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山火

　　大燕當代國師薛義跪在天虎山下山口的臺階上，他不覺得有什麽屈辱的，在某些方面，他其實早就做到了真正方外之人的超脫。
　　於自己壹生，他早就覺得活夠本了，所以也就更容易去坦然面對壹切。
　　壹排排兵戈對準著他，薛義不以為意，甚至，他還饒有興趣地眺望著後方那些正在被運輸和堆積起來的火油。
　　薛義很想對這些靖南軍將士說，不用費這個功夫了，山上的道觀裏，其實早已經準備好了這些，這些火油再運送上山，也是壹件麻煩事。
　　只不過這些提醒固然算是“善意”，卻又有些太把自己當“主人”來看了。
　　唉，
　　好好地壹座天虎山，
　　這次因自己而卷入這道漩渦，
　　百年道統，
　　估摸著也不剩幾個時辰了。
　　薛義在心底不由得有些佩服靖南侯夫人的眼光，死在這山清水秀之地，從另壹個角度來看，不也失為壹種幸運；
　　且尋常人家治白事，總得請倆道士來比比劃劃，富貴人家，更是水陸道場搞起來，不請個十幾二十個，那叫死得沒臉；
　　至於真正的達官顯貴，那少說也得破百，否則可是叫辱沒了門第。
　　但這位靖南侯夫人，可能得帶壹座山的道士下去，呵呵，這面兒，這排場，可謂是賺足了。
　　貔貅的蹄子落在地面上，發出陣陣顫音，越來越近。
　　四周的靖南軍士卒下意識地挺起自己的胸膛，
　　薛義也略微直起了自己的腰桿兒，擡起了眼皮。
　　正主，同時也是苦主，來了。
　　靖南侯沒著甲，從貔貅身上下來後，開始向這邊走來。
　　薛義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同時道：
　　“妳來了，我就不跪了，不想靠這壹雙膝蓋來壓妳。”
　　田無鏡站在薛義面前，擡起手。
　　“退！”
　　“退！”
　　“退！”
　　各個將領迅速下令，靖南軍全體後退五百步。
　　當甲士們退開後，四周的空氣仿佛也都重新流通了起來，現在那股子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氛圍也終於消減了壹些。
　　薛義看著田無鏡，他還記得當年陛下、鎮北侯帶著田無鏡壹起入宮的場景，那時的田無鏡年紀雖小，但做事卻壹板壹眼，很恪守禮數。
　　反倒是年紀更大的兩個哥哥，也就是陛下和鎮北侯爺，倒完全沒什麽正形。
　　如今，原來小的，長大了，原來大的，也老了。
　　薛義身為宮中太爺，是姬家最信任的人，其實，他也是宮中的禦醫之壹，不過，他只給陛下號脈，給李梁亭開壹些補氣血的方子。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陛下和鎮北侯正在壹天天地老去，任妳蓋世英豪，歲月面前都得折腰。
　　反倒是這位靖南侯，正值壯年，且還能預估到仍然有很長壹段時間的春秋鼎盛。
　　當三足鼎立時，大燕可以開疆拓土，壹國戰兩國仍可勝之；
　　但真到了那種危急時候，也必須得留下壹根擎天柱，否則這樓蓋得太高了，也就容易塌了。
　　“侯爺，我來給妳壹個說法。”
　　田無鏡不說話，只是看著薛義。
　　這個在自己小時候入宮時，會給自己送剛出蒸籠年糕的長輩。
　　“我本就是天虎道門出來的弟子，這裏，是我的師門，陛下派我來為妳將出世的孩子賜福，我就來了，多年不出宮了，這次出來了，又到了這裏，就想著回山門看看，所以就在這天虎山落腳了。
　　也是得虧了侯爺妳打崩了晉國，讓我這昔日師門庸碌之徒，頂著燕國國師的名號回來時，能得上賓待遇，呵呵。”
　　田無鏡依舊站在那裏，只是靜靜地聽著國師說。
　　“妳領兵在外，我來時，孩子還沒生，我也就不打算多此壹舉了，想著等孩子生下來後，再去看看。
　　然後，妳那位夫人，就上山了；
　　在山腰上的壹處涼亭裏，她說她想歇歇，屏退左右後，她人就沒了。
　　山上的人和靖南軍將士找了壹天壹夜，才將其找到，不過，人已經走了。”
　　聽到這裏，田無鏡依舊面無表情。
　　“無鏡，陛下身子骨不如前了，積勞成疾的毛病了，他歇不下來，也不敢歇；
　　所以，妳的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兒，說實話，確實會對姬家帶來很大的威脅；
　　陛下在時，自是風平浪靜，陛下壹旦駕崩，太子上位，妳也是知道妳那位外甥的，他能壓得住妳？”
　　田無鏡仍然沒說話，只是默默地聽薛義的講述。
　　“但妳和梁亭壹貫是知道陛下心性的，尋常君王，當其老病天年將去之時，往往會性情大變，但咱們陛下，不會。
　　這大燕盛世，本就建立在妳們三個人身上，他拿得起，也放得下。
　　陛下現在正在琢磨的，是想要在壹年之後，再行攻乾，這是陛下畢生的夙願，只有擊垮乾國，這東方大勢，才算是落入我燕人之手。
　　妳是統兵侯爺，陛下的心思，妳不可能不清楚。
　　說句犯忌諱的話，妳田無鏡無論生兒生女，陛下都不會介意，甚至，陛下可能想要的，並非是姬家的萬世基業，他要的，是燕人的雄霸，甚至，是妳，還是梁亭，取了那座位置，只要能實現大燕的夙願，陛下都很大可能不會在意，這就是我們的陛下，是我看著長大的陛下，也是妳田無鏡和他李梁亭願意不惜壹切去追隨的陛下！
　　妳田無鏡，沒看錯陛下，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薛義吸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了兩封家書，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道：
　　“這裏面，壹封是陛下的，壹封，是梁亭的。
　　還有壹封，是信，但卻是在我出身離京時有人通過死士之口告知我的。
　　他說，靖南侯夫人，是乾國埋藏在我大燕最深的壹顆棋子，是埋下二十年，從未聯系也從未啟動的壹顆棋子。”
　　聽到這裏，
　　田無鏡微微擡起頭。
　　“我收到這封信後，沒有聲張，說句心裏話，密諜司，名義上歸我統領，但我從不做俗務，都是交給魏忠河他們在做。
　　且不管她是不是銀甲衛，就算她是，既然她肚子裏懷著妳的孩子，萬事，都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那是妳田無鏡的孩子，是妳田家的血脈。
　　這也是我壹直落腳天虎山未曾下山入城的另壹個原因。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沒下山，她卻上山了。
　　她選擇在這個時候死，是為了什麽，妳應該知道，只能說，她選了壹個好時候，其余的，我也不想多說。”
　　說完，
　　薛義轉過身，
　　看著上山的臺階，
　　眼裏，滿滿的都是年幼時的自己上山時的身影。
　　田無鏡還是沒說話。
　　良久，
　　背對著田無鏡的薛義臉上露出了壹抹笑容，道：
　　“妳是信不過我說的話，還是信不過……”
　　薛義張開雙臂，其身上，隱約間有壹層淡淡的藍霧升騰而起，
　　“無鏡，我知妳心裏苦，也曉妳心中怒，妳要壹個交代，我就給妳壹個交代，這座天虎山，以及我自己，都是給妳的交代。
　　整件事，我唯壹的遺憾，就是當她上山時，我猜出她要做什麽，怕到時候這盆臟水潑得太深，我就沒下山去接她。
　　若是當時我下山了，她，應該能走得更安詳壹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修行者壹生所求，無非逆天改命，但縱妳驚才艷艷，到頭來終究壹朵鏡中花，壹輪水中月。
　　李梁亭幼年天賦超絕，卻因受傷壹生不得踏入武者大道；
　　陛下雄才大略，卻在這時天不假年；
　　壹皇二侯，無論哪個，單獨留壹世，都是梟雄霸業之姿，
　　妳田無鏡，不也是孤家寡人的命麽？
　　但陛下不信命，李梁亭也不信命，妳也不信命，只是不管妳信不信，命，都在這裏！
　　壹皇二侯，是我大燕之幸，卻又是妳們三人之不幸！”
　　藍色的火焰，開始在薛義身上燃燒，他在，強行兵解。
　　“我薛義，無大德無大才，卻得兩代君王垂青，以燕鼎助我修煉，以國運伴我修行。
　　去年冬天，
　　藏夫子於燕京城外斬我大燕龍脈，
　　陛下不信氣運之說，因為陛下是天子，我大燕的皇帝，必然得有這番霸氣！
　　薛義不才，
　　今日將體內所截流之燕鼎之氣，連帶著這天虎山百年道統，再送燕鼎！
　　願我大燕，開萬世基業！
　　願我陛下，願我大燕二侯，福澤綿延！”
　　火光，頓時升騰而起，於火光之中，薛義的身影開始變得越來越虛幻。
　　山頂上的道觀，在此時也燃起了火油，諸多天虎道弟子自投大火之中選擇自我了結。
　　薛義轉過身，
　　最後看著田無鏡，
　　“田無鏡，誰又不能死，誰又死不得，誰又比誰輕松，誰又比不得誰苦！”
　　於火光之中，
　　田無鏡穿過了薛義那已經近乎透明的身體，
　　他開始上階梯，
　　壹步壹步地走，
　　他走上了山腳，
　　他走到了山腰，
　　他走入了那座涼亭。
　　涼亭內，清風徐來。
　　恍惚間，
　　田無鏡似乎看見壹個女人的身影，
　　她也站在這亭子中，她拿著劍，
　　她將劍，刺入自己的身體。
　　清風之中，似乎傳來她當日的輕聲呢喃：
　　“侯爺，妾身沒想騙妳……”
　　田無鏡的手，撫摸著涼亭中的柱子，似乎在這上頭，還殘留著她後背靠在這裏時的余溫。
　　“傻不傻，
　　妳是乾人又如何，
　　我壹個自滅滿門的魔頭，
　　又怎會嫌棄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