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無題

　　醫生剛走，溫妮姑媽側躺在爺爺的床上，用熱毛巾幫爺爺輕輕擦拭著額頭。
　　“卡倫，妳和我出來壹下。”梅森叔叔說道。
　　卡倫站起身，和梅森叔叔走到臥室外，隨即，梅森叔叔又打開了卡倫的臥室門，示意卡倫跟著他進來。
　　叔侄兩個面對面地坐著，梅森坐在床上，卡倫把書桌內的椅子拖出來坐在梅森對面。
　　“我們誰都沒有預料到，妳爺爺會發生這種事。”
　　卡倫點了點頭；
　　其實他預料到了，而且眼下的這個結果，比他自己預料的最壞情況要好了很多。
　　因為爺爺完成了約定，他回來了，爺爺還說，他可以被喚醒。
　　可這喚醒的代價……
　　但卡倫覺得，現在喊醒爺爺，就如同是對那些普通屍體進行“蘇醒”；
　　當他們身體內殘存的最後壹點靈性用光之後，他們就真的變成了壹具屍體，純粹意義上的屍體。
　　這是悲哀麽？
　　不，
　　因為有了對比，反而是壹種驚喜。
　　爺爺還有蘇醒的能力，他並沒有死去，也沒有永遠離開。
　　所以，卡倫在調節著讓自己不去悲傷，盡量讓自己的內心壹直充滿著正向的希望。
　　爺爺已經做了他所能做到的壹切，以後的路，就得靠自己去走了，那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麽？
　　以前可能有些茫然，更多的是見識風景，帶著壹種隨性；現在，前方有了壹個既定目標，那就是——烏鴉反哺。
　　狄斯說，在外面受到忍不下的委屈，就回來喊醒他；
　　但卡倫想的是，當自己喊醒狄斯時，是問狄斯晚餐想吃點什麽。
　　“卡倫？”
　　梅森叔叔發現卡倫似乎有些走神了。
　　“嗯，叔叔，妳繼續說。”
　　“唉，妳爺爺已經這樣子了，醫生說這是老年人很容易犯的病，可能壹兩個月後就醒來，可能會壹直醒不來，壹直躺在床上。”
　　“嗯。”
　　“所以，維恩妳就不要去了吧，留下來，我和妳嬸嬸姑媽壹起，我們壹起把喪儀社好好經營起來，好麽？”
　　卡倫沈默了。
　　“怎麽，妳還想去維恩？”
　　“是的，叔叔。”
　　卡倫直視著梅森叔叔的眼睛。
　　“我無法理解，卡倫，真的。”
　　“叔叔，這是爺爺之前的安排。”
　　卡倫只能把爺爺再搬出來；
　　如果自己繼續留在明克街，能做的，大概就是每天照顧壹下躺在床上的爺爺，每天在狄斯床前坐壹會兒自顧自地說說話，但這樣壹來，爺爺就沒有再醒來的機會了。
　　“啪！”
　　梅森叔叔拍了壹下手掌，咬著牙，張開雙臂，眼裏噙著淚花，道：
　　“我現在總算明白當初哥哥看到我和溫妮做出的選擇後，他是什麽樣的心情了。”
　　“叔叔，我知道我現在執意要去……”
　　“不不不，妳誤會了，卡倫。”梅森叔叔用手背擦了壹下眼睛，露出了笑容，“妳把心放開壹點，家裏的事情，有我和妳姑媽在，爺爺也會壹直有人細心地照顧，這個妳可以放心。
　　妳去維恩吧，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負擔，真的，除非妳不相信叔叔嬸嬸以及妳的姑媽。”
　　梅森叔叔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站起身，走到卡倫面前，彎腰，雙手放在卡倫肩膀上：
　　“家，是壹個永遠牽掛妳卻又永遠不願意成為妳負擔的地方。”
　　……
　　“二哥，我們這樣會不會有些不太好。”
　　“嗯，對大哥，不太好。”
　　臺階上，還是年輕人的溫妮與梅森並排坐在那裏。
　　“我覺得這樣，好對不起大哥。”溫妮說道，“大哥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要不，我們重新來壹下，回父親房間裏，這次讓大哥第壹個選？”
　　“沒意義的，我們已經選了，就算大哥第壹個選也會選擇留下來經營喪儀社。”
　　“我們……是不是太自私了？”
　　“嘿，梅森，溫妮，坐這裏說什麽呢？”
　　壹道清朗的聲音自梅森與溫妮身後傳來，緊接著，兩條手臂落下，分別搭在梅森與溫妮的肩膀上。
　　梅森與溫妮扭頭看向中間，那張永遠都掛著溫和笑容的臉。
　　“不要有什麽負擔，既然決定要出去了，就放下壹切，好好地出去看看外面的精彩，家裏，有哥哥我呢。
　　家，是壹個永遠牽掛妳卻又永遠不願意成為妳負擔的地方。”
　　……
　　明克街，教堂。
　　修復工作已經在進行，主要是中間這條被強行拉出來的溝壑。
　　拉斯瑪梳理過了頭發，也修剪了胡子，今天的他，穿著壹件神父長袍，看起來嚴謹正肅了很多，不再像是之前那個老破皮夾克往身上壹披，給人壹種不是正準備去點心鋪就是剛從點心鋪裏出來的感覺，反正瞧著就不像是壹個正經老頭。
　　當然，如果他此時不是坐在長椅上翹著腿剪著指甲的話，形象應該會更好。
　　在拉斯瑪身前，站著秩序之鞭小隊長西蒙。
　　“人員撤離，已經安排好了麽？”拉斯瑪問道。
　　“回稟大祭祀，已經安排好了，已經撤出羅佳市。”
　　“嗯。”
　　“不過，我還是建議在明克街設置壹個專門的聯絡觀測點，以便……”
　　“不要犯蠢。”
　　“是。”
　　“狄斯的家，狄斯會自己盯著的，哪怕他現在正在沈睡。
　　所以，妳想要派壹隊人就在他家附近監視他的家和他的家人，妳就能保證他不會察覺麽？
　　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希望他的家人可以永遠離開教會的漩渦，三位神殿長老也已經答應他了。
　　西蒙，永遠都不要自作聰明，因為這在真正聰明人的眼裏，會顯得很蠢。”
　　“是，大祭祀大人，我明白了。”
　　“我以大祭祀的名義，命令秩序之鞭，不得再把目光放在明克街。”
　　“是，大人。”
　　拉斯瑪點了點頭，繼續看著前面正在施工的工人。
　　西蒙忍不住問道：“大祭祀，您這身打扮是……”
　　“狄斯睡了，我準備在這裏替代他當壹陣子神父。”
　　“那……”
　　“中樞的事情，其實需要我過問的也不多，而且我也不會待太久。
　　蓋勒長老已經同意了，並且期待我能在這座教堂當神父的日子裏，可以尋求到新的突破。
　　狄斯，可是在這裏凝聚出三枚神格碎片的，我要求不高，壹枚就好，這裏，說不定能有狄斯留下來的壹些東西可以幫助到我。”
　　“有大祭祀您在這裏，那這裏的壹切，就都能平穩了。”
　　“所以，妳的那些狗爪子，可以收壹收了。”拉斯瑪吹了吹自己剛剛修好的指甲，“別壹不小心，指甲被我修出了血。”
　　“我明白。”
　　西蒙離開了。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拉斯瑪眼裏流露出壹抹陰郁。
　　他其實很不喜歡這種“爭權奪利”的戲碼，但偏偏在神教裏，這種戲碼是不可或缺的。
　　就比如秩序之鞭這個組織，其實獨立於教會，其直接領導人壹直是神殿內的某位輩分很高的長老，具體是誰，拉斯瑪也不知道。
　　另外，教會內還有很多由利益或者教義理解認知不同而形成的派系，當然，也存在以血統為聯系的秩序教會傳承家族，壹些派系和家族的先人此刻也在秩序神殿中。
　　這讓他這個大祭祀當起來，其實沒特別大的意思，權力根本就無法得到貫徹，很多時候妳都不得不成為那座擺放在臺面上的花瓶。
　　拉斯瑪低下頭，繼續修剪著指甲，這時，旁邊壹名工人撐著鐵鍬壹邊擦著汗壹邊把拉斯瑪當作普通神父笑道：
　　“神父，我心裏壹直有壹個想法，我覺得在生活裏我壹直不喜歡和人交往，也不喜歡那些麻煩事，想找壹個安靜的地方，讓自己的內心得到安寧。
　　所以，我能入教麽？
　　亦或者，我能在教會裏尋覓到安寧麽？”
　　拉斯瑪頭也不擡地回答道：
　　“妳越是想逃避什麽，等妳進入教會後，妳會發現妳就越是要面對更多的什麽。”
　　說著，拉斯瑪又笑了，繼續道：
　　“壹條魚，在小溪裏都覺得不自由，難道跳進更小的魚缸裏，就能自由了？”
　　……
　　“妳是要跟著壹起走的。”
　　霍芬先生指著阿爾弗雷德說道。
　　阿爾弗雷德點頭。
　　“妳呢，妳不打算跟著壹起走了？”霍芬先生問莫莉女士。
　　莫莉女士點頭道：“我不打算走了，我想留在家裏，幫少爺看家。”
　　“是個聰明的選擇。”霍芬先生評價道，“幫忙看家，輕松不說，以後論功的時候，也不會少了妳的。”
　　“其實，我沒想那麽多。”莫莉女士解釋道，“只是覺得狄斯老爺已經躺下了，少爺離開家去維恩肯定不會放心家裏，所以我打算留下來。”
　　“嗯。”霍芬先生點了點頭，“妳很務實。他呢……”
　　霍芬先生指了指阿爾弗雷德，
　　“他呢，就想法有些多了。”
　　“您說得對，我對少爺的未來，有各種暢想，所以我想要壹直陪在少爺身邊去壹起見證。”
　　橡木墓園裏，阿爾弗雷德親眼目睹了狄斯的可怕；
　　但同時，他也目睹了霍芬先生“知識”的力量。
　　壹個封印邪神的陣法，他竟然十五分鐘就準備好了，哪怕在壹個小時前，他才剛剛從墳墓裏爬出來。
　　“我送給卡倫壹套基礎陣法，妳也可以跟著壹起看看，妳有魅魔之眼，學東西和記東西應該會很快。天賦這個東西，不是讓妳來顯擺的，如果天賦不能導入讓自己不斷進步的正途，就是壹種浪費。”
　　“是，您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我會盡可能地提升自己的條件以期可以在更多的地方幫助到少爺。”
　　“嗯。”
　　霍芬先生看了看墻壁上的掛鐘，緩緩地吐出壹口氣，道：
　　“真想再去看壹眼狄斯。”
　　“您現在可以去的。”阿爾弗雷德說道，“我檢查過了，家外圍很幹凈。”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想要狄斯在我的記憶裏，都是自信沈穩的樣子，我不想看到躺在床上的狄斯。”
　　“狄斯老爺，確實是壹位讓人無比尊敬的存在。”阿爾弗雷德說道。
　　這時，外面傳來了汽車聲。
　　壹輛靈車停在了明克街128號的門口，卡倫推著壹輛擔架車走了進來。
　　踩著高跟鞋的莫莉女士“蹬蹬蹬”下了樓，打開了門。
　　她今天穿著黑絲襪，紅色高跟鞋；
　　因為她記得上次少爺對她的普通鞋子似乎不是很喜歡，所以存著在少爺離開羅佳市前，給少爺再加深壹下印象的想法。
　　然而，卡倫只是對她笑了笑，並未看她的腳，把擔架車交給她後，就直接走入了客廳。
　　霍芬先生見卡倫來了，手撐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道：
　　“狄斯睡下了，我也該去火化了。”
　　“還早呢，不再坐會兒？”卡倫微笑問道。
　　“不坐了，我現在明顯感覺到，腦子沒那麽清晰了，再耽擱下去，估計得出醜了。”
　　“好的，爺爺。”
　　阿爾弗雷德與莫莉女士把擔架車的四個輪子放好，卡倫攙扶著霍芬先生躺了上去。
　　然後，在阿爾弗雷德幫助下，卡倫將霍芬先生的擔架車送上了靈車。
　　上車走前，卡倫才特意看向了莫莉女士，問道：
　　“妳要留下來？”
　　“是的，少爺，家裏不能沒人照看著，我會繼續以瑪麗夫人助手的身份幫少爺您看護好這個家。另外，霍芬先生給了我壹個可以偷用原理神教信件傳遞系統的辦法，少爺去維恩後可以用這個方法來向家裏寫信。”
　　“好的，辛苦了。”
　　卡倫遲疑了壹下，還是向莫莉女士站定：
　　“謝謝妳，莫莉女士。”
　　“少爺您太客氣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少爺，需要我跟車不？”阿爾弗雷德問道。
　　“不用了。”
　　“好的，少爺。”
　　卡倫坐進駕駛座，發動了靈車。
　　車開出了明克街，目的地是以前的修斯火葬社，現在由保爾管理的茵默萊斯火葬社。
　　霍芬先生躺在擔架車上，笑呵呵地道；
　　“狄斯還好麽？”
　　“爺爺睡得很香。”
　　“家裏的事，妳放心吧，狄斯就算睡著了，他的壹只眼睛，也會壹直盯著家人的。”
　　“我知道，我相信爺爺。”
　　“嗯，去了維恩後，看看自己喜不喜歡，還好妳自己會做飯，維恩菜那真叫壹個難吃。”
　　“我聽說了。”
　　“如果那邊日子過得踏實的話，其實可以考慮考慮就按照正常人的日子過，我覺得，這是狄斯的真正想法。”
　　“我知道，但我想有壹天可以回來喊醒爺爺。”
　　“呵呵，好的。”
　　“霍芬爺爺可以有辦法像爺爺那樣……”
　　“沒辦法了，狄斯和我不壹樣，我其實更像是壹個普通人，只不過懂得多壹些而已。
　　妳也不用為我想這些，我這輩子過得很精彩了，死都能死兩次，土葬火葬都能體驗壹遍，已經比大部分人的壹生都值了。”
　　“嗯。”
　　靈車，開到了茵默萊斯火葬社門口。
　　“爺爺，您是想現在就進去，還是想再躺壹會兒。”
　　“再躺會兒，有些話，我壹直在考慮要不要對妳說，等到了火葬社門口時，我想明白了，該說就說吧，都是死了兩次馬上要變成灰的人了。”
　　“好。”
　　卡倫來到了霍芬先生擔架車旁。
　　“卡倫，《秩序之光》這本書，妳看過吧？”
　　“看過，看了好幾遍了。”
　　第壹遍，以為是傳銷書，就草草翻了壹下；
　　等知道是科普工具書後，卡倫這幾個月每晚睡前基本都會翻閱。
　　“那妳告訴我，《秩序之光》裏，最讓妳記憶深刻的故事是什麽？我說的是它的神話概述部分。”
　　“神話概述部分，記憶猶新……”
　　卡倫略作思考，給出了答案：
　　“壹個是秩序之神給女兒安卡拉三張紫色書簽。另壹個是秩序之神將犯了錯的女兒丟入兇獸之口進行懲戒，被稱為‘秩序之光’的由來。”
　　“嗯。”
　　霍芬先生忽然伸手，攥住了卡倫的手腕，他的五根手指中，大拇指和食指已經不能用了，但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卻緊緊地勾住。
　　“狄斯，給過妳書簽麽？”
　　“給過。”
　　“幾張？”
　　“兩張。壹張還在我這裏，我沒寫名字，留下來做珍藏；另壹張，給了尤妮絲小姐的母親。”
　　“其實還有壹張。”
　　“還有壹張？”
　　“對，第三張書簽，就是眼下躺在家裏床上的狄斯，正是因為這第三張書簽的存在，秩序神教的人才不會影響到茵默萊斯家，茵默萊斯家才能過上平靜如普通人的生活。”
　　“是的，您說得很有道理。”
　　“聽狄斯說，妳曾把那頭兇獸比作家裏的那只黑貓？”
　　“是的。”
　　“妳認為秩序之神是虛偽的，他其實沒有懲戒安卡拉，那頭兇獸既然可能是家養的，所以可能含著安卡拉去了其他地方躲藏起來了；
　　所以，秩序之光，是壹道虛偽的光。”
　　“是的。”
　　“就像是妳家的普洱即將帶著妳去維恩壹樣……”
　　卡倫臉上的神情，忽然凝固了。
　　“咳咳咳……”
　　霍芬先生開始劇烈地咳嗽下來，
　　但他還是強行忍住，
　　說道：
　　“卡倫，妳有沒有發現。
　　秩序之神對安卡拉做的那兩件事；
　　其實，
　　狄斯也壹樣為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