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凜冬
魔臨 by 純潔滴小龍
2021-9-6 22:00
馬車,
搖晃;
壹身銀色貂皮的姬成玦坐在馬車內,手中,捧著小暖爐。
在其對面,坐著壹身長衫的範少良;
範正文之子,其與母親早早地就被範正文送出了楚國,來到了燕京城。
至燕京後,
住在王府的隔壁。
姬成玦看著面前這位配著劍衣衫單薄的少年郎,
搖搖頭,
道:
“年少不知火氣貴,老來對炕空流淚。”
範少良在自己這個表哥面前,本能的有些拘束,雖然表哥壹直很平易近人,而且喜歡開玩笑,尤其是在和家人相處時更是溫和沒架子;
但範少良還是怕這位當朝六皇子。
“是真的不覺得冷呢。”
“姓鄭的倒是在信裏說,晉東冷得很,讓我多給他送些棉花皮毛以供保暖過冬。”
範少良說道:“晉東之地,比我家,冬日裏應該是更冷壹些的。”
“呵,可問題是雪原就在他姓鄭的對門,雪原野人早被他想捏成圓的就捏成圓的想揉成方的就揉成方的了,他居然還好意思張口向我要皮毛?”
“這……”
範少良是見過鄭侯爺的,同時,他爹也囑咐過他關於鄭侯爺的壹些事。
所以,在此時,他不知道該如何去插話。
雖然是親戚,但範少良並不覺得自己有那個資格去評價那位大燕新晉的軍功侯。
姬成玦沒好氣地嘆了口氣,
道:
“不過,那家夥,確實是怕冷的,冬日裏,也會穿得很多,哪像妳,火氣旺得不像話。”
“表哥,我這是修行火候不到家,控制不住氣血的運轉,想來鄭侯爺應該是……”
“他修行上也是個半吊子,只不過比我強壹些罷了。”
“鄭侯爺……”
靖南王的例子在前,
戰勝劍聖,率軍出征,戰無不勝;
自然而然的,被隱約看成大燕下壹代軍神的鄭侯爺,也被套上了三品高手的稱號。
百姓們可能覺得,這麽厲害的平西侯,其個人修為怎麽可能不高呢?
這其中,
也包括範少良。
因為他是見過鄭侯爺入楚搶公主的場面的,如果不是依仗著自身實力高強,豈能有這個膽魄?
只能說,
當妳身份地位到壹定高度後,
下面的人看妳時,就會被太陽光所籠罩,自然而然地也就被打上了光暈。
“妳爹的來信,妳看了吧?”
“看了,爹的意思是,讓我在燕京城讀書。”
頓了頓,
範少良又道;
“讓我在表哥您身邊做事。”
姬成玦點點頭,道:
“於情於理,都是應當的,伐楚之戰,妳範家出力極大,後續封賞等年前才會下來,到時候,妳範家少不得壹個世襲知府。”
世襲知府,其實相當於小型號的“裂土封侯”。
這還是乾人先搞出來的,當年刺面相公還在時,為了更好地治理和平定西南土人之亂,對於那些願意投靠朝廷的土人首領設了土司官銜,相當於壹個個世襲的縣太爺和知府。
對外,是朝廷的臣;對內,則依舊是壹方之地的“大王”。
“家父其實不想要這些賞賜。”範少良抿了抿嘴唇,“我懂家父,他想要的是,範家像壹個正常家族壹樣,繁衍,生息,不再為奴。”
姬成玦自動忽略了掉了範少良的這些話。
當層次不對等時進行交流,就容易說出天真的話來。
範正文是不想讓範家為奴了,這壹點,姬成玦信,僅僅為了這個,姬成玦是不信的。
奴才翻身,不是為了脫離奴才的身份,也不是為了打碎這個規矩,而是當奴才時,瞧見了當主子的好處;
他是,想當主子了。
只不過這些話,沒必要對眼前這位少年郎去解釋。
眼前這還是壹塊璞玉,姬成玦很欣賞,說不得十年後,範家能夠從蒙山壹帶遷移出來,前提是,範少良能在燕京站穩腳跟。
當然了,
剛立藩,就想著削藩,等同是在脫褲子放屁。
這時,
馬車前頭被壹隊甲士攔住。
趕車的張公公出示了王府的令牌,
壹眾守陵衛齊齊地向馬車行禮:
“參見六殿下,殿下福康。”
姬成玦沒露面。
少頃,
馬車繼續前行,進入了皇陵。
每壹代帝王自其登基之日起,無論他是老太子上位還是稚童上位,自那壹日起,陵寢,就會被提上日程,開始修建。
這是壹個浩大的工程,也是自古以來為君者的慣例。
皇帝,
生前的榮華已經無法讓其滿足,
哪怕是死後,也依舊要保留他的那份排場。
國力強盛時,陵寢就修得大氣壹點,國力衰弱時……就得修得更大氣壹點,妳說是打腫臉充胖子也好,妳說是自己給自己打點風水也罷;
總之,這是頭等大事。
以前的燕國歷代先君,也不例外。
直到,
自己的父皇登基。
首先,其父皇將自己陵寢的格局,限制得很小很小,大概,只有先皇的十分之壹的規模。
真的是小得有些不能看了。
在當時,朝野或許以為燕皇是為了壹掃先皇在位時崇尚方外,奢靡鋪張的氛圍,所以故意為之。
但只有有資格接替其龍椅的皇子們清楚,
日後無論兄弟中哪個坐上那個位置,在修陵寢的這件事上,規格,必然不可能超過自家老子,而且為了以示尊敬,還得繼續縮小。
除非妳雄才大略,做下了比自家老子更大的功績,否則根本就沒那個臉去改這個規矩。
同理,在世的勛貴們,在皇帝陵寢規格縮小了之後,他們怎麽敢犯忌諱超過皇帝?
自然而然地,也就會隨之縮小。
姬成玦覺得,這才是開“基業”,立“規矩”。
在這壹點上,自己父皇很早以前就不顯山不露水地做了很多;
沒有大張旗鼓地在燕京城外禦道邊立個大碑,上面刻著壹條條壹件件的新法;
那個,
沒用。
真正有用的是將自己化作了豐碑,後世子孫,在遇到相同的事時,就自然而然地以妳為榜樣,以妳為標準。
夏人有個傳統,他們不是很敬奉規矩,但他們很敬奉先祖。
先祖,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後世人觀之,哪個先祖英明神武,哪個先祖渾渾噩噩,其實都壹目了然。
姬成玦緩緩地閉上眼,
在小時候,
很多人都說過,包括自己的父皇也說過,
自己和他很像。
沈淪這麽多年,
打自己執掌戶部,又舉辦了大婚後,這壹說法,再度被提起。
有心人,無心人,別有用心人,帶著各自不同的目的,在為自己造勢。
京城酒樓裏,
姬成玦帶著屠家女回家,
也曾意氣風發地說過,
今日他姬成玦再入盤中。
他為什麽能和鄭凡玩到壹起,壹開始,是真沒什麽利益相關;
畢竟那會兒他在扮豬,還沒見到蒸熟的老虎,姓鄭的,還是個草根,雜牌校尉;
所以,是真的意氣相投;
那種自戀的矯情,
姓鄭的,
姬成玦身上,也有。
他壹度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父皇的刻意打壓,
甭管什麽庶出嫡出了,
他姬老六,
絕對能比當初的司徒雷做得更好,也做得更絕。
但,
驀然間,
妳擡頭壹看,
才發現,
那壹尊垂垂老矣在病中陷入殘燭之年的獅子,
他所展露的,
完全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東西。
陰謀。
詭計。
盤算。
布局,
再多的妳的人,再多妳的勢,再密集的棋子,
到頭來,
在堂堂正正面前,都是那麽的不堪壹擊。
自己,
以前是執念了,反而陷入了壹種死胡同。
而那個姓鄭的,
他曾說出過壹句話,那句話,在當時聽起來,沒什麽感覺,但現在換個不同的心境,再拿出來品味壹番的話,卻有著壹種看透紛擾直指本質的通透:
刀把子裏出政權。
“他,早就看清楚了。”
“啊?”範少良有些不明白。
姬成玦也沒解釋,而是起身,馬車在此時也停了下來。
當今燕皇的陵寢到了,
不過,
他父皇人還在後園,
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裏,自然不可能是去吊唁其尚在人世的父皇的。
而是自己的三哥走了後,父皇下旨,讓三哥葬在了自己的陵寢裏,父子陪葬。
不少大臣上書贊揚這是為人子為人臣的最高禮遇,陪侍皇陵啊!
但在姬老六看來,
無非是他父皇想省點花銷。
下了馬車,
冬日裏的蕭索,在陵寢內,顯得格外清晰。
哪怕其父皇的陵寢按照舊制縮小了很多很多,但這裏,依舊很大了。
範少良忍不住在後頭開口道:
“表哥,在這個時候來這裏,不合適吧?”
這些話,輪不到他來問,但他想著,既然是親戚,他該說的。
哪怕,表哥大概不會回答。
事實上,姬成玦也的確沒回答。
因為,
姬成玦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於昨日,心血來潮,想來這裏看看三哥。
他也明白,今日來皇陵的事,瞞不過去的,他也沒想著瞞。
父皇病重,
他卻來看皇陵了,
哪怕妳對外解釋說是吊唁自己三哥,但誰信?
此舉,
就和民間親人病重,妳去壽材鋪子裏買紙錢回來差不多。
不過,對於姬老六而言,眼下是敏感時期,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對於壹些真正的大臣而言,可能會詫異且不解,政治手段如此高明的六皇子為何會在此時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見過六殿下。”
壹名老太監拿著掃帚走了過來。
老太監姓秦,曾排在魏忠河之前,但因為犯事,被父皇貶過來提前守陵。
姬成玦對他點頭,
道;
“天涼了,多添點衣裳。”
說著,
姬成玦捂住鼻子,
道:
“也少喝點酒。”
“呵呵。”秦老太監笑笑,指了指身後,“殿下是來看三殿下的吧?”
姬成玦點點頭。
“巧了。”
秦老太監默默退下,手裏比劃出了壹個“二”。
太子,
也在麽。
姬成玦向裏繼續走去,
果然,
前面,
看見壹身白色錦袍的太子。
李英蓮見到姬成玦來了,先是壹驚,隨即默默地退下,和張公公壹南壹北,守護兩側。
二人身上都有些煉氣士的功夫,打架可能上不得真正的宗師臺面,但倒是有些手段可以防竊聽。
這等局面下,
接下來無論說什麽,
除非死去的三哥從棺材裏爬出來去找父皇告密,否則基本不可能泄露出去的。
都是皇子,
壹個是太子,壹個是風頭盛重的燕國戶部財神,
要是連貼身伴當都沒辦法保證忠誠,那真的可以去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二哥,瘦了。”
姬成玦開口道。
太子笑了笑,
道:
“每次見面,妳都說我瘦了,都說了好幾次了,我現在是不是成了皮包骨頭了?又或者,可能眼下埋在下面的三弟,身上的肉都比我多壹些?”
逝者已逝,
開逝者的玩笑,
不合適;
但說白了,地下埋著的,是自家兄弟,也就無所謂了。
尋常人對鬼怪之事很是畏懼,對死人對靈堂,也帶著本能地排斥,但那是因為死去的人和妳不親。
如果真親的話,妳倒是巴不得他忽然坐起來,和妳再喝幾杯。
“不年不節不忌的,怎麽想到來這裏。”太子問道。
“逢年過節遇忌過來,反而像是在走形式。”
太子點點頭,道:“也是。”
隨即,
太子在旁邊的臺階上坐了下來,
道;
“倒是碰巧了。”
姬成玦對著碑拜了拜,隨即,轉身,走到太子身邊,坐了下來,
道:
“是真的碰巧了,二哥回去不用排查誰泄的秘,省得費功夫了。”
“我本就沒那個興趣。”太子搖搖頭,“妳以為我不曉得,妳的人,早將我身邊給穿成了篩子了。”
“東宮在明,自然就更容易吸引飛蛾。”
“許確實是這個道理。”
“所以,二哥是真的不在乎了。”
“在乎也沒用了,在收買人心,安插人手,布局,政爭方面,我本就不如妳,既然比不過,那不如不比了;
比來比去,
折損的,
還是我大燕自己的元氣。”
“合著,壹直是我在唱獨角戲?”
“六弟。”
“嗯?”
“妳很厲害,比我厲害,我也不會故意裝大方地說自己在無為而治,其實,還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姬成玦點點頭。
太子發出壹聲嘆息,
道:
“鄭凡封侯了。”
“他翅膀硬了。”姬成玦拿出鼻煙壺,吸了壹氣,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二哥不會以為我現在還能支使得動他吧?”
這不是在自謙,也不是在掩飾,
事實,
的確如此,
姬老六已經清晰感受到那姓鄭的開始進行逛青樓後拔出那活兒就勸姑娘從良的節奏了。
太子忽然伸手,
猶豫了壹下,
摟住了姬成玦。
姬成玦身子壹顫,
扭頭看了壹眼搭在自己另壹側肩膀上的手。
風,
吹著,
卷起些許落葉;
太子笑了,
指了指前面,
道:
“還記得麽,以前。”
以前,
太子也是這般摟著姬成玦的肩膀,
三皇子站在不遠處,動情地吟誦著詩歌。
太子皺眉,認為這有辱燕人風骨,學得跟那乾人壹樣文縐縐的,到時候真提不動刀了。
彼時姬成玦小且聰慧,外加受燕皇喜愛,不屑地撇撇嘴,只覺得自己這三哥腦子進水得厲害,竟然還想著將詩文朗誦得有感情後好去父皇面前顯擺。
“那晚,我沒來,兄弟們,都怪我吧。”
“來不來,都壹個樣,但妳,該來的。”
“對,我是該來的,來的話,證明我還有些人情味,老大、老四老五,甚至小七那裏,還能有個交代。”
“惠而不費的事兒。”
“對。”
太子嘴角露出壹抹笑容,
道;
“其實,我是真心覺得沒有來的必要,老三只不過是先走壹步罷了,用不了多久,又能到下面見到了。
然後,
他又會顯擺他剛作的詩詞,對我念誦壹遍又壹遍。”
姬成玦不置可否。
到了這個層次,
想用真情打動他,太難了;
頂多唏噓,
不至動容。
“不舒服吧,妳做了那麽多,妳安排了那麽多,不是父皇幾次拉偏架,我早從東宮裏滾出來了。”
姬成玦搖搖頭,
道;
“二哥在前面頂著,我還輕松點,咱爹,不是個好伺候的人。”
“我能聽出來,這是真心話。”太子頓了頓,繼續道,“但,妳本可以有很多種法子,去拿到那個位置的。
現在,
風向變了,
父皇的意思,
是讓南北二王進京,
我大燕的局面,由他們開始,自然也得由他們來蓋棺。”
南北二王進京,
這是可以壓倒壹切的力量了。
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亦或者是在人心上,
足以讓任何野心家都絕望,只能乖乖地跪下來服從。
“父皇,沒給妳自己去決斷的機會。”太子說道。
“嗯。”姬成玦點點頭。
“妳說,會選誰。”
“您是太子,問我這話?”
“我覺得,選小七,最合適。”
“主少國疑。”
“但對於任何壹方,都能是個交代,我大燕,似乎還真需要個十來年的主少國疑。”太子說道。
“二哥,妳什麽意思?”
“妳說,我如果請辭東宮之位,再為小七造勢,妳會不會恨死了我?”
“隨妳,反正,我們自己,又決定不了什麽。”姬成玦伸手,撿起壹片枯葉,握在掌心,輕輕捏碎。
太子點點頭,
道:
“妳這話,得有個前提。”
姬成玦看向太子,道:“什麽前提?”
太子的眸子裏,流露出壹抹森寒般的清冷,
道;
“在老東西駕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