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打酒

　　劍聖覺得，此時這個場景，很荒謬；
　　晉地天斷山脈附近的壹些百姓，毗山而居，形寨落座，彼此之間的交流，往往是這山頭喊向那山頭；
　　劍聖也曾見過他們對拉山歌的架勢，和眼前的此情此景，極為相似。
　　但，
　　這可是打仗。
　　原本雄赳赳氣昂昂，壹萬多士卒如餓虎撲食般傾軋而來，到最後，卻變成了雙方之間的“嘮家常”。
　　這邊，剛剛傳遞好壹句話的茍莫離走過來，取出水囊，喝了口水，瞥了壹下劍聖，笑道；
　　“這其實正常，壹如妳們江湖中人對決，若是強弱分明，根本用不著多費口舌，直接斬殺了就是，就像是妳虞化平面對哪個不開眼的小嘍啰挑戰時，妳會多說壹個字的廢話麽？
　　無非是龍淵出鞘，龍淵歸鞘，對面倒下，妳再接個轉身，留個背影，配個夕陽，請晚風搭個場，吹拂幾下妳的發絲和劍柄上的劍穗。
　　但如果碰到的是百裏劍或者李良申呢？
　　亦或者是田無鏡再者其他強者？
　　妳應該會多說些話的吧，
　　說說過去，說說劍道、武道，總之，會來壹次開場白。
　　因為都知道，真正打起來，生死相向的話，我相信妳的劍，因為自打我認識妳以來，我發現妳變化真的很大，人，是越來越鈍了，但劍，必然是越來越鋒銳了。
　　正如眼下，
　　咱們攻城，大概是攻不下來的，反而會因此受挫，到時候軍心不穩，楚國援軍再壹出現，咱就徹底拉胯了。
　　對面呢，也是不敢打開城門殺出來的。
　　壹個不打，壹個不出，
　　可不就只能嘮嘮嗑了麽？”
　　劍聖聞言，問道：
　　“我人變鈍了？”
　　茍莫離睜大了眼睛，
　　道：
　　“妳的關註怎麽這般稀奇？”
　　說著，
　　茍莫離不由地又撇開目光看了眼站在那裏的鄭伯爺。
　　以前沒這般清晰感受，但現在，他發現這位平野伯，身上真的有種魅力。
　　妳說他強嘛？
　　六品武夫，在江湖上可以去大家族裏當個供奉，許倆美婢，日子過得悠哉悠哉，但真上不得宗師的臺面；
　　妳說他弱嘛？
　　他又不弱，尤其是領兵打仗的手段和戰略眼光，讓茍莫離都不敢輕視。
　　如果說靖南王是那種往那兒壹站，就如同山嶽壹般偉岸的存在；
　　那麽這位，就是如同流水壹般，讓妳不知不覺間受他的影響。
　　雙方的交流，停止了下來。
　　因為接下來，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鄭伯爺不可能喊著“勸降”，因為沒這個意義，大楚上下，誰都能降，唯有那攝政王，不能降。
　　虞氏能降，是因為晉皇壹脈早就式微了。
　　司徒家能降，是因為司徒家壹直是有實無名的土皇帝，再者，司徒雷當初原本就有意成為燕人的屬國的，且當時野人和叛軍已經打過望江逼近穎都了，在留下孤兒寡母後，除了降，沒有他法。
　　而城墻上的攝政王也不能讓人來直接勸平野伯倒戈；
　　因為怎麽想，平野伯都不可能在此時“反正”。
　　如果他願意，當初自己二人在馬車內時，他完全可以向自己跪伏下來，娶公主，封“燕王”，都是可以談的，且自己大概，也是願意的。
　　至於說什麽讓人喊“封功許願”，真不合適。
　　自己以帝王之尊，被他國軍隊圍困於城內，還想著許願，丟人。
　　只是，喊話暫停後，鄭伯爺有些意猶未盡。
　　鄭伯爺的名望，在燕晉之地很大，茶館的說書先生酒樓裏的賣弄文人，對此出力頗多。
　　因為鄭伯爺為他們提供了很多很多的素材，正兒八經地復述，就已經是能讓人咂舌的故事了，可謂是直接將菜切好做好，放鍋裏稍微熱壹下就能動筷。
　　而鄭伯爺自己，
　　也是覺得，
　　就這樣收工，
　　午後沈沈，
　　忒乏味了些。
　　可偏偏余下來，又無事可做了。
　　唉，
　　好生無趣。
　　不過，轉念壹想，自己已經做得夠好的了，也別不知足了。
　　“傳令下去，安營紮寨吧。”
　　茍莫離馬上道：“可是伯爺，咱們兵力雖然比城內的多，但若是城內想要突圍的話，我們很難完全顧及得到。”
　　“沒必要全圍起來，往後退退。”
　　鄭伯爺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據羊城城墻，
　　“咱們在這兒圍住了楚國攝政王和圍過了楚國攝政王，其實，沒什麽區別。”
　　鄭伯爺知道自己的大舅哥實力不俗，真要突圍的話，抓住壹個機會，故布疑陣，選兩路為佯，壹路為主，還是有很大可能成功的。
　　成功就成功唄，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算大舅哥突圍出去，他想調動和下達聖旨，也需要壹個時間差，在這段時間裏，各路楚國援軍只會義無反顧地向這邊沖來，就算是拿到了不需他們救援的聖旨，
　　但，
　　誰敢真的不來？
　　就算皇帝不要妳來，
　　妳也是要來的，
　　這是態度！
　　等楚人援軍來了後，鄭伯爺也就打算撤了，退到大澤去，看妳來不來剿我？
　　妳不剿我，我就再出來搞妳壹手，妳來剿我，行，那我繼續縮著，且看妳還顧不顧得上鎮南關了。
　　鄭伯爺自己也衡量了壹下，己方這次不是騎兵，水路，是不可能再走了，走水路若是沒有突然性，反而其限制性就出現了，真要被楚人水師堵住了，那就徹底沒得玩兒嘍。
　　反而是大澤那塊地方，原本不適合騎兵活動，現在，倒是適合鄭伯爺進行騰挪和轉移。
　　“主上，要不，等入夜後，我帶著幾個人進去摸壹下？”
　　薛三自告奮勇。
　　鄭伯爺搖搖頭，道：“太冒險了，不必了，咱，見好就收。對了，通知四下，去附近村落裏搜檢藥材等壹切可能為用之軍需。”
　　“是，主上。”
　　“四娘，立個帳篷，我睡會兒。”
　　……
　　據羊城城墻上，五鳳金旗依舊矗立在那裏。
　　但攝政王本人，則已經下了城墻。
　　“王上，末將可為王上安排突圍，末將誓死保護王上殺出去！”
　　壹名獨眼將軍跪伏在攝政王面前拍著胸脯保證道。
　　攝政王搖搖頭，道：“不必了，反正朕那妹婿也沒打算攻城，他是在等我大楚軍隊過來再走，咱們，就這般各自默契下去為好。
　　說到底，此間之事，也只落於此間，就看廷山能否將荊城收復，再度打通了。”
　　“王上山嶽崩於面前而不變色，讓老臣佩服。”壹名白發老臣開口道。
　　“行了行了，老尚書就不要戲謔朕了，都落到這壹步了，朕也無顏為自己再行開脫，國勢如此，是朕失職。”
　　“王上此言差矣，老臣正是看見了國事多艱，內有隱患，外有強敵，才慶幸我大楚，有聖君；
　　當年我大楚先皇創業，為山越人擊敗圍困也不知多少次，到最後，不也是壹步壹步地走過來，建立我大楚基業了麽？
　　國有難，挺過去就是，無非四個字，多難興邦。”
　　“朕現在，是真不需要聽這些，也沒必要聽這些，狼狽就狼狽吧，應得的都是。”
　　“王上，待得定親王折返歸來，此局，也就破了。”
　　定親王前日剛率軍離開，所以行轅這裏才會落得個守備空虛，被堵在了據羊城。
　　如果熊廷山能夠及時返回，這裏的圍，也就自然解開了。
　　燕軍的數量，自城頭上可以看得很清晰，並不多。
　　攝政王笑了笑，
　　道：
　　“先前燕軍出現，朕派出壹支隊伍突圍出去，帶出去了三道旨意，壹道，是告知獨孤柱國，朕此時的境遇；
　　壹道，是給太後，讓她老人家得以安撫朝政；
　　壹道，給的就是五弟，讓他不要顧朕這裏，以荊城以鎮南關為先。”
　　“這……”
　　“其實，也挺好。”
　　攝政王順手拿起壹本書，是乾國司馬相公編寫的《治政方略》。
　　司馬相公養望多年，於家中地窖花費十余年時間，編纂得此書，後得啟用，入樞密院，位列宰執；
　　三年前，燕軍入乾，壹路打到了上京城下，乾國震動。
　　燕軍退去後，乾國官家以此為理由肅清朝堂，大半相公退位，司馬相公也退位歸鄉了。
　　《治政方略》汲取古代興亡之例加以分析，勸導君王該如何執政才能安定天下。
　　攝政王覺得，這本書還是很好看的，帝王，更應該多看看。
　　只不過，得反著看。
　　尋常讀書人讀了這本書後，會有“原來如此”的頓悟感；
　　攝政王也有“原來如此”的頓悟感，
　　怪不得乾國空有地大物博之利，卻頹廢成這樣，
　　原來如此。
　　得虧是乾人家底子實在是太厚實，就是坐吃山空，就是壹步步消耗，也能支撐很久很久，否則，前些年號稱“眾正盈朝”的那些相公們，若是換做到自己的楚國，大概，大楚現在已經崩了吧。
　　若是去了那燕國，
　　可能，
　　早就被那位燕皇給砍了全家。
　　看著看著，
　　時不時還能會心壹笑，
　　再伸手撿身邊盤子裏的壹顆果脯送入口中緩緩咀嚼，
　　打發打發時間，足矣。
　　四周，沒人敢去打擾攝政王。
　　看了大概半個時辰後，
　　攝政王放下書，
　　笑話書，得抽時間看，壹口氣看太多，樂子，就少了。
　　“這些果脯，打點壹份，給城外朕那妹婿送去。”
　　“是，王上。”
　　……
　　“不把伯爺喊起來？”茍莫離小聲問道。
　　“不用，讓主上好好休息。”
　　四娘抓了壹把果脯在手，自己吃著。
　　茍莫離舔了舔嘴唇，也抓了壹把，吃了兩塊，甜而不膩，帶著果香，到底是皇家禦用的東西。
　　“阿銘，吃不？”四娘問阿銘。
　　阿銘搖搖頭，打開酒嚢，喝了壹口。
　　四娘將剩下的果脯都遞給了野人王，隨即，起身，去詢問那邊藥材收集的情況，如果數量不夠，還得去更外圍的村鎮去搶。
　　這是為了進大澤做準備，那種環境下，不熟悉當地氣候的人，很容易生病。
　　茍莫離揣著果脯來到了劍聖帳篷邊，道：
　　“吃點兒？”
　　劍聖正坐在裏面打坐，沒睜眼，只是微微搖頭。
　　茍莫離幹脆坐下來，自己繼續吃。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大軍已經紮寨了。
　　壹半休息，壹半值守。
　　說實話，這防備，不算嚴密，但依照目前的條件，也就只能做到這壹步了。
　　外圍的探子還沒發現有楚軍向這裏移動的跡象，所以目前來看，這兒，還是安全的。
　　茍莫離吃著吃著，終於吃不動了，膩了。
　　再回頭看看鄭伯爺所在的帳篷，壹個午覺，睡到現在，伯爺還真是可以。
　　“咕咕……咕咕……咕咕……”
　　天上，傳來了鳥叫。
　　劍聖睜開了眼，火盆的光亮透入帳篷，掃過他的目光。
　　阿銘則站起身，擡頭，看向上方。
　　天上有壹只鳥，而這只鳥，則如同壹只眼，正在看向這裏。
　　阿銘整理了壹下自己的衣領，走到劍聖帳篷前，
　　道：
　　“您在這裏保護主上，那只鳥，我去看看。”
　　劍聖點點頭。
　　阿銘轉身，走向營寨外，很快，其身形就消失在了遠處的黑暗之中。
　　“這畫面，還有點好看。”
　　茍莫離小聲道，
　　“不對，應該是，這背影，這氛圍，美。”
　　劍聖嘴角露出壹抹笑意。
　　“妳笑什麽笑！”茍莫離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道。
　　劍聖不語，但彼此心裏清楚。
　　茍莫離則又道：“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伯爺和那幾位先生，他們應該是有著壹種，壹種相同的東西，給人的感覺，說話做事上，會有的那種東西。”
　　就比如，明明只是有外敵在窺伺這裏，妳去驅趕或者去抓捕，都可以，卻偏偏還要整理壹下衣服，走出去時，還特意掐著步點和節奏。
　　“不僅僅是這些。”劍聖搖了搖頭。
　　“還有哪些？”
　　茍莫離對此很感興趣，因為他現在事業所系，就在這個圈子裏，他已經在努力地融入進去了。
　　用伯爺的話來說，就是最好要做到，以後萬壹家業敗光，他們去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開客棧時，願意帶上他茍莫離。
　　劍聖很想說的是，他們之間，像是修煉了壹種功法壹樣，是實實在在的壹榮俱榮壹損俱損，每次那位鄭伯爺進品時，沒多久，其他幾個也紛紛進品。
　　這絕不是巧合，且那幾位先生也不像是在刻意壓制修為以免打擊那位鄭伯爺的自尊心。
　　實力的虛實深淺，還是無法瞞得住劍聖的雙眼的。
　　但，他們的作戰方式，比如那個最為憨傻的樊力，劍婢對他說過，自己教給她的劍式，那個樊力看壹遍後，就能直接舞出劍意。
　　不是壹點點劍意那麽簡單，
　　是意境！
　　很難以想象，那個說話每每都很實誠，上戰場時喜歡將自己包在鐵罐頭壹般的甲胄裏，揮舞巨斧的大漢，在這方面，竟然還有這般驚人的天賦。
　　只不過，
　　這些話，劍聖只會埋在心底，而不會去對茍莫離去說。
　　雖然二人現在可以平安地隔著帳篷坐著，雖然雪海關第壹鎮全是野人勇士組成，但這是最深層次的防範，也是必須要有的。
　　“呵，又裝神秘。”
　　茍莫離站起身，
　　拍了拍褲腿，
　　道：
　　“我去巡營。”
　　……
　　“餵。”
　　夜幕下，
　　薛三的身影出現在了阿銘身側。
　　阿銘停了下來，不過不是因為薛三，而是在此時，那只鳥，消失了。
　　“我就猜到妳要出來。”薛三笑道。
　　阿銘解開自己手腕上的紐扣，折了兩番。
　　“想活動活動。”
　　自入戰場以來，就是幫主上擋箭了，挺枯燥，也挺乏味的。
　　但這個責任，他沒法推，壹是自己血統的原因，擋箭後鮮血足夠就能慢慢恢復，二則是，其他人都有在戰場時自己的職責；
　　梁程指揮，樊力沖鋒，薛三刺探，
　　自己，
　　似乎只能當人肉盾牌。
　　“我還以為妳會變成壹只蝙蝠，直接飛上去，咬死那只鳥，這才有感覺。”
　　薛三雙手攤開，放在身側，揮舞了幾下，道：
　　“不對，應該是化身出壹大群蝙蝠，鋪天蓋地。”
　　阿銘懶得搭理他。
　　“我說，要我幫忙麽？”
　　“打不過，我就會退回來，打得過，我就殺了他。”
　　“那妳加油哦。”薛三蹲下來，拍了拍自己的靴子上的灰，“待會兒我去據羊城裏試著摸摸看。”
　　“主上說過，不讓妳去。”
　　“我他娘的也無聊好不好，就是知道那城裏皇帝身邊的高手多，才刺激不是，嘿嘿。
　　早些時候，咱哪裏算是魔王，只能算是保姆；
　　現在，實力恢復了壹些，主上也越來越有主上的樣子了，咱就可以稍微放開點玩了。”
　　阿銘提醒道；
　　“註意點，別掛了。”
　　“這是我應該對妳說的話。”
　　說著，
　　薛三有些感傷道：“妳說，如果這世上沒有軍隊，沒有鐵騎，該多好，大家就流行單對單廝殺或者壹小撮壹小撮地幹，咱們，多占優勢。”
　　“妳這個心態，要不得。”
　　“行了，咱各玩兒各的，天亮前回來，我先走了。”
　　薛三身影消失了。
　　“咕咕……咕咕……咕咕……”
　　阿銘擡起頭，
　　天空中，那只鳥，似乎是在繞了壹圈後，又飛回來了。
　　阿銘閉上眼，感受了壹下，隨即，向西北方向走去。
　　就在這時，
　　前方出現了壹隊騎兵，數目不多，為首的，是深夜巡營的金術可。
　　這些馬，是先前繳獲的。
　　“銘先生，您這是要去哪裏？”金術可問道。
　　阿銘徑直從金術可等人身前走了過去，
　　然後，
　　拿著酒嚢，
　　擺了擺，
　　道：
　　“打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