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條件
晚唐浮生 by 孤獨麥客
2024-6-22 09:56
邵樹德非常喜歡待在禁苑。
在洛陽的時候,只要不上朝,他就離開上陽宮,在神都苑的宿羽宮、龍鱗宮等地處理公務,因為他覺得偌大的宮殿死氣沈沈,將他的視線都遮擋住了,這不舒服那不爽的,還不如在禁苑內待著。
這個習慣,他大概會保持終身了。
今日,他便在長安禁苑內二度召見波斯使臣。
李珣也在場,充當翻譯。當然,邵樹德可能不太需要他這個翻譯,因為回鶻語本身就是基於粟特語發明的,與突厥語也比較相像。在中亞地區,會粟特語、突厥語的可太多了。
“布哈拉國王的健康如何?”見到兩位使者後,他直接用回鶻語問道。
馬哈木聽得半懂不懂,壹是因為他不太懂回鶻語,二則是因為邵樹德的回鶻語不太正宗,口音有點重……
塔姆和另外兩位隨行官員卻聽懂了,他們用波斯語低聲翻譯了壹下。
“按照開國時的契約,薩曼家族的子孫世為國王。伊斯瑪儀的孫子聰明伶俐,健康穩重,感謝皇帝陛下的關心。”馬哈木雙手交叉,俯身行了壹禮,道。
塔姆想要翻譯,李珣卻搶了先,於是只能悻悻停下,轉而仔細觀察夏國皇帝。
他是壹個老人,但目光犀利,看人時的感覺說不上來,與所有人都不壹樣。
塔姆苦思冥想許久,猛然發覺:那好像是壹種站在歷史的高峰之上,穿透重重迷霧,俯瞰眾生的感覺。
這是何等的自大!
又——又是何等的自信、睿智、驚艷、豪壯……
“賈伊罕尼如何?他還想與朕做個了斷嗎?”邵樹德又問道:“請恕我直言,他不理智的行為導致貴國數以萬計的人員損失,耽誤了妳們的平叛,讓國內野心家四起。有時候我都懷疑,賈伊罕尼是否與叛亂分子有聯系,為何如此幫他們的忙?”
塔姆與另外壹位翻譯對視了壹眼。
他沈默了,那位翻譯低聲復述了壹遍。
馬哈木聽完後,保持了作為外交使節的基本素養,只聽他說道:“大維齊年少時便以在同齡人中聰明過人著稱。擔任地方官員之後,他的政績令全國各地的總督、迪赫坎們羞愧不已。如今,他在宮廷之中德高望重,提出的建議全部為埃米爾所聽取。他所具備的美德和能力,讓埃米爾非常敬重,沒有人能夠詆毀他。”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邵樹德輕笑壹聲,轉而說道:“美德?或許吧。但能力真不怎麽樣,李卿——”
李珣聞言看向馬哈木,說道:“大夏王師在阿賴山谷大勝。波斯大營火光沖天,士兵毫無鬥誌,驚慌失措,抱頭鼠竄。我們俘虜了貴國數十位貴族,殺死了壹萬四千多人。進入拔汗那後,王師在大雨中追擊敵軍……”
翻譯盡職地復述著。
馬哈木先是驚訝,然後表情漸漸凝固了起來,緊抿著嘴唇,壹言不發。
李珣說完之後,韓全誨帶著幾位小黃門悄然上前。每個人手裏都捧著壹個木盒,輕輕打開之後,露出了裏面的物品:首級。
馬哈木的表情瞬間破防。
他快步上前,接過壹個木盒,仔細觀看。
這是設拉子著名的貴族穆薩。
將這個木盒塞回小黃門手裏後,他又走向另外壹人:這是突厥將軍布拉特。
後面還有俱戰提的伊瑪目阿裏……
塔姆同樣有些傻呆呆地看著。
沒想到,在夏國這幾個月,雙方竟然在喀喇沙、拔汗那爆發了如此激烈的戰鬥。
可悲的是,波斯輸了。
在聽完夏國官員敘述的那場戰鬥的細節後,塔姆渾身起了壹層雞皮疙瘩。
他知道自己的這種狀態不對,但就是無法抑制住天馬行空的思緒。
在腦海中,他甚至腦補出了那場戰鬥的過程,並為之配備好了優美的文字——
“汗的軍隊部署完畢,便發起了進攻。天空烏雲密布,雷聲隆隆,電光閃閃。風雨從潛身伺機之所突然直沖而上,大雨傾盆而下,水滴穿空,仿佛洪荒時代的大水再次爆發。戰場上人馬都像魚壹樣在水中漂浮著,我國的軍隊因為穿著棉衣,淋雨之後變得非常沈重。因為這種巨大的不便,他們喪失了信心和勇氣,壹敗塗地……汗殘忍地展示了他的戰利品:貴族、教長、將軍們的頭顱,在場的每個人都震驚了。”
“暴虐的人生沒有好結果,全世界都不會忘記報復他的罪行。”馬哈木很快反應了過來,用大食語低聲嘟囔了壹句後,他退回了原地,擡起頭看向邵樹德,說道:“皇帝陛下是打算羞辱我們麽?”
“只是禮貌的提醒。”邵樹德說道:“作為貴國插手喀喇沙政變的懲罰,我準備了英勇善戰的軍隊進行回應。如果我得到的情報沒錯,貴國錫爾河中下遊諸城鎮的年收入達到48萬9000迪爾汗,北部突厥人諸城市的年收入合計超過五萬迪爾汗。如今這些地區遭到王師的反復蹂躪,稅收不上去,糧食征集不起來,人民四處逃亡。聽俘虜所言,貴國還要修建長城,以抵禦洶湧南下的遊牧大軍。”
“誠然,貴國可能不太在乎突厥人活躍區域的那點稅收,畢竟精華還在呼羅珊嘛。但我要提醒的是,突厥人的城市離布哈拉並不遠。草原騎兵催動快馬,很容易就能殺到貴國最核心的富庶地帶。”
“哦,我可能還忘了壹點。”邵樹德說道:“叛亂吞噬了貴國的財政。或許,得益於前代埃米爾的勵精圖治,貴國的國庫還算充盈。但經歷了長達三年的戰爭,尤其是今年如此慘痛的失敗,貴國還要繼續麽?我——大夏帝國的皇帝,在此明確地告訴妳們,在明年年初,我會派遣新壹批士兵前往喀喇沙,替換征戰了兩年的將士們。”
“我保證,他們的戰鬥力並不遜色於三年前進攻拔汗那的那批人,也不遜色目前正與妳們交戰的部隊。事實上,我只是把貴國當做壹個陪練對象,確保我的將軍和士兵們不會墮落。”
“總體而言,進攻拔汗那與貴國北部突厥人諸城市是有利可圖的。將士們群情激奮,壹再要求擴大戰爭。是我攔住了他們奔向布哈拉的腳步,在這壹點上,妳們應心存感激。破壞總比建設容易,城市、水渠、果園、農田、牧場壹旦毀滅,再想恢復就很難了。”
“不要擔心我們的後勤補給。妳們應該已經發現,我不是幾百年前傳統的中原皇帝,我有充足的牛羊供應我的軍隊。事實上,我們搶掠得到的糧食,早已足夠彌補消耗,還大有盈余。我的士兵們都是經年訓練的職業武士,即便他們沒有出征,整天待在軍營內曬太陽,我也要按期支付軍餉。既然如此,不如放他們出去,為我帶來更多的財富和奴隸。”
“長安和洛陽,來自拔汗那和突厥地區的奴隸數不勝數,我想妳們應該已經發現這個事實了。我在國內的建設項目很多,驛道、港口、城墻甚至礦山,都需要強壯的奴隸。基於最粗淺的判斷,妳們也應當知道我是沒有理由停止這場戰爭的。”
邵樹德洋洋灑灑說了壹大通,直接把對面幾人給幹沈默了。
良久之後,馬哈木才說道:“我可以理解為這是全面戰爭的宣言麽?”
“隨妳怎麽理解。”邵樹德用回鶻語繼續說道:“我只是基於我的立場談了壹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我的國家已經統壹,不需要如此巨量的職業武人。他們英勇善戰、忠誠無畏,卻缺乏該有的生活技能。為了生活不至於陷入困頓,他們唯壹能做的,就是劫掠財富。”
“事實上,妳們應該已經認識到了。在這個龐大的帝國中,只有我——無上的皇帝,才是最大的和平使者。只有我有意願、有能力約束住數量超過壹百萬的職業武夫,讓貴國的城市免於災厄。”
“我可以講出我的條件,或許妳們會答應,或許不會答應。”邵樹德說道:“第壹條,處死薩曼尼,他無恥的行為導致了兩國的戰爭,但妳們卻還在庇護他,這何等可笑。”
“第二條,退出拔汗那。在壹百六十年前,這本是唐帝國的領土。我——作為走完了所有禪讓程序的合法統治者,需要這片土地的回歸,來給我的臣民們壹個交代。”
“第三條,給予薩法爾波斯國完整的獨立地位。它不應該臣服於任何人,他的人民也不應該被任何人奴役。”
“第四條,吐火羅的王公貴族們可以自由選擇信仰。願意來大夏朝貢的,不應該有任何障礙,也不得受到任何打壓。”
“第五條,錫爾河以東、以北的諸突厥人城市,放棄吧。那本不屬於妳們,被妳們奪走的時間也不長,最多二十三四年。八剌沙袞的公駝王對此很感興趣,他是我親自冊封的貴族,曾發誓永遠臣服我。這片土地,是妳們非法侵占而來的,是時候還回去了。”
“第六條,停止傳教。每個人都有安靜不受任何人打擾,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下去的權力。妳們沒有資格改變他人的信仰,壹個咄咄逼人、侵略成性的政權,我不知道妳們哪來的自信。侵略八剌沙袞、怛羅斯諸回鶻王公的土地,又插手喀喇沙政變,還試圖改變熱海突厥人的信仰,妳說妳們是和平的,沒有擴張欲望,公駝王壹定有話要說,他的妻子和壹萬五千名士兵就被妳們俘虜後屠殺了。”
“事實上,妳們的擴張欲望強得讓我驚訝,比當年的大食還熱衷於擴張、傳教。如果我放任不管,如果八剌沙袞的王公們無法抵擋妳們的攻勢,妳們最終會走到哪壹步?”
“答應我的條件,或者繼續戰爭,二選壹。”
“條件滿足,戰爭立刻結束。兩國重歸於好,永不攻伐。”
“甚至於,我還可以幫妳們解決壹些棘手的難題。”
“我會約束住突厥人,讓他們不再成為妳的邊患。他們的戰鬥力很差,我壹直很懷疑妳們為什麽用他們作為雇傭兵。”
“兩國的貿易可以上壹個新臺階,我會在喀喇沙、龜茲等地建立規模龐大的貿易集市,這對大家都有好處。繁榮的商業,會充實妳們的國庫,彌補妳們損失的諸般稅收。”
“如果妳們鎮壓不了叛亂,有需要的話,支付壹筆讓人滿意的費用,我數量龐大到難以消耗的職業武人會幫妳們掃平壹切暴民。”
“最後,妳們會贏得我和我的子孫的友誼。擁有壹個強大的東方君王作為朋友,對貴國埃米爾而言,是壹件十分體面的事情。巴格達的朝廷會對妳們另眼相看,願意臣服妳們的吐火羅王公會更加恭順,烏古斯人會覺得劫掠妳們是壹件風險很大的事情。”
“何去何從,盡快做出選擇吧。”
邵樹德說完,稍稍等了壹會。李珣奮筆疾書,已經把他的話翻譯完畢,並潤色壹番,寫了出來。仔細檢查壹番後,韓全誨拿來玉璽,邵樹德看了看,輕輕用印。
這是壹份針對馬哈木所遞交的國書的正式答復。
馬哈木收下後看了看,臉色簡直比哭還難看。他知道,已經沒有談下去的意義了,完全是浪費時間。
這些條件,完全超出了他的授權,他沒有資格做出任何答復,必須帶回去給大維齊和埃米爾過目。
塔姆則在構思《胡大之鞭》的內容。
他對面前這位冷酷到極點的君王的觀感十分復雜。
真是壹位坦率直言、充滿自信的雄主。他毫不顧惜自家士兵的生命,對人民的苦難視而不見,對波斯人遭受的痛苦更是不屑壹顧,甚至大加嘲諷。
這可真是血統純正到不能再純正的草原大汗的做派。
有些時候,他都懷疑這位如鞭子般犀利的君主,到底統治著壹個草原部落聯盟,還是壹個文明的國家?
他從未見過如此無恥,又如此讓他感到戰栗的人。
聽聞他今年五十九歲了,這應該算是唯壹的好消息了——隱隱還帶點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