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條毛巾，怎麽看著有些眼熟？
　　柳玉梅回想起來，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兒個掛肩上的那條麽？
　　“這算怎麽壹回事兒呢。”
　　柳玉梅想將毛巾取下來，可手剛要觸及時，就止住了。
　　她扭頭看向裏屋，門口，站著女孩的身影。
　　“阿璃啊，妳不是已經躺下了麽，怎麽又起來了？”
　　女孩沒說話。
　　“阿璃啊，這條毛巾是妳放的麽？”
　　女孩沒回答。
　　“阿璃啊，這是擺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貴的供奉地，可不能隨便放東西呢，毛巾該放到它應該待的地方，奶奶幫妳收了搓洗幹凈好不好？”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那就放著吧，放著吧，放這兒挺好的，呵呵，挺好的。”
　　女孩恢復了平靜。
　　“阿璃，去睡覺吧，奶奶不動它了，奶奶保證，妳明天睡醒起床，還能看見它在這裏。”
　　女孩轉身進去了。
　　柳玉梅嘆了口氣，隨即臉上又浮現出笑意，她剛剛留意到，這次阿璃將要生氣時，只是眼皮微跳，身體卻沒跟著顫抖，這也是壹種進步啊。
　　這些年來，他們壹直在避免著阿璃犯病，這不僅僅是因為那種暴怒狀態下的她會給自己和身邊人造成傷害，更是因為每次犯病後，她的病情會變得更嚴重。
　　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對阿璃病情的治療，其它，都是次要的。
　　柳玉梅終於在自己兩個哥哥的牌位後頭，找到了自己丈夫。
　　“到底是委屈妳了，和我倆哥哥湊活了壹陣，妳們沒打架吧？”
　　那會兒，老東西不要臉般地追求自己，可沒少被自己哥哥們收拾，即使後來自己和他成親了，他和自己哥哥們每次喝酒時也都會嚷吵起來幾欲動手。
　　不同的是，成親前是哥哥們找茬拾掇他，而成親後，則是他次次借著酒意撩撥哥哥們，還恬不知恥地喊著：
　　“來啊，打我啊，妳們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妳們妹妹就得替我守寡！”
　　哥哥們恨得牙癢癢，不停地數落自己瞎了眼，楞是讓他給騙到了。
　　其實吧，老東西除了心眼兒小點，愛記仇外，真的對自己很好。
　　用手絹輕輕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東西，這是妳孫女想讓妳騰位置放她的東西，妳就委屈壹下吧。”
　　說完，柳玉梅就把牌位騰了壹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親牌位靠在了壹起。
　　“和我爹多說說話吧，女婿也算半個兒。”
　　雖說那塊臟毛巾擱正中央是有點礙眼，但柳玉梅依舊語氣裏帶著歡悅：
　　“妳們啊，別和阿璃置氣，阿璃會落得如今這樣，不也都是妳們害的麽，誰叫妳們那些年死得那麽幹脆豪邁，半點香火護持都沒給子孫留下。
　　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遠，名字挺好聽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厲害。
　　聰明的娃兒我是見得多了，可像他這般的，這輩子還是頭遭見。
　　這娃兒給我的感覺，除了那點沒脫的稚氣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個孩子壹樣。
　　可惜了，這樣的人，往往不得長壽。
　　但也說不準，他現在住李三江這兒了，還是李三江的親族，分潤福運應是比咱們簡單得多。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只希望他能幫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這本就不該是她應得的。
　　妳們啊，沈江死時都喊著為了新世界。
　　這世界太大，我這婦道人家眼窩子淺，容不下，我就只能瞅著自個兒孫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樣，開開心心笑，大大方方說話。
　　妳們要是在天有靈……”
　　說到這裏，柳玉梅忍不住對著牌位們翻了壹記白眼，語氣轉而變為慍怒埋怨：
　　“妳們但凡死前按照老規矩留點靈下來，何至於讓我孫女變成這樣！”
　　……
　　洗完澡的李追遠又去找了壹條毛巾，拿皂子仔細搓洗幹凈後，掛在了晾衣繩上。
　　經過李三江臥室門前，他猶豫了壹下，最終還是推門進入。
　　床上，李三江正夾著煙翹著腿，嘴裏哼著小曲兒，做著睡意醞釀。
　　“太爺，有件事我想了壹下，還是得和您再說壹下。”
　　“哦？啥事兒，妳說吧。”
　　“昨晚牛福的媽媽來到我們家，借著壹樓的桌椅碗筷和紙人，給自己辦了壹場壽宴，很熱鬧，我也被拉去參加了。”
　　李三江眉頭微皺，下意識地靠起身子：“妳繼續說。”
　　“壽宴快結束時，出現壹頭僵屍，和牛福他娘打了壹架，牛福他娘打不過，最後關頭把我送走了。”
　　“把妳送走了？送哪裏去了？”
　　“我醒了。”
　　“哦。”李三江點點頭，想到自己在夢裏被壹群僵屍追著跑，他懂了，伢兒應該是做了和自己壹樣有僵屍的夢，他安慰道，“小遠侯，就當是做了個夢吧，放心吧，今晚不會有事了。”
　　今晚不做轉運儀式，自己也能睡個好覺了。
　　“可是，太爺……”
　　“沒事，別往心裏去，太爺我都懂。”
　　李追遠點點頭，果然，太爺是懂的。
　　“太爺，還有件事，您察覺到柳奶奶他們住在這裏給您打工的問題麽？”
　　“我當然早就察覺到了，呵呵。”
　　李追遠再次點頭，果然，太爺是知道的。
　　李三江心裏壹陣暗笑：這家人又是幫自己種地，又是給自己做紮紙，又是幫自己給席上送桌椅碗盤，還包了做飯、打掃……卻還只要那麽壹點工錢。
　　嘿嘿，這不是腦子有問題是什麽？
　　這年頭，這種拿得少做得多腦子有問題的長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
　　“還有事麽，小遠侯，沒事的話就回去睡覺吧，太爺我也困了。”
　　“最後壹件事，其實每次都是我在幫英子姐補習功課，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較壹般，學得比較慢。”
　　李追遠發現，在自己說完後，李三江的嘴唇抿住，兩側的臉，越來越鼓，似乎憋得很難受。
　　安靜了十秒，終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笑得都牽扯到了傷口，不住地倒吸著涼氣，但還是忍不住笑罵道：
　　“妳個小滑頭，不想學習就直說，還找這種蹩腳理由，妳當妳太爺是傻子不成？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覺去，明兒英侯肯定過來，妳再貪玩，學習都是躲不掉的！”
　　“太爺，晚安。”
　　李追遠不爭辯了，就算是太爺，也不是全知全能，總有個別事弄不明白，這也正常。
　　回到自己臥室，躺上床，蓋上被子，李追遠閉上眼，睡覺。
　　這壹覺睡得很安穩，沒做夢。
　　天蒙蒙亮時，李追遠醒了，在床邊坐了會兒，感受了壹下，發現睡眠質量遠不如做夢時。
　　下床拿起臉盆，準備去洗漱，剛打開門，就看見門口站著壹個女孩，是秦璃。
　　她今天梳了發式，插著壹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則是黑色的馬裙，看起來精致大氣。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
　　李追遠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裏能買到的，壹是如今流行外來的新潮衣服風格，傳統復古風本就式微被認為土氣上不得臺面，二是秦璃的衣服從設計到做工都很精細，怕是只有那種有傳承的制衣小作坊裏才能訂做，價格不菲。
　　不過，看柳奶奶那種隨手就送值京裏壹套三居的玉扳指當見面禮的風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錢的。
　　女孩發梢上帶著露潤，李追遠忍不住伸手摸了壹下她的頭發，感到了些許濕汽。
　　“妳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女孩沒說話，只是看著李追遠。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東屋喊妳來壹起看書，這樣妳就不用站在這裏等了，好不好？”
　　女孩眼裏的光，暗淡了壹些。
　　“那以後我盡量早起，要是妳來了我還沒起，妳就進屋等坐椅子上等，這門反正不上鎖。”
　　女孩眼裏的亮澤又恢復了。
　　李追遠走到晾衣繩前，將那條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沒幹透，但能用了。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後將毛巾往木凳上壹放：“妳先坐吧，我先去洗漱。”
　　秦璃坐下。
　　李追遠去洗漱了。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條還很幹凈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還是將手收回。
　　刷完牙，正擦著臉，洗臉帕剛放下，就看見面前站著的柳奶奶，嚇了李追遠壹跳。
　　“小遠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給妳添麻煩了。”
　　這還是李追遠第壹次看見柳奶奶進主屋，還上了二樓，想來秦璃起床來這裏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這裏陪了多久。
　　“奶奶，我喜歡和阿璃玩。”
　　“那妳們就好好玩，有什麽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樓。
　　李追遠把臉盆放回屋裏，這會兒還太早了，太陽還沒升起，他不想看書。
　　在屋裏目光逡巡了壹下，他拿起壹個小木盒走了出來。
　　“阿璃，我教妳下棋吧？”
　　秦璃沒說話，只是盯著小木盒。
　　李追遠打開小木盒，這是太爺讓秦叔給自己買零食和學習用品時，秦叔壹同買回來的。
　　它是壹個圍棋，棋盤是壹張半透明的油皮紙印刷，棋子兒則是瓢蟲大小的塑料圓，總之，很小也很簡陋。
　　但勝在成本低價格便宜，石南鎮上的文具店肯定不會進那種正規的圍棋套，誰會買呢。
　　“我先給妳講壹下圍棋規則……”
　　沒等李追遠說完，阿璃就用手捏起壹枚黑子放在了棋盤上。
　　李追遠也不再言語，捏白棋落子。
　　壹連多手下來，李追遠確認了，女孩會下圍棋。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這場對弈。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沒怎麽思考。
　　漸漸的，李追遠開始感到不支，最後……
　　“我輸了。”
　　李追遠沒放水，他是真輸了。
　　雖說自己沒正經學過棋，但他腦子算力好，圍棋又很吃這方面，所以不去和國手比，只是單純放在民間愛好者層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
　　但女孩顯然更厲害，她應該是曾正式學過的，下得不僅快而且很有章法。
　　對此，李追遠並未感到有什麽挫敗感，他知道自己學東西快，卻不可能跳過“學”的過程。
　　很多領域，只是腦子好是不夠的，還需要大量的積累和沈澱，更需要平臺的加持。
　　“阿璃真厲害，還下麽？”
　　女孩指尖捏著棋子打著圈，擡頭看著李追遠，意思很明顯，她還想下。
　　李追遠收拾好棋盤，見好像起晨風了，就從露臺西邊角找來四個水泥脫落塊兒，壓住棋紙。
　　第二輪對弈開始。
　　落子速度依舊很快，李追遠則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輕輕勾起。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給自己讓棋。
　　他沒感到羞辱，反而很開心，然後，他開始故意走差棋。
　　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開始變慢了，眉頭也逐漸蹙起。
　　李追遠不忍繼續逗他了，還是贏了。
　　女孩擡頭，看向李追遠。
　　她的嘴角，隱隱有點嘟起的痕跡，很不明顯，她應該是生氣了。
　　但她的睫毛沒有跳，身體也沒顫抖。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錯了。”擡頭，看天已經亮了，而下面，劉姨喊吃早飯的聲音傳來。
　　李追遠把棋盤收起，帶著秦璃下來吃早餐。
　　很默契的，原本的單人獨享早餐變成了雙木凳小桌。
　　李追遠照例把鹹菜給女孩分到小碟裏，在女孩開始用餐後，自己則按照習慣，給鴨蛋殼撬壹下，剝開頭後，用筷子挖著吃。
　　忽然，察覺到身邊女孩不吃了，李追遠看過去，發現她正看著自己手裏的鴨蛋。
　　“我給妳開壹個？但這樣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
　　秦璃還是盯著看。
　　李追遠只能給她也敲了壹個鴨蛋，細心剝開壹點殼，遞給她。
　　秦璃雙手接住，捧在懷裏，低頭認真看著破了頭的鴨蛋。
　　這時，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樓了。
　　看了看小遠侯和女孩的雙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劉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
　　剛準備開動呢，就瞧見壩前小路上，出現的身影。
　　壹個約莫十四五歲皮膚黝黑的少年，推著壹輛獨輪車，上頭坐著壹個老頭。
　　少年只穿了壹件打了補子的藍色褲衩，光著上半身，腳上是明顯不合腳的塑膠解放鞋。
　　老頭是個癩子頭，身材明顯因年紀大而縮了水，穿著壹雙塑料拖鞋，手裏拿著壹個水煙袋。
　　李三江見狀，無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討飯的來了。”
　　等那壹對爺孫上了壩，李三江又熱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喲，知道妳們今兒個會過來，可沒料到妳們過來得這麽早。”
　　老頭嘬了壹口煙，說道：“特意天黑趕路的，到妳這兒，可以省壹頓早飯。”
　　“婷侯啊，鍋裏還有粥麽？”李三江問道。
　　老頭冷哼壹聲，不屑道：“到妳這兒還喝稀的那我不是白來了，我們要吃幹的。”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飯。”
　　“好嘞。”
　　劉姨去廚房做飯了。
　　“小遠侯，妳過來。”李三江把李追遠喊來指著老頭介紹道，“這是妳老山叔。”
　　“妳放屁，老子為啥就要給妳矮壹輩兒！”
　　“那行吧，就叫山爺爺吧。”
　　“山爺爺好。”
　　“哎，好，挺俊俏的細伢兒，細皮嫩肉的，真乖。”
　　李三江笑著摸了摸李追遠的頭，說道：“小遠侯啊。”
　　“太爺？”
　　老頭聞言，馬上臉壹紅，氣急敗壞道：“好妳啊李三江，到底還是存心占老子便宜！”
　　“呵，我才懶得占妳便宜，妳不就和伢兒爺爺漢侯差不多年紀麽。”
　　李追遠有些意外，也就是說，這老頭比太爺小這麽多，可看起來，自家太爺反而比他年輕。
　　遠處，正喝著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絹輕遮鼻子。
　　那老頭身上，壹股子水裏的屍臭味兒，真倒胃口。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壹副撈屍人該有的模樣，反觀李三江……吃得好過得好養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
　　說白了，但凡有正經出身且有正經營生的，誰願意去選擇幹撈屍這行啊？這就先天決定了撈屍人在村裏的經濟地位，再算上撈屍的各種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鮮有安樂的。
　　柳玉梅不打算繼續吃了，看見自家孫女也離了桌，可能是那小遠被叫過去認著人呢，可孫女沒去二樓等著陪看書，而是徑直走回東屋。
　　嗯？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東屋，正準備跨過門檻進去時，卻看見孫女又出來了。
　　“還是去找小遠啊？”
　　女孩沒說話，穿過壩子，上了二樓，去東北角坐著，等李追遠忙完來看書。
　　雖然欣喜於孫女的改變和好轉，但驚喜勁兒在昨天逐漸過去後，柳玉梅心裏也漸漸開始泛酸。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帶大的小姑娘，可現在眼裏，只有那個小遠了。
　　得虧二人年紀還小，沒那方面的顧慮。
　　可轉念壹想，小時候都這樣了，那等長大些了還得了？
　　還好，這小遠暑假過去後要回京的。
　　但，要是那會兒自己孫女病還沒治好他就要走了怎麽辦？
　　走入東屋，柳玉梅準備給自己點上幾根香薰驅驅味兒，順便定壹定自己這雜亂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掃過了牌位桌。
　　然後，她馬上就又回頭重新看去。
　　“這……”
　　只見，原本自己父親擺放的位置，牌位不見了，變成了……
　　壹顆被開了瓢的鹹鴨蛋。
　　……
　　老頭姓陸，叫陸山，是西亭鎮人，也是村裏的撈屍人。
　　少年叫陸潤生，是陸山在河邊撿來的，雖是養子，但畢竟歲數差太大了，他就讓少年喊他爺爺。
　　“小遠侯啊，妳太爺我和妳山大爺，那可是過命的交情啊。”
　　陸山冷笑壹聲：“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險賣命，妳過壹遍錢。”
　　“嘿，我這不是信妳的本事麽，再說了，那點活兒對妳來說又不算什麽，根本就用不著我出手。”
　　“妳這老東西，人越老，皮越厚。”
　　有些活兒比較復雜，尋常壹個撈屍人搞不定，也會呼朋喚友壹起來做，陸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檔。
　　二人關系好得不得了，壹有危險的活兒李三江就會第壹時間想到他。
　　就比如這次牛家的冥壽。
　　李追遠也感覺出來了，山大爺對自家太爺有很大的不滿情緒，不過這也正常，看山大爺爺孫的穿著就清楚他們日子過得比較拮據，而自家大爺這裏……怕是村長家的日常夥食都沒他的好。
　　都是壹個行當的，日子過得壹個天壹個地，心裏肯定會不平衡。
　　劉姨端來了菜，時間緊，她只來得及炒了倆菜，壹個是香腸炒蒜苔，壹個是茄子燒鹹肉，菜量大且葷多素少。
　　剛蒸出來的米飯則是用鋁盆裝的，冒著熱氣。
　　潤生見到肉後，開始不自覺地咽口水。
　　讓李追遠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來的劉姨還順手拿來了壹把香。
　　“妹子，再給我拿個飯盆來。”
　　“好嘞，是我忘了。”
　　顯然，爺孫倆不是第壹次來太爺家，劉姨以前也招待過。
　　劉姨拿來了另壹個大碗盆，山大爺將米飯舀入，然後夾菜蓋在上頭。
　　隨後，他將香點燃，分別插在了桌上的飯裏和菜裏。
　　做完這些，他開始對著自己面前的蓋澆飯大口吃了起來。
　　李三江拿出白酒，給山大爺倒了壹杯，他也就在吃飯時抽空壹口悶，然後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繼續倒。
　　而潤生，則壹直坐在那裏，看著還在燃著的香，沒動筷子。
　　可他明明很餓，也很迫不及待。
　　劉姨將湯端了過來，番茄蛋花湯，加了不少香醋。
　　山大爺端起湯碗，給自己盆裏直接倒，然後繼續扒拉。
　　李三江拿出煙盒，拔出兩根，彈給他壹根後自己也點燃，罵道：“他娘的，妳是不是昨天就沒吃飯餓著肚子來的？”
　　山大爺“咕嚕咕嚕”繼續吞咽，最後端起盆子，將湯汁也全部收入口中，這才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煙，在桌面上敲了敲，說道：
　　“收到妳的信兒時，就不吃飯了，餓了快三天了。”
　　“我說妳自己餓死了裹個草席壹埋就是了，伢兒跟著妳還得受這罪，真造孽。”
　　山大爺點燃了煙，不鹹不淡地說道：“我撿了他，他就得跟著我受罪，這是應該的。我也跟潤生侯說了，等我死了，就讓他來尋妳，他給妳做事，妳給他管飯。”
　　“別瞎說這些屁話，我年紀比妳大，肯定走妳前面。”
　　山大爺吐出壹口煙圈，舌頭裹了壹遍牙齒，對著桌下啐了壹口，說道：“算了吧，妳禍害遺千年，我可沒信心活得過妳，和妳比陽壽我都覺得犯忌諱。”
　　終於，飯菜上的香燒完了，菜上和飯上都落了不少香灰。
　　但潤生根本不在意，把那個裝飯的鋁盆端到自己面前，就開始吃飯。
　　李追遠有些疑惑，但沒好意思開口問。
　　坐在對面的山大爺瞧見了，笑著道；“潤生侯小時候吃過臟肉，弄得現在活人幹凈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裏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
　　說著，山大爺忽然作怪似的向著李追遠這邊壓了壓身子，逗弄問道：
　　“小遠侯是吧，妳可知道臟肉是什麽東西？”
　　李追遠：“死人肉？”
　　山大爺面色壹滯，他是真沒料到這細伢兒能壹臉平靜地反問回來，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說答案的，現在反倒是被細伢兒給逗得有些不會了。
　　李三江不滿道：“老東西跟細伢兒胡唚啥呢？”
　　山大爺則指了指李追遠：“三江啊，妳這曾孫，有點意思，是塊幹咱這行的好料。”
　　“放妳娘的屁，我這曾孫以後得回京裏考大學的，哪可能走咱這破道。”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妳這種壹邊瞧不上咱這壹行壹邊還撈屍掙錢的樣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麽不放個死倒給妳吞了！”
　　“呵，不服氣？憋著。”
　　“太爺，我去看書了。”
　　“去吧去吧。”
　　李追遠下了桌，來到二樓，這會兒上午陽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頭發和馬裙上，像是壹尊精美的雕塑。
　　拿出書，坐下，李追遠歉然道：“來客人了，陪了壹下，讓妳久等了。”
　　秦璃沒說話。
　　李追遠攤開書，開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閱讀時光。
　　等手裏這卷看完，正準備換書時，秦璃卻忽然站起身，看向後方。
　　李追遠也看過去，發現了站在那裏有些靦腆的潤生。
　　他很局促，因為他只穿著壹條褲衩，按理說在村裏這種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間地頭和壩子上，到處都是打著赤膊的男孩和漢子。
　　可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顯得對比感太過強烈了。
　　李追遠的衣服鞋子是京裏壹起寄送過來的，雖說他不講究吃穿，但還沒習慣打赤膊，至於秦璃，她就更不用說了。
　　潤生雖然年紀比他們大，但面對他們時，是既自卑又想過來壹起玩。
　　李追遠握住秦璃的手：“潤生哥是家裏的客人，沒事的。”
　　秦璃聽了話，不再看他。
　　李追遠則不奇怪秦璃會主動去看潤生，女孩似乎有看見臟東西的能力，潤生先前吃飯的架勢……身上沒點奇怪反而才奇怪。
　　“潤生哥，我們在看書，妳過來壹起坐吧。”
　　“啊，這好麽？”他想去坐，但只是笑著撓頭。
　　李追遠主動走過去，拉住他手腕。
　　他的身上，好涼。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剛吃了這麽多飯，按理說該流汗發熱，可卻很幹爽涼潤。
　　潤生跟著李追遠過來，在小板凳上坐下。
　　秦璃眼睫毛開始跳動，身體也逐漸顫抖。
　　李追遠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讓她平靜下來，要是不能，只能讓潤生坐遠點了。
　　好在，握住手後，她安靜了，那就只能壹直握著了。
　　潤生見狀，有些尷尬地似乎準備起身，他能瞧出來這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孩，對自己的排斥。
　　“潤生哥，妳不要見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針對妳，這個家裏，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現在她沒事了，妳繼續坐吧。
　　對了，潤生哥，妳和山大爺經常壹起去撈死倒麽？”
　　果然，壹提到撈死倒，潤生馬上變得自然且自信了許多，他說道：“是啊，現在基本都是我爺在岸上擺供桌，我來負責撈了。
　　我跟妳說，就在仨月前，我剛撈過壹個死倒，是個死嬰，那家夥，可邪了門了，真的，妳可別不信。”
　　“是遇到漩兒了麽？”
　　潤生楞了壹下：“漩兒是啥？”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渦眼兒的那種河段。”
　　潤生激動地壹拍大腿，大聲問道：“妳怎麽知道？”
　　隨即，他像是明悟過來，笑了笑：“是妳太爺告訴妳的？”
　　“書上看到的。”
　　“書？”潤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書，伸手打開書頁，“這字，看得頭疼，是這書上寫的麽？”
　　“嗯，對，這套書有很多本。”
　　《江湖誌怪錄》上著重記載了嬰孩死倒，因為自古以來很多地方都有溺嬰的陋習，所以嬰孩死倒層出不窮。
　　這類死倒有壹個特點，它們普遍帶著極強目的性的惡意。
　　其它死倒，妳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見後趕緊回溜，大部分時候就沒事兒了，可嬰孩死倒會故意在特定流域打著轉，主動找人。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裏的危險處，借用地形坑殺人。
　　就算是尋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險處的，弄不好，老漁民也會丟命，而且它們還會用壹些特殊手段，比如妳在遊泳時，用水草捆住妳的腳，讓妳脫力溺死。
　　這種嬰孩死倒很多沒出生或者剛出生就死了，有著強烈的不甘與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種死倒擁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報復活人。
　　潤生很是詫異道：“咱們這行，居然也能出書？”
　　李追遠點點頭：“可不。”
　　潤生：“誰居然這麽閑啊，寫咱撈屍的事兒？”
　　李追遠不知怎麽回答，他不知道書的作者是誰，不過隱隱有個猜想，每篇結尾該死倒都“為正道所滅”，該不會這作者名字裏就有“正道”吧？
　　潤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寫成書是給人看的，居然還真有人會看撈屍的故事。”
　　李追遠：“……”
　　目前看來，《江湖誌怪錄》，幹貨滿滿。
　　“潤生哥，還是具體說說那次的事吧。”
　　“哦，對，我那天就遇到渦子了，船都翻了，我自個兒也陷進了泥沙裏，得虧我憋著壹口氣拼命往上扒拉，這才熬贏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進河裏了。”
　　“真兇險啊。”李追遠又補了句，“潤生哥妳可真厲害。”
　　還好小黃鶯那時只是想讓自己帶路，要是遇到的是嬰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現在差不多該過頭七了。
　　“嘿嘿，還好，主要是那天和爺想著做完活兒了在主家那裏好好吃壹頓，就特意沒吃中飯就去了，要是肚裏有食兒，也不至於被那死倒弄得那麽丟相了。”
　　“那這次，還是得吃得飽飽的再去。”
　　“那當然，我喜歡妳太爺家，每次來妳太爺家，都能吃得飽，也吃得好！”
　　“那具嬰孩死倒最後撈上來了麽？”
　　“肯定撈上來了啊，它狡猾得很，見沒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裏鉆躲起來，我就在水底順著水草扒拉它。
　　它見那裏藏不住了，就想鉆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頭，硬生生給它挖出來的，別說，那被水泡得白嫩滾脹的樣子，還真像個煮熟剝了皮的芋頭。
　　就差倒碗醬油再加點大蒜末了。”
　　李追遠留意到，說到這裏時，潤生舌頭舔了壹下嘴唇。
　　其它方面，李追遠不願意多想，只能認為當時，他是真的餓了吧。
　　“潤生侯，潤生侯！”樓下傳來山大爺的喊聲，“下來給爺鋪床，爺午飯前睡壹覺。”
　　“來了，爺。”
　　潤生起身跑下去了。
　　秦璃則主動翻開木凳上的書。
　　李追遠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書，她不想被打擾。
　　“潤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爺他們，還得指望潤生哥呢。”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壽的組合，壹個傷號，壹個老得走不動道，壹個瞎子……
　　也就個潤生能指望上了。
　　秦璃擡起頭，看著李追遠，眼神微暗。
　　她似乎是在表達委屈。
　　李追遠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們繼續看書。”
　　不過潤生下午鋪床後，就沒再上來。
　　午飯時，李追遠帶著秦璃下樓，看見他們爺倆睡在壹樓，用圓桌鋪的床，他們也起來吃了午飯。
　　早飯的量，確實只是早飯，而且午飯經過劉姨精心準備，算是個小席面了。
　　爺孫倆吃了個肚子渾圓，就又躺圓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後壹直睡到晚飯時間，晚飯後，他們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覺，鼾聲震天。
　　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有著特殊的辦法，能提前積蓄精力留做明日用。
　　李追遠得以又和昨日壹樣，幾乎看了壹整天的書，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
　　因為有了前面的基礎和積累，後頭的死倒只需要記住它們的名稱和特性就可以了。
　　李追遠覺得，再有壹個整天，《江湖誌怪錄》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壹套。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還沒來，李三江還嘀咕了壹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著明日事後再去找漢侯說道。
　　這壹夜，又是無夢。
　　早晨，李追遠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壹下，嗯，他開始有些懷念做夢後醒來的精神奕奕了。
　　從床上坐起，李追遠心神壹震，隨即發現是秦璃坐在自己臥室的椅子上。
　　女孩似乎察覺到自己嚇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頭。
　　能感受到，她的情緒焦躁與不安。
　　李追遠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真好，壹睜眼就能看到妳。”
　　女孩擡起頭，眼睛亮了。
　　她今天穿著壹件白色的旗袍，頭上戴著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發著壹股芝蘭香氣。
　　李追遠先洗漱，然後和她又下了三盤棋，他愉快地輸了三盤。
　　下來吃早飯時，劉姨指著旁邊雙木凳：“小遠啊，妳和阿璃在這邊吃。”
　　李追遠看見旁邊還有壹桌，大早上地擺滿了酒肉，為了照顧潤生，更是貼心地提前插上了香。
　　此時，香正在燃著；
　　看起來，就像是壹桌祭飯。
　　劉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輪車載來了，看見渾身是傷口包紮的李三江，劉金霞幾乎是嚇哭了出來，指著他罵道：
　　“李三江，妳這個老畜生，妳不是人啊妳不是人！”
　　劉金霞哭了鬧了很久，但終究沒舍得撂挑子不幹，反而將自己閨女先勸回去了。
　　李追遠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
　　過了會兒，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爺和潤生以及劉金霞吃飯：
　　“來來來，人都到齊了，上供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