憤憤不平：“我還是回重牢裏去吧。”
　　路恭行嘆了口氣，走到壹邊，伸手從壁上取下壹把弓，道：“楚將軍，有句話叫‘剛極易折’，妳聽過嗎？”
　　如果這話是前些天問我，那他問也是白問，我肯定不知道，這些天我在拼命讀那本《道德心經》，那書裏也有這句話。我道：“為什麽問這句話？”
　　“不論什麽東西，太硬了，反而容易折斷。”他試了試弓弦，把弦上緊了壹些，又道：“和制弓壹樣。太硬的木頭制不成良弓，必要剛柔並濟，那才是壹把好弓。”
　　他這話裏也有言外之意，我壹陣默然。路恭行把弓又放回墻上，坐到我身邊，給自己倒了杯酒道：“楚將軍，還記得那時我們同在前鋒營時嗎，那時並肩沖殺的二十個百夫長，現在也剩了沒幾個，唉。”
　　我又是默然無語。我被關起來後，現在前鋒營由錢文義統領，也不知他能不能鎮住楊易和邢鐵風。我道：“路將軍，殿下究竟想如何處置我？”
　　路恭行放下酒杯，嘆了口氣道：“殿下此番遇險，極為惱怒，他覺得妳與此事有牽連，定要在妳身上追查到底，若妳不肯說，便要將妳斬殺。”
　　要殺我？我倒並不覺得意外，以二太子如此剛愎自用，不殺我才是怪事。我道：“要殺就殺吧，反正我問心無愧。”
　　路恭行看著我，突然道：“楚將軍，妳真可算得上是個好人。”
　　我也放下了杯子：“這話何意？”
　　路恭行冷冷地笑了笑：“有壹件事妳準不知道，妳救回殿下後，殿下也曾向前鋒營諸將打聽妳的事，結果前鋒營三統領中，倒有兩個說妳有不軌之心。”
　　兩個？我知道夜襲回來後是邢鐵風告了我壹狀。殺入蛇人營中後，邢鐵風對上的是蛇人中相當強的勢力，吃了個大虧，加上我去救二太子時，結果誤把任吉救了出來，壹定讓他更誤認為我有心要害死二太子。他是壹定會說我壞話的，但還有壹個人會是誰？會是楊易嗎？楊易與我壹向不算如何熟絡，話說得也不多，雖然他向來有令必遵，可能也會附和邢鐵風吧。
　　路恭行像是猜到我的心思，道：“妳以為是楊易嗎？”
　　他這話才真正像壹個晴天霹靂，我被壹下震驚了：“難道……難道是錢文義？”
　　錢文義與我從前鋒營時便是好友，這次重整前鋒營，錢文義也是三統領中的第壹統領，我壹直將他視若股肱，難道他竟會說我要害二太子嗎？可是聽路恭行的意思，附和邢鐵風的不會是楊易。
　　我渾身都發起抖來，想要借喝壹杯酒掩飾壹下，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顫抖，杯裏的酒也晃個不停。
　　殺了那麽多人，經歷那麽多戰陣，對於統帥們號稱的“正義”早就不屑壹顧，我只相信在戰火中結下的兄弟之情。對於軍人來說，不是兄弟，就是仇人，即使是同壹支部隊裏的也壹樣。但是現在，連以前我堅信不疑的友誼也像烈日下的冰塊壹樣分崩離析，就算現在路恭行說馬上要將我斬首，心中的震驚也不會如此之甚。我喃喃道：“是錢文義？他為什麽這麽做？他該知道我的為人的。”
　　錢文義與我交往最久，邢鐵風會誤認我，但他壹定不會。路恭行嘆了口氣道：“楚將軍，妳忘了蛇人是為什麽要與我們和談嗎？”
　　木昆前來與我們和談，是因為我抓來了它們的那個“百卉公主”。我腦中壹亮，道：“是錢文義殺掉了那個百卉公主？”
　　路恭行道：“正是。其實蛇人壹要和談，我馬上去前鋒營打聽那百卉公主的事。當時我聽得那百卉公主被前鋒營殺了，便知大事不妙，但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只得與畢將軍商議，想要找死士去辦理此事。那時因妳已被關押起來，我們屬意的是錢文義，不過後來畢將軍說要讓妳去，說錢文義知道內情，恐怕瞞不過蛇人。”
　　“這也是。”我點了點頭，“若我出發前便知道百卉公主被殺，那我也不敢再到蛇人營中去了。”
　　路恭行冷笑道：“只是我也不清楚妳為何要讓殿下跳到那陷阱中。殿下本已很相信妳了，沒想到妳竟會讓他跳進那陷阱裏。”
　　我壹陣語塞。那是因為我中了畢煒的圈套，以為那兒真的是個地道。其實只消多想想，畢煒這條計策其實破綻極大，要將二太子救回來，挖個地道絕對是事倍功半，派人強行接回還更好些。可笑那時我也不多想想，居然會中了畢煒這種可笑的計謀。我脫口道：“其實……”
　　剛說了兩個字，我忽然覺得心頭壹凜，又想起了邵風觀的話。在重牢裏，當我負氣說要把畢煒跟我說的話全說出來，邵風觀和我說，壹旦我說出來，不論是畢煒還是二太子，他們都會迫不及待要殺我了。的確，如果我真說出來，畢煒壹定會殺了我滅口，而二太子因為壹時無法撼動畢煒，為了隱瞞實情，也壹定會殺了我。現在他們留著我沒殺，僅僅是因為二太子還想從我嘴裏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路恭行聽我開口，已滿懷希望地看著我。突然，我又記起了當初守禦高鷲城時的情景。那時欒鵬決意兵諫，要發兵劫持武侯，迫他殺盡城裏的共和軍余部，我記得右軍有個千夫長還曾擔心武侯命守在中軍的前鋒營發動攻擊，那時欒鵬說前鋒營他已安排妥當。這句話乍聽我還以為路恭行與他合謀，但後來武侯平叛，前鋒營擔當重任，路恭行又不像與欒鵬合謀。這件事後來我也沒多想，但現在想起來，我背上又是壹陣冷汗。錢文義能出賣我，路恭行動我以友情，又安知不是在算計我。我話已到嘴邊，想到這些，馬上又吞了回去。路恭行見我沒說下去，急道：“怎麽了？”
　　我道：“其實，對此事我是壹無所知。”
　　路恭行沒想到我會這麽說，不禁大失所望，道：“真的？”
　　我有些不敢去看他的樣子，只是道：“是真的，畢將軍那天讓我去，也只是命我將殿下接回來。至於那個陷阱，那純粹是巧合而已。”
　　路恭行怔了怔，嘆道：“好吧。”
　　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道：“楚將軍，妳不必擔心，我會在殿下跟前壹力擔保妳性命無憂的。這兩天蛇人攻勢甚急，妳在牢裏再待兩天，我盡快解救妳出來。”
　　壹說起蛇人，我道：“這兩天蛇人還在猛攻嗎？”
　　路恭行道：“蛇人似乎惱羞成怒，前兩天攻勢極猛，卻全無章法，它們損失很大，哼哼，這等強攻絕不會長久的，東平城不是高鷲城。”
　　山都為了換回百卉公主，不惜殺了天法師派來的使者，沒想到最後居然換回的是具屍體，壹定極其痛恨我們，所以才會大失水準地硬攻。東平城城堅墻高，不是殘破的高鷲城可比，城中士兵士氣也高昂，無後顧之憂，它這麽強攻壹定不會有便宜。我道：“蛇人大概現在也已沒有食物了，堅持不了多久。”
　　路恭行點了點頭道：“我聽錢文義說起過，妳們攻入蛇人中軍，將它們養的家畜燒死了許多。”
　　只是燒死家畜，卻要害死蛇人軍中那些女人了。我默默地想著，看著窗外。正是中午，夏天快來了，陽光普照，現在的東平城仍是壹片安詳。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安詳到底還能保持多久。
　　路恭行帶我出來，叫過十來個親兵，讓他們護送我回牢。說是護送，當然是押送，我倒也不以為意，趁這時候打量壹下四周。這壹帶是駐軍聚集之城，隔著幾座營房，便是畢煒的旗號。現在畢煒在營中又會想些什麽？
　　我正想著，忽然壹陣風吹過，畢煒邊上的壹根光禿禿的旗桿上，有個人頭被風吹得蕩了起來。以前也不會在意，此時我自己的性命也是朝不保夕，我壹陣心悸。這時路恭行已分派停當，過來叫我，見我正打量著那個號令的首級，他看了看道：“楚將軍，此人便是與妳壹同前來東平城的那個狼兵將領陶昌時。”
　　陶昌時！我大吃壹驚。我只道那是個違了軍令的將領，沒想到竟是陶昌時。我叫道：“什麽！會是他！”
　　陶昌時在夜襲時力戰到底，自己也差點死在蛇人營中，他的戰功有目共睹，殺了我還有話可說，殺他卻連我也想不出罪名來。
　　“那是狼兵都統所定。”
　　我仍是驚詫莫名：“為什麽要殺他？陶昌時立下大功，無論如何也罪不當死。”
　　“他們狼兵有壹條規定，凡有大敗導致屬下戰死壹半者，領軍將官立斬，功不可贖。”
　　竟有這種規定，那是因為在來的路上，陶昌時與劉石仙為爭功，要求充任前鋒，卻遇伏大敗那件事吧。劉石仙已經戰死，那時陶昌時已知道必死，才會奮勇當先，向我要求加入夜襲。他是想要立下大功，以求萬壹的生機吧，可最終還是功不抵過，仍然被斬首。
　　回到牢中，那個獄卒明顯對我好了許多，夥食也頗有改善，我索性不再擔心，每天讀著那本《道德心經》。原先心頭亂成壹片，書上說的打坐是要“雜念不起”，也只有現在才能做到壹些，只是說要借此來讀到別人內心，卻似乎還遙遙無期。
　　又過了三天。這三天裏再沒人來看我，連曹聞道也沒來，倒有醫官過來給我腿上拆去了線，換了些藥，說我的傷口已經好了。我問了他真清子為何不來，那醫官也知之不詳，只說真清子師徒二人不知去哪裏了。
　　換過藥，我躺在床上靜心背誦著那本《道德心經》。真清子五天前來給我換藥時，後來所吟的詩頗有歸隱之意，他說不定也已隱居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鐵門又是壹陣響動，我連忙坐起來，卻是那獄官走進來。他向來面無表情，此時臉上帶著點笑意道：“楚將軍，妳大喜了。”
　　我心頭猛地壹跳。這話壹般是對要殺頭的人說的，難道要殺我了？那獄官想必也已知道了我的心思，連忙道：“楚將軍，不必擔心，帝君下了特赦令，專門赦免楚將軍死罪。我看守重牢這麽多年，妳還是頭壹個被赦出去的。”
　　帝君居然會給我發特赦令！我實在是做夢也不曾想到，但獄官滿面春風，看樣子也不是騙我的。我跟著他走出去，依然不知所以。
　　壹到廳裏，便見曹聞道正踱來踱去，他看見我出來，大喜過望，沖過來壹把抓住我雙肩道：“統制，赦書下來了！”
　　他抓得我好緊，我掙脫了他的雙手，道：“什麽赦書？”
　　曹聞道的雙手被我掙開，壹時也沒處放，他興奮地搓著手道：“甄參軍以羽書向文侯告急，討來赦書，這兩天可真把我們急壞了，赦書直到今天才到。”
　　甄以寧去向文侯討赦書？我吃了壹驚，但馬上想到了文侯的名字是叫甄礪之，甄以寧說不定是他子侄輩。我道：“甄以寧是文侯的什麽人？”
　　曹聞道還在搓著手，突然壹怔道：“甄參軍和文侯大人有什麽關系嗎？”
　　甄以寧多半是文侯的兒子了。可能甄以寧覺得宣揚他的出身，會讓人覺得他立功也是靠父親的余蔭，所以幹脆什麽人都不說，怪不得當初我壹問起他父親，他就含糊其辭的。可是他自己不肯說，我當然也不會宣揚出去。可能，這次不是為了幫我討赦書，他絕不會透露出他與文侯的關系的。盡管因為錢文義的背叛，我對友情有些懷疑，但是知道了甄以寧的努力，看到曹聞道這樣的興奮，我還是感到壹陣溫暖。
　　曹聞道已是急不可耐地道：“統制，我們馬上回營去再說。”
　　他剛要來拉我，那獄官卻壹下攔住他道：“曹將軍，且慢。”
　　曹聞道急道：“還有什麽事啊？”
　　“楚將軍是受殿下之命關押於此，但這赦書上我不曾見殿下批文，妳尚不能帶楚將軍走。”
　　曹聞道怒道：“怎的還有這等規定嗎？”
　　我也沒料到居然還會有些意外，向曹聞道問道：“曹將軍，赦書拿來後可曾經殿下過目？”
　　曹聞道道：“方才羽書到達，我就馬上過來了。難道帝君與文侯大人手諭，竟還作不得數？”
　　獄官仍是壹板壹眼地道：“曹將軍見諒，請曹將軍將赦書交殿下批閱，方可生效。”
　　曹聞道怒不可遏，我怕他壹氣之下又說出什麽話來，忙道：“曹將軍，請妳快將手諭交付……邵將軍，請他傳給殿下批閱。”這手諭是帝君親筆簽發，我也不相信二太子會有膽子違抗，要是曹聞道壹怒之下，做出什麽沖動之事，反而不好收拾。
　　曹聞道接過那道手諭放到懷裏，有點不安地道：“楚將軍，那妳等等我。”
　　他這人並不粗莽，但太易沖動，往往就來不及多想便做出來了。我道：“曹將軍，事不急在壹時，壹步步來吧。”
　　邵風觀雖未必可信，但他能冒險來看我，只怕也有誠意。現在我已經幫他隱瞞了真相，現在該他來回報我了。有這手諭，他這順水人情壹定會做的。我本想讓他找路恭行，但是因為我記起了欒鵬的事，對路恭行也不敢太過相信了，還是讓曹聞道去找邵風觀。
　　曹聞道答應壹聲，剛要走，壹個獄卒突然進來道：“大人，路將軍請見……”他壹進來，見這兒已經站了不少人，卻是壹怔。那獄官道：“路將軍有事嗎？”
　　“路將軍持殿下手諭，請提要犯楚休紅。”
　　那獄卒拿過壹張羊皮書，獄官接過來看了看。在他看時，我不禁忐忑不安，不知那羊皮書上會寫些什麽。那獄官看了壹眼，笑道：“楚將軍，如此正好，殿下手諭也說赦免楚將軍死罪了。”
　　看來，二太子本來是有殺我之心啊。我被關在這兒，壹直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定我壹個什麽罪名，但先前的獄卒也說過，壹入重牢，就不用想出去，我多半早就已被定下了死罪。看來，路恭行要救我，倒也並不是騙我，我不禁為懷疑他而有些內疚了。
　　曹聞道笑道：“那就好了，可以讓楚將軍走了嗎？”
　　那獄官卻沒有回答，只是道：“楚將軍，請隨我去見過路將軍。”
　　我心頭又是壹動。這獄官似有欲言又止之意，恐怕二太子對我的赦免令並不是如此簡單。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沒用，我點了點頭道：“好吧。”
　　我跟著獄官出去，曹聞道也已感到了可能已節外生枝，有些擔心地跟在我身邊。他進來的是大牢內廳，這兒是審問犯人的所在，連武器也不能帶進來的。走過內廳時，周圍壹片寒氣森森，我的身上也不由自主地發冷。壹到外廳，便覺熱了許多，路恭行正坐在壹邊，十來個親兵圍在他邊上。壹看見我出來，路恭行站起身迎向我，眼裏卻隱隱有些內疚。
　　獄官將手諭都交到路恭行手上道：“路將軍，要犯楚休紅帶到，另有帝君手諭壹份。”
　　路恭行卻並不意外，接過手諭道：“好吧，多謝了，請將楚將軍的武器財物交還與他。”
　　我被關進來時，刀槍馬匹都被收繳。槍也算了，那把刀和飛羽實在是不能丟掉的東西，我本來已想向獄官要求領回，路恭行卻也早有安排。那獄官道：“遵命，請路將軍稍候。”
　　等他壹走開，我道：“路將軍，有什麽意外？”
　　路恭行強笑了笑道：“楚將軍，路某無能，殿下壹意孤行，覺得妳仍未吐實，要將妳革職，送回帝都交付三法司審問。”
　　曹聞道急道：“路將軍，難道帝君的赦書妳不曾見到嗎？”
　　“赦書只是赦免死罪，未曾免除楚將軍之罪。”
　　曹聞道還要再說什麽，我道：“曹將軍，不必再說了。”
　　我雖然還壹片糊塗，但事情原委已知道多半了。帝君這封赦書他只怕也已知道，因此抓住了赦書中的壹個漏洞，仍要將我關押起來。此前我還是關在重牢裏，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二太子要殺我滅口並不容易，現在雖然免除死罪，我反而直接到了二太子掌握中。甄以寧費盡心力為我討來的赦書，居然對我更為不利，這樣的主意，我不相信剛愎自用的二太子想得出來，只怕還是路恭行出的主意。
　　路恭行倒仍是壹臉的頹唐，低聲道：“楚將軍，妳放心，我會叫人壹路保護妳的安全的。”
　　“多謝路將軍好意了。”
　　這話說得連我自己也聽得出其中的譏諷之意，路恭行壹愕，臉色變了變，也不知到底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