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与死

　　“我听他们说， 你是这里最聪明的小孩，又乖巧又懂事，学什么都特别快。”
　　阳光明媚的午后， 孤儿院草地的边缘，一位扎着高马尾， 白色风衣的年轻女子蹲在角落， 从风衣下摆露出一小截连衣裙和纤细的白靴。
　　她的对面， 年幼的黑发男孩坐在墙角，低着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只是安静地用一截只剩半个小拇指长短的蜡笔，在皱巴巴的纸上涂涂画画。
　　年轻女子的眼睛笑如弯月：“你喜欢画画？刚好，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哦。”
　　她变魔术一般， 从风衣底下掏出一盒东西。
　　“当当！新的蜡笔！”
　　“……”
　　男孩慢慢地从黑白的画里抬起头，对上她的笑脸。
　　……
　　没有父亲， 没有母亲， 也没有所谓的亲人对他伸过手。
　　但是，幼年的老师，少年的朋友，高中、大学时的室友……顾笺眼眸安静地倒映出流转的一幕幕， 低声说：“我过得也不是很糟糕嘛。”
　　梦魇森林另一边， 崩溃的菈菲尔跪地痛哭，他的眼底， 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女孩轻轻捧住他的脸，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哥哥， 可以留下来嘛？”
　　“留下来， 陪我和爸爸妈妈吧。”
　　年轻女子的虚影出现在顾笺面前， 笑容温和：“可以留在这里吗？”
　　“对不起，谢老师。”顾笺轻轻地说，“我要走了，再见啦。”
　　柔和而圣洁的白光，自他指间绽放，如捧起一团坠落的明月。
　　光明魔法。
　　璀璨的光芒，不止驱散了围绕于他身侧的黑雾，还覆盖了整座梦魇森林。
　　无数张牙舞爪的枝干尖啸，于光明之中缓缓退缩，漆黑的雾气淡去，幻象远离，瘫倒在地的菈菲尔怔怔地抬起涕泪横流的脸庞。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前方不远处，那道修长的身影。
　　原来，两个人的距离早已被拉得很近，只是刚才的雾气，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视野与声音。
　　顾笺见菈菲尔一动不动，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幻象里回过神，走过去，对他伸手：“还能站起来吗？”
　　“……”
　　菈菲尔的眼珠子动了一下。
　　下一秒，炽热的火焰从两人之间升腾而起，卷席向顾笺。
　　顾笺神色不变，火焰吞没他的衣角，却无法焚烧他丝毫。
　　菈菲尔趁此机会，卷入火中，撞开顾笺，冲向森林之外，借着火焰的速度，几秒之间就不见了身影。
　　围观席上，微微有些哗然。
　　“如果不是首席用光之魔法净化了森林，他根本走不出去！”
　　“首席拉了他一把，他居然攻击首席？”
　　“这可真是……”
　　加达尔开口压住那些声音：“这本就是竞争，只要不伤及性命，一切手段都是合理的。”
　　“所以，菈菲尔并没有违反规则，”他转向不远处，负责主持这次试炼的斯黛雅，“没错吧，学院长？”
　　斯黛雅抱胸，折扇轻敲手肘，一言不发。
　　她默认的态度，让那些原本的质疑声渐低，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偷偷议论，因为刚才菈菲尔遭遇幻象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很难不让人多想。
　　伊洛斯抓紧围栏，暗金龙瞳阴沉一片，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地穿透那道奔袭在黄金之道最前方的身影。
　　如果菈菲尔就在他的面前，或许会因为这样的目光而感到恐惧，但现在的他依然身处黄金之道，并且因为自己保持着领先而庆幸和兴奋。
　　另一边，虽然被菈菲尔偷袭，但顾笺并未还手，也不打算立即追上对方，因为刚才，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源自他的直觉。
　　不过，他也并未落后太多，微风吹拂白金相间的衣袍，让他始终和菈菲尔保持一个不变的距离。
　　根据索兰和乌洛提供的资料，梦魇森林过后，就是黄金之道最危险的区域，充满恶煞魔兽的死亡峡谷。
　　死亡峡谷非常广阔，甚至占据了黄金之道大半的空间，很多挑战者就是丧生于此，再也没能回来。
　　当然，只要活着走出死亡峡谷，就能登顶黄金之道，成功通过试炼。
　　或许是出于自信，菈菲尔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据先机，打算率先进入死亡峡谷，取得最后的胜利。
　　爸妈，妹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们就安息吧。
　　他的胸中激荡着热血，难以平复。
　　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代替你，站在最高的地方。请你好好地看着我，我一定……
　　菈菲尔的脚步骤然刹住。
　　胸口的热血被一盆冰水瞬间泼灭，寒凉穿透骨髓，穿透心脏。
　　他的脊背僵如铁板，脸庞不受控制地微微扭曲。
　　“不……不！”
　　菈菲尔转身，尖叫着想要逃跑。
　　然而，下一秒，他被吞没了。
　　“……”
　　离死亡峡谷不过数百米，顾笺停下了脚步。
　　滂湃的，汹涌的，数不胜数，不可计数的黑暗气息，如海洋倒倾，掀起数百米高的死亡巨浪，在仿佛地狱所有的恶灵齐哭般可怕的声啸之中，遮蔽天日，裹挟着寂灭的死气，倾轧而下！
　　恶煞！
　　顷刻之间，死亡峡谷被恶煞泯灭了。
　　顾笺风波不动的眸底，映出那道恐怖的、向他的方向卷噬而来、毁灭了一切沿途所经之物的死亡巨浪。
　　原本，死亡峡谷里，有的只是恶煞魔兽。
　　恶煞魔兽的危险度，其实远比纯粹的恶煞更低。
　　恶煞存于魔兽体内时，仍处于可控的阶段，魔兽只有通过伤人，才有一定的概率传染恶煞。
　　就像毒气被封死在特制的盒子里，和让毒气自由地随风扩散的区别。
　　而现在，盒子打开了。
　　……原来如此。
　　没有丝毫退避，顾笺直面那死亡巨浪，踏前一步。
　　从一开始，就有人不想看到新的首席诞生。
　　他们想让他，或者他和菈菲尔，统统死在这里。
　　呼啸的厉风，卷起白金相间的衣袍，拂过顾笺淡金的长发。
　　五芒星的魔法阵绽放，以他为中心，瞬间扩散而开，圣洁的气息降临，无数洁白的符文交织汇聚，穿透森涌的黑暗气息。
　　璀璨的光明与死亡巨浪相撞，宛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又或者，黑暗大海之中，长明不熄的灯塔。
　　“怎么回事？！”
　　“恶煞失控了？！”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惊变，围观席上，众人惊骇地瞪着光幕之内，那不可想象的，仿若地狱帷幕般的死亡巨浪。
　　那样恐怖的数量，几乎能够瞬间毁灭大半个艾朗帝国！
　　直到此刻，大多数人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一座庞大的，存在了数千年的，恐怖的微缩深渊。
　　那是恶神的造物，是恶神神力的遗留，一切邪恶与死亡的源头。
　　而他们，只是神明之下，微不足道的蝼蚁。
　　“主教阁下，”冷静的声音，清晰地穿过慌乱的人群，“请协助我们，加固结界，封死入口，防止恶煞倾泄。”
　　斯黛雅豁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道声音来源：“伊什塔尔！”
　　索兰·伊什塔尔，这位魔法协会会长在得到却尔特点头同意后，神情不变地下令：“疏散人群，准备加固结界。”
　　斯黛雅快步上前：“他还在里面！”
　　“学院长，”索兰回头，墨黑的眼眸里，平静如幽深的潭水，“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救援了。”
　　“或者，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斯黛雅：“……”
　　斯黛雅扭头就走，索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作为帝国的大魔法师，我们需要你的力量，一起封印入口。”
　　如被钉子钉死在地面，斯黛雅的脚步瞬间停住。
　　片刻后，她慢慢地转过身。
　　“哈，帝国的大魔法师。”
　　像是没有听见这句嘲讽，索兰取出镶嵌深蓝水晶的魔杖，目光静静地投向光幕。
　　与此同时，深谷之内，顾笺似有所觉地回首。
　　汹涌到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煞气之中，淡金长发的年轻魔法师静立，白金相间的衣袍随风而动。
　　隔着结界与虚空，他与索兰的视线无形交错，眼眸清明而冷静。
　　那一刻，索兰紧握魔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
　　旋即，他再度握紧。
　　“皇太子殿下！”加达尔说，“请让我保护您离开。”
　　“不必。”珀林斯站在原本的座椅上，注视光幕之内，那道哪怕即将被煞气吞没，也依然修长挺拔的身影，“让女士和孩子先走，其他人随后，我最后撤离。”
　　“莉莉丝，”费特烈公爵对自己的女儿说，“走吧。”
　　莉莉丝轻轻地摇摇头：“不，父亲，请让我再留一会。”
　　乌洛同样在中心高台上有个靠前的位置，不过此刻，他握着镶金手杖，八风不动地静坐，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其他人纷纷涌下围观席，退避着要撤离，艾萨克隔着乱糟糟的人头，和正在带领士兵疏散人群的赛琳娜对视一眼。
　　“风！”
　　伊洛斯忽然跳下高台，狂风裹挟着他幼小的身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仅仅数个眨眼间，就消失于视线之中。
　　然后，普普也跳下了高台，藤蔓蹿长，载着精灵少年，追随小龙离开。
　　艾萨克发现他们前往的方向正是黄金之道入口的位置，表情骤变：“你们——”
　　赛琳娜不再忍耐，直接拔剑：“第七骑士队，守住恶煞深渊入口，寸步不退！”
　　艾萨克：“等等？你又要去哪？”
　　赛琳娜头也不回：“救人！”
　　艾萨克：“……我服了你们了！”
　　他从空间戒指里取出魔杖，又飞快从衣服里翻出一小瓶圣水，紧跟着跳下围观台。
　　连接着微缩深渊的魔法之门，目前还只是单向，原本要当试炼结束、决出胜者之后，再由却尔特打开双向的通道。
　　然而此刻，魔法之门原本平静如镜面的表层已经泛起剧烈波澜，其中的黑暗不断涌动，似乎随时要打破桎梏，闯入这边的世界。
　　伊洛斯毫不犹豫地跃入魔法之门，沸腾的黑暗将小龙的身躯一吞而没。
　　不一会儿，普普也赶来，紧接着就要第二个跳进去——然而，他却好像撞上一面厚重的墙，“嗷”地一声被反弹了回去。
　　捂住酸涩的鼻尖，普普抬起疼出泪花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光幕之中，年轻魔法师轻轻抬手。
　　他的面前是已经逼近至数米之内、遮蔽天日的恶煞，无数恶煞构成的漆黑森冷的背景里，那道金发白衣的背影，是唯一的亮色。
　　下一秒，灿烂金煌的魔法阵自顾笺指间绽放，无数金色的锁链连接，穿透漆黑的幕布，延伸向渺茫的高空。
　　魔法之门表面，淡金色的光芒压下涌动的黑暗，延伸为同样的锁链，将这道连接两个空间的大门，坚定而强势地从内部封锁。
　　普普失声：“……洛维尔！”
　　“开什么玩笑？！”
　　匆匆赶来的艾萨克一拳砸在魔法之门上。
　　“他，他为什么要反向封印结界？！”
　　赛琳娜一言不发，挥剑劈下，锐利的剑锋撞上金色锁链，剑身寸寸断裂。
　　“……”
　　无论他们如何怎么尝试，都无法像刚才的伊洛斯那样跃入魔法之门，毕竟，帝国的首席魔法师亲手设下了单向封印，从深渊之内，亲自关上了自己唯一能够离开的通道。
　　围观席，中心高台之上，索兰一动不动地站着。
　　“哈，我就知道。”斯黛雅冷冷地笑了起来，“这下不用你自己动手了，感觉如何，帝国的大魔法师？”
　　“……”
　　索兰没有说话。
　　围观席下方，原本要逃跑的人群同样停下了脚步，一张张脸庞仰起，望向光幕之中，深渊之内的那道身影。
　　“首席阁下……自己封锁了结界？”
　　“似乎……情况也没有坏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渐渐的，有人开始低语。
　　“是啊，首席阁下，好像正在消除那些恶煞！”
　　“不，是净化！”
　　人群没有离开，因为他们发现，那些堆积了千年的失控恶煞虽然已经逼至顾笺面前，几乎要将他吞噬……但是，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那些黑暗的气息，那些恶神遗留下来的死亡力量，都被那位年轻的魔法师，以一己之力，拦于身前。
　　以他的身躯为界，寸步不退。
　　璀璨的光明不曾熄灭，滂湃的黑暗寸寸消融，极白之昼与极黑之恶唯一的界限，是帝国的首席。
　　有人轻轻地出声：“神迹……”
　　“神眷者！”
　　“真正的首席！”
　　“伊阁！！”
　　……
　　时间，一直在流逝。
　　吞没视野的黑暗始终不曾消退，他陷落于一个完全漆黑的世界，唯一的光明，仅仅来源于自身。
　　会死在这里吗？
　　比起外面众人的紧张、恐惧、或是期盼，顾笺心底并未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他安静地倾听自己的心声。
　　就算现在死了，入口的封印也不会消失。而且，有索兰他们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死在这里的话，能回到原本的家吗？
　　但是……
　　他想起了那只小龙。
　　还没有长大，需要依靠自己，喜欢钻角落，喜欢吃糖，学习时努力又执着的小龙。
　　还有，那个总是散散漫漫，做菜做得奇奇怪怪的精灵少年。
　　如果他不在了……
　　忽然之间，顾笺发现，自己面前，那原本浓稠到化不开五指的黑暗，似乎淡薄了一些。
　　似乎，僵持了如此漫长的时间，那些数不胜数的恶煞，终于能够被他彻底地净化、消融——
　　下一秒，光明熄灭了。
　　“……”
　　顾笺垂下眼睫，注视自己的双手，有些许意外，又有些许意料之中。
　　他的魔力。
　　耗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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