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 再婚【續】

　　卻說賈寶玉壹想到即將投奔自由，便只顧著高興了，連屁股上的疼都忘掉大半，眼見襲人麝月要給自己重新裝扮，下意識就在春凳上坐直了身子，然後又嗷嘮壹嗓子跳起半尺多高。
　　“二爺小心！”
　　麝月忙扶住了她，素來快人壹步的襲人卻慢了，直到麝月提醒，才魂不守舍的去整理他頭上的亂發，好容易湊了壹縷小辮兒，欲用素釵定住，卻莫名劃到了寶玉頭皮上的傷口，直疼的他齜牙咧嘴。
　　“麝月，還是妳來吧。”
　　襲人收回了發顫的手，將那素釵遞給了麝月，背過身用袖子使勁抹了抹眼睛。
　　見她如此，寶玉的心情才陡然降了幾度，不復方才得歡欣鼓舞，張張嘴有意向襲人許諾些什麽，但又想到自己既然要遁入空門，總不能再做個花和尚、假和尚？
　　欲言又止半晌，最終也只是慨嘆壹聲，同樣背過身去不再看向襲人。
　　就這般，眼見到了卯正二刻【早上八點半】，重新裝扮好的賈寶玉，便被焦順和賈璉簇擁著向前院走去。
　　半路上，恰就撞見了從洞房裏出來的寶釵。
　　眼見她被紅緞帶牽引著款款而來，寶玉不覺有些嗓子發緊，不自在的扶了扶帽子，然後才拱手作揖尷尬道：“寶姐姐，我、我……”
　　眼見他有話要說，牽引紅緞帶的喜娘立刻停了下來，但她身後的寶釵卻是半點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依舊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那喜娘還當寶釵是蒙著蓋頭，沒能看到寶玉就在身旁，於是忙提醒道：“寶姑娘，是二爺……”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壹股力道順著緞帶傳過來，猝不及防之下登時脫了手。
　　眼看著那緞帶隨著寶釵飄飄灑灑往前，賈寶玉突然就覺得心裏好像空了壹塊似的，於是也沒想，就趕上去將那紅緞帶扯住，脫口道：“姐姐留步，我……”
　　不想他剛捉住這頭，那頭薛寶釵就撒了手，那緞帶順著風倒卷回來，啪壹聲打在賈寶玉臉上，賈寶玉下意識閉了閉眼，等再睜開眼時，面前卻早已是芳蹤渺渺。
　　他悵然若失的攥著那紅緞帶，泥胎木塑似的沒了動靜。
　　喜娘見狀在壹旁抄著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最後還是焦順出面，將那紅緞帶討過來，遞還給了喜娘，讓她趕緊去追薛寶釵。
　　賈璉則是在壹旁沒好氣的數落：“妳這不是吃飽了撐的麽？明明是妳自己把事情做絕，如今人家要跟妳了斷，妳倒又藕斷絲連起來了？”
　　這話說的賈寶玉臉上壹會兒青壹會兒紅的。
　　他先前滿心都是林妹妹，對寶姐姐不假辭色，然而如今寶姐姐輪到對他不假辭色時，他卻又有些難以適應。
　　焦順則是側目看向賈璉，心道這璉二爺近來對情感上的問題似乎見解頗深，看來經歷多了果然能讓人有所成長。
　　等到了榮禧堂，裏裏外外早已是人頭攢動。
　　正中間端坐著賈政、王夫人，兩下裏是北靜王、勇毅伯之類的貴賓，半當中空著壹張椅子，卻是給焦順預備的。
　　焦順推辭幾句，在那空位上落了座，這才有人高聲呼喊著將新郎新娘引入大廳。
　　在壹片郎才女貌的吉祥話當中，拜天地的儀式正式開始，只是眾人歡呼恭賀之余，卻不禁都有些莫名其妙。
　　“這新郎官怎麽回事？”
　　旁人不敢問，勇毅伯牛繼宗卻沒什麽避諱，側著身子好奇向壹旁的焦順探問道：“人家拜天地都是拱手作揖，他卻怎麽總是去扶頭上的帽子？”
　　焦順笑道：“許是帽子不太合身，怕掉了吧。”
　　“這還能不合身？”
　　牛繼宗半信半疑，小門小戶置辦不起行頭，租用現成的衣服鞋帽，或許有不合身的可能，但榮國府是什麽門第？
　　寶玉身上從頭到腳都是高端訂制，怎麽可能會出現不合身的情況？
　　尤其還是壹眼就能看出問題的帽子。
　　好在拜堂也沒多會兒，很快通贊便高聲喊出了‘共入洞房’，然後賈寶玉忙不叠抓住緞帶的壹頭，又緊張兮兮的看向了寶釵那邊兒，生怕她再次拒絕。
　　好在寶釵這回倒未推辭，輕輕扯住了喜娘遞過來的另壹端。
　　寶玉暗暗松了口氣，引著寶釵從側門出了榮禧堂，轉過頭欲待陪上幾句不是，卻聽寶釵淡然道：“寶二爺若是累了，讓鶯兒在前面引路便是。”
　　說著，又毫不猶豫的松開了那紅緞子，朝著旁邊的鶯兒伸出了手。
　　鶯兒下意識擡頭看向寶玉，卻見寶玉也正求助的看過來，若在往日，她身為金玉良緣的鐵桿支持者，就該給雙方壹個臺階下。
　　但現如今……
　　鶯兒沈著臉垂下頭，默默的挽住了薛寶釵伸過來的手，主仆兩個就這麽與寶玉擦身而過，自始至終也沒再看寶玉壹眼。
　　寶玉徒勞的朝她們的背影伸了伸手，最後卻只能頹然的垂下胳膊。
　　直到坐床時，兩人才重又靠在了壹處，但任憑洞房裏的氣氛如何熱鬧歡脫，寶玉感受到的依舊是莫名的孤寂，就好像近在咫尺的寶姐姐，其實已經離著自己無限遠了。
　　就像是……
　　就像是芳蹤難覓的林妹妹壹樣！
　　賈寶玉心窩裏不自覺的抽痛起來，煩躁、後悔的情緒幾乎達到了頂點。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他早上或許就不會那般莽撞行事了。
　　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他躊躇著側頭看向身旁的薛寶釵，自己雖早知她是個美人兒，但今兒瞧著卻分外的光彩奪目——哪怕仍舊蒙著蓋頭。
　　期間種種且不細表。
　　卻說到了晚間，賈寶玉又被請到前院裏挨桌子敬酒，因衛若蘭、馮紫英幾個挑頭鬧他，雖提前兌了水，仍是被灌的醉意朦朧。
　　昏昏沈沈被送入洞房時，竟就把先前的所作所為拋到了腦後，挽著袖子興致勃勃的拿起了秤桿，就欲上前挑下寶釵的蓋頭。
　　然而寶釵卻忽然擡手抓住了秤桿，然後自顧自的扯下蓋頭，冷冰冰盯著賈寶玉道：“二爺又想出爾反爾不成？”
　　“我、我……”
　　賈寶玉兜頭被潑了盆冷水，先是慌張不已，但看寶釵那開了臉的五官愈發明艷動人，又忍不住借著酒氣賠笑道：“我、我錯了，我其實……其實我……”
　　“二爺自重。”
　　薛寶釵打斷了他的話，直視著賈寶玉的眼睛問：“若我今日從了二爺，二爺可敢立誓從此再不提林妹妹半句？”
　　其實在問出這話之前，薛寶釵心裏就已經有答案了。
　　而賈寶玉的表現也果然不出她所料，先是楞怔了壹下，繼而緩緩後退，最後壹屁股坐到了圓桌前，頹然的摘掉了頭上的帽子。
　　看著那辣眼睛的瘌痢頭，薛寶釵心頭最後壹絲希望也化為了烏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賈寶玉默默戴好帽子，邁著沈重的步子出了洞房。
　　結果剛到客廳裏，便對上了兩雙紅腫的眼睛。
　　壹雙屬於襲人、另壹雙屬於鶯兒，襲人看過來的目光中滿是絕望，鶯兒的目光中則是迷茫與恨意交加，似乎直到現在，也還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麽做。
　　賈寶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垂下頭，鬥敗了的鴨子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寶二爺？”
　　外面守夜的丫鬟仆婦見他出來，忙都躬身見禮。
　　寶玉身心俱疲的擺了擺手：“都退下吧，我要壹個人清靜清靜。”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他這唱的又是哪壹出，但終歸不敢違拗他的吩咐，於是便都躬身退出了院外。
　　等左右無人之後，寶玉便靠坐在了廊下的欄桿上，擡頭看著烏蒙蒙的夜空發起呆來。
　　“妳這孩子，不在屋裏守著妳媳婦，在外面在做什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壹聲恨鐵不成鋼的呵斥突然打斷了賈寶玉的思緒，寶玉茫然的擡頭看時，卻是王夫人不知何時來到了身前。
　　“我……”
　　寶玉張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妳怎麽就這麽不開竅呢？！”
　　王夫人壹指頭戳在他腦門上，惱道：“妳好生跟她賠個不是，再趁機哄壹哄，這夫妻兩個之間有什麽過不去的？！”
　　賈寶玉本來期期艾艾，聽了這話卻陡然起了叛逆，歪著頭梗著脖子道：“太太說的簡單，可您跟老爺不也是面和心不和？”
　　“妳！”
　　王夫人沒想到他竟然敢當面點破此事，壹時氣的胸悶氣短，咬牙道：“妳這孽障，我說這些還不是為了妳好？怎麽妳倒管起我的閑事來了？！”
　　就在這當口，忽聽外面又有人笑道：“這大喜的日子，妳們母子兩個不在屋裏守著寶丫頭，卻在外面說什麽悄悄話？”
　　話音未落，就見鴛鴦扶著老太太走了進來。
　　王夫人忙擠出笑容來，迎上前道：“老太太，這麽晚了您怎麽來了？”
　　“我睡不著，索性來瞧瞧新郎和新娘子。”
　　老太太說著，又看向同樣笑的勉強的寶玉：“往後成了家，可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胡鬧了——走，咱們瞧瞧妳媳婦去。”
　　賈寶玉遲疑了壹下，才硬著頭皮扶住了老太太另壹只手。
　　老太太眼神不好，況且天色又暗，竟是半點沒察覺到這母子兩個的不對，邊往裏走邊笑道：“等明兒妳們兩個陪我照壹張相片，到時候多印壹些，妳們要想留著，就留兩張做念想，其余等我入了土就燒給我，我也好……”
　　“老太太，您指定能長命百歲！”
　　“哈哈，要是真能長命百歲，我就等妳們有了兒女，再跟他們拍壹張……”
　　賈母說著，忽然壹楞，卻是看到鶯兒和襲人的情景——主要是這兩人眼睛腫的實在是遮掩不住。
　　“妳們兩個這是？”
　　鶯兒看看賈寶玉，壹咬牙想要說些什麽，卻被襲人扯住衣角，搶先道：“也不知是什麽香料熏的，下午就覺得發癢，現在更是腫的厲害。”
　　“那就趕緊……”
　　老太太本想說那就趕緊瞧醫生，但轉念想到這是寶玉大好的日子，於是又擺擺手道：“要是明兒還不見好，那就請個大夫瞧瞧去。”
　　襲人和鶯兒答應壹聲。
　　賈母便不再看她們，邊往裏走邊小聲問壹旁的王夫人，這兩個該不會是得了什麽傳染病吧，若是真的了，那就趕緊隔開，千萬別過給寶玉和寶釵。
　　王夫人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兩句，進門見寶釵已經起身相迎，這才略略松了壹口氣。
　　老太太在寶釵身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壹番，雖然她更喜歡黛玉，但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寶釵論身段相貌全都沒得挑，且壹瞧就是個好生養的。
　　遂笑道：“妳們兩個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旁的也輪不到我老太婆多嘴，只壹樁……”
　　數到這裏，他拉過寶玉的手，送到寶釵面前：“這皮猴子，我從今往後可就交給妳了。”
　　寶釵看看寶玉被牽過來的手，輕咬了壹下嘴唇，卻並不肯擡手去迎。
　　“怎麽了？”
　　老太太等了壹會兒，又笑道：“這丫頭，怎麽還不好意思了？往後妳們可是夫唱婦隨的小兩口，比這更親近的事情多著呢！”
　　說著，也伸手捉住寶釵壹只手，往寶玉的手心裏放。
　　賈寶玉下意識伸展五指，眼中也盡是期盼之色。
　　然而寶釵略壹遲疑，還是用力奪回了自己柔荑，順勢笑道：“老太太，咱們還是坐下說話吧，別累著您。”
　　“對對對，坐下說、坐下說！”
　　雖然不滿意寶釵的做法，但王夫人也忙在壹旁打起了圓場。
　　可老太太今兒卻不怎麽好糊弄，當即拉下臉來，沈聲問：“怎麽回事？妳們兩個又鬧什麽幺蛾子？”
　　說著，又側頭看向寶玉：“寶玉，妳是不是又惹寶丫頭生氣了？！”
　　“這……我……”
　　寶玉吞吞吐吐，那模樣壹看就知道有問題。
　　王夫人生恐他漏了馬腳，忙搶到壹旁扯住寶玉道：“老太太還不知道他，必是又因為林丫頭的事兒。”
　　賈母了然的點了點頭，轉頭又看向寶釵：“寶丫頭，我知道他這樣念著玉兒，妳心裏肯定不高興，但妳也知道他們兄妹倆自幼就在壹處，情分不比別個，如今玉兒音訊全無生死不知，他若是半點都不掛念，豈不成了無情無義之人？！”
　　“老太太。”
　　寶釵看了眼對面的賈寶玉，欲言又止。
　　老太太又道：“妳比他年長些，又自小就聰慧懂事，莫與他計較這些——再怎麽，妳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況又是皇上親自指婚，便誰來了，也越不過妳去！”
　　說著，又去牽薛寶釵的手。
　　但這次薛寶釵直接壹縮手躲開了。
　　賈母撈了個空，臉上就有些掛不住，正待再點寶釵幾句，忽然就見鶯兒跌跌撞撞的沖了近來，噗通壹聲雙膝跪地，憤然道：“老太太，不是我們姑娘心眼小，實在是寶二爺做的太過分了——若是不信，您讓他摘了帽子壹瞧就知道了！”
　　“妳這丫頭渾說什麽？！”
　　王夫人急忙呵斥，又對老太太陪笑道：“您別聽她胡說，這事兒回頭我再……”
　　“寶玉！”
　　賈母卻壓根不聽她的，指著寶玉頭頂的帽子道：“摘了這帽子！”
　　“這……”
　　寶玉面露遲疑。
　　王夫人：“老太太……”
　　“摘了它！”
　　老太太又是壹聲厲喝。
　　寶玉咬了咬牙，終於緩緩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那狗啃般的瘌痢頭。
　　賈母壹雙眼睛陡然瞪圓了，然後二話不說仰頭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