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陳千戶帶著電報原件風風火火離開之後，畢業典禮很快在司業陳銘舉的主持下正式召開——但就連他身後那些科舉壹脈的官員，乃至於陳銘舉本人的註意力，也早都已經不在這典禮上了。
　　位於校場壹角的觀禮臺雅座內。
　　在了解了電報機的具體功用之後，賈寶玉也忍不住歡喜道：“如此說來，妹妹家中裝壹臺，我家中再裝壹臺，以後咱們豈不就能天天用它筆談了？！”
　　“豈止如此。”
　　史湘雲笑道：“按照我們老爺的設想，這東西日後是要鋪遍大江南北的——前兩年哥哥不是總念叨著那江南甄家的甄寶玉麽？屆時即便遠隔千裏，亦可隨時與他聯絡。”
　　“妙極、妙極！”
　　賈寶玉愈發亢奮：“這莫不就是古人說的‘千裏姻緣壹線牽’？往後再有姐妹出嫁，我便送她壹臺做嫁妝，到時候每日守在這電報機前，就好像大家都還在我身邊壹樣！”
　　他平生最懼別離，想到有了這電報機，日後即便姐妹們各奔東西，還是能隨時進行聯絡，便歡喜的手舞足蹈起來。
　　這番舉動，立刻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
　　賈寶玉平素特立獨行慣了，倒未覺得有什麽不妥，但史湘雲和林黛玉卻很是有些不自在。
　　“二哥哥快消停些吧！”
　　史湘雲於是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無奈道：“平日在家倒罷了，哥哥既是來參加典禮的，合該與同僚們同進退，怎好依舊與我等婦人為伍？”
　　其實這話她早就想說了。
　　原本在門前遇上的時候，她以為等到了工學之後，賈寶玉自然要與同僚們應酬，所以也沒多想就與他結伴而行了。
　　那曾想這二哥哥就如同牛皮糖壹般，沾上就不肯撒手，硬是毫無自覺的，跟到了這專為女子所設的雅座當中。
　　“這個……”
　　眾目睽睽之下，賈寶玉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膽怯，於是強辯道：“妳等皆做男子打扮，隔著這麽遠，誰能瞧得出來是女子——再說了，焦大哥此刻不也沒在臺上麽？”
　　他是急於想找個墊背的，所以才拿焦順舉例。
　　“哼～”
　　不想話音方落，不遠處林黛玉便嗤笑壹聲：“那是因為焦大哥的誌向非只限於這方寸之間，更在廟堂之上——他造出此物，可不是為了讓兩個男子千裏姻緣壹線牽！”
　　“我、我就是那麽隨口壹說罷了。”
　　賈寶玉被她抓住了話柄，不由惱羞道：“壹別多日，妹妹不肯理我也就罷了，何苦還要來挑我的語病？！”
　　“喔～”
　　林黛玉拿折扇遮住半邊面孔，壹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嘲諷道：“原來寶二爺的錯，我們是挑不得的。”
　　“我沒這麽說！”
　　賈寶玉見林妹妹壹再擠兌自己，賭氣背過臉去不再看她。
　　林黛玉見狀，幹脆拉著史湘雲道：“我乏了，再說這該瞧的也都瞧過了，咱們去街上逛逛吧。”
　　史湘雲略壹猶豫，見校場上偷看這邊兒的人越來越多，便對賈寶玉道：“二哥哥，今時不同往日，妳也該在仕途經濟上多用用心了。”
　　說完，不等賈寶玉反駁便告壹聲罪，跟著林黛玉去了。
　　她年幼時，對這個【大多數時候】溫柔體貼的表哥也曾頗有好感，但眼見他連續經歷兩次兇險，竟還懵懂無知，整日裏想的都是什麽千裏姻緣壹線牽，失望之情可說是溢於言表。
　　同時也更慶幸自己嫁給了心懷家國天下，亦不乏柔情蜜意的焦某人。
　　而賈寶玉原想著兄妹幾個許久沒見，正好借機敘壹敘別來之情，那曾想卻是不歡而散。
　　目送壹群男裝打扮的丫鬟，簇擁著史、林二人遠去，他越想越覺得委屈，壹跺腳抱著頭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二爺、二爺？”
　　這時壹直在遠處避嫌的李貴跑了過來，關切道：“您這是怎麽了？史大姑娘和林姑娘怎麽走了？”
　　話音未落，就見賈寶玉霍然起身，丟下句：“咱們也走！”
　　然後便邁開腿蹬蹬蹬下了觀禮臺，朝著校場入口行去。
　　李貴楞了壹下，也忙小跑著跟了上去，苦著臉勸道：“我的爺唉，這典禮才剛開始沒多久，您要是就這麽走了，回去可怎麽跟老爺……”
　　賈寶玉頭也不回的反駁：“哪又如何？林妹妹和雲妹妹不是也走了麽？”
　　李貴心道這能壹樣嗎？
　　人家本就是來觀禮的，且都是婦人女子，也沒誰在意她們什麽時候離開；可您寶二爺卻是這衙門裏官兒，是來參加、乃至主持這場典禮的人！
　　如今可倒好，來時不言不語，在時不聞不問，走時不告而別——那您這到底是幹什麽的？！
　　雖然滿心的腹誹，可李貴見賈寶玉陰沈著臉，到底沒敢多勸，只能苦著臉暗暗盤算，回去後該如何替他遮蓋開脫。
　　……
　　與此同時。
　　卸下火器兵刃的龍禁衛千戶陳大升，也已經風風火火趕到了乾清宮內。
　　進殿後，他先是大禮參拜，然後壹邊將電報原文高高舉過頭頂，壹邊大聲稟報道：“回稟萬歲，我等趕到時，典禮已經依從電諭如期舉行，且有人倒念出了臣的名姓。”
　　“此後臣胡亂選了十數人，又讓其閉著眼睛翻書指字，抄錄下來用電報機發往宮中——現原文在此，請陛下過目。”
　　“快、快拿過來！”
　　隆源帝歪在禦座上，早已經等的心急火燎，聞言立刻招手示意戴權去接。
　　戴權先從陳大升手上接過那原文，來至禦座前又取了焦順先前翻譯好的電文，托舉到皇帝面前供他比對。
　　隆源帝壹只獨眼來回掃視了幾遍，忽然勉力坐正了身子，激動道：“果然壹模壹樣，這、這……”
　　說到半截，他突然又癱軟了回去，口中‘嗬荷’有聲，那只還算靈動左眼也藏到了太陽穴裏，只留下壹片嚇人的慘白。
　　這下子變起倉促，寢殿立刻亂作壹團。
　　戴權跳著腳連喊‘快請禦醫’，焦順也顧不得尊卑，從電報機壹躍而起，指手畫腳的提醒吳貴妃給皇帝掐人中——他想給皇帝壹個驚喜，可萬沒料到皇帝會還給自己壹個驚嚇！
　　只有賈元春原地起身壹言不發，像是個局外人似的。
　　萬幸，當值的禦醫幾針下去，隆源帝的狀況就見好轉，又再喝了些藥湯，言語上便也漸漸無礙了。
　　眾人松了壹口氣的同時，焦順忙也在滿頭大汗的陳大升身邊屈膝跪倒，口稱‘有罪’。
　　隆源帝倚在吳貴妃懷裏，疲憊又亢奮的笑道：“愛卿何罪之有？非但無罪，且還有大功於社稷！”
　　只要對國家運轉有些了解的人，就知道電報的重要性，絕不在於什麽‘千裏姻緣壹線牽’。
　　舉凡大壹統的中華王朝，必然疆土廣袤，往來交通多有不便，朝廷中樞的命令往往難以推行，即便得以推行，因消息不暢，難以及時回饋、矯正，最後落得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幾千年來雖然交通狀況有所改善，但這政令不通的頑疾卻壹直未能得到根本的改善。
　　如今有了這電報，壹來能使上下政令暢通，不復延誤；二來也可借此威懾地方官員——如此，非但能根除這政令不通痼疾，多少還能抑制壹下地方官員腐敗擅權的問題，於國於民皆有增益。
　　可以說越是身在中樞，越是身處高位，就越能體會到此物的重要性。
　　對誌存高遠的隆源帝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也難怪他壹時激動的險些再次昏厥過去。
　　如今即便緩過勁兒來，隆源帝仍舊是壹臉赤色難掩亢奮，只見他顫巍巍擡手虛扶道：“愛卿快快平身，妳造成此物，不啻於奇功壹件，不知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
　　焦順見隆源帝沒有追責，不由暗抹了壹把冷汗，他方才真怕自己步了賈寶玉和賢德妃的後塵，從地上起身之後，因怕皇帝再犯病，他決定先潑些冷水。
　　“臣不敢居功。”
　　就見他肅然拱手道：“早在造出電燈之後，臣因見其閃爍時仿佛在傳達信號，便曾設想能否用其傳信，結果卻屢試屢敗，直至今年四月，才從保齡侯搜羅的西人論著當中，找到了制造此物的關鍵……”
　　在參考西洋已有的原型，改進制造出了發電機和蓄電池之後，焦順就開始著手‘發明’有線電報了。
　　他原以為這玩意兒不難搞定，誰知反復測試之後，卻發現當前能制造出來的設備，壓根無法承擔長途電流通訊。
　　就這麽壹籌莫展，直到四月份偶然從史鼐收集的科學論著當中，發現了與電磁相關的探討論述，他這才醍醐灌頂——原來電報的‘電’字，指的是電磁波，而不是直接用電流。
　　這都怪他當初上學時不認真，還沒畢業就把理化知識還給了體育老師，鬧的很多事情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此後焦順壹邊督促大匠們加班加點進行試制，壹面以工學搬遷影響了學習進程為名，將原定於五月初的畢業典禮，改在了六月初壹舉行。
　　於是才有了今天發生的壹幕。
　　【註：有線電報發明於1835年，現時空背景為1829年，所需要的前置條件都已齊備——其實壹開始世界背景，我想用現實中的國家和人物來著，結果發書沒過審，《紅樓如此多嬌》也因此變成了多驕……】
　　卻說聽焦順將前因後果講完，隆源帝的臉色不自覺便沈了下來，蹙眉道：“這麽說，西夷若是捅破了這次窗戶紙，造出此物也並不費力？”
　　焦順微壹矮身：“確實如此，所以臣並不敢居功。”
　　“西夷果是我朝大患！”
　　隆源帝感嘆壹聲，縱然是滿心的天朝上國思想，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這西夷在工業上確有其獨到之處。
　　但旋即他卻又笑道：“不過愛卿也不必妄自菲薄，西人雖有造出此物條件，卻還不是讓愛卿搶在了前面？可見我天朝地大物博人才濟濟，只等新政推行日久，必能將西夷甩在身後！”
　　頓了頓，又道：“朕是金口玉言，既說了就不會食言而肥，愛卿想要什麽賞賜，只管開口便是。”
　　“這……”
　　焦順再次翻身跪倒：“臣年初剛剛成親，新娶之婦尚未有封賞，臣鬥膽，想為其求個誥命。”
　　“哈哈哈……咳咳……”
　　隆源帝哈哈壹笑，卻牽動肺腑咳嗽起來，嚇的吳貴妃差點又要喊太醫。
　　好在他咳了幾聲便止住了，沈吟道：“愛卿如今是五品，可若只封個五品誥命，又怎算是籌功？”
　　說著，陡然擡高音量：“傳旨，晉工學祭酒焦順三等將軍爵位，賜其妻史氏為三品淑人！”
　　焦順現如今是六品爵——剛開始是最低七品爵，當所正時升了壹級——這壹下子就算是連升三級了。
　　雖然這年頭爵位遠比不得官職，且爵位高過官職也是常有的事兒，但壹下子擢升三級爵位，也算是不小的殊榮了。
　　焦順急忙裝出壹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叩首謝恩。
　　隆源帝趁熱打鐵，直接讓賈元春現擬了旨意照會內閣。
　　等壹切塵埃落定，隆源帝再次讓焦順平身，興致勃勃的追問，他接下來準備如何推廣運用這電報。
　　“臣以為，此事應以通政……”
　　“且慢！”
　　焦順倒是早有腹稿，然而剛不慌不忙的起了個頭，忽就聽外面有人喊停，緊接著又見皇後扶著壹名衣著華麗的老太太從門外走進來，後面還亦步亦趨的跟著容妃、麗妃等幾個高階嬪妃。
　　雖然未曾見過，但能讓皇後親自攙扶的老太太，多半應該就是太後了。
　　焦順急忙避到壹旁行禮。
　　路過時，太後特意認真看了他幾眼，這才上前對隆源帝道：“我聽說皇帝方才身子有些不適？”
　　隆源帝因病不便起身，但還是勉力坐正了身型，賠笑道：“兒子方才不過是壹時過於高興，所以略感不適罷了，卻不想竟驚動了母後——請母後放心，兒子如今已經無礙了。”
　　“唉～說了多少次，妳總是不愛惜身子。”
　　太後嘆了口氣，沖焦順壹甩袖子道：“焦祭酒且先退下吧，讓皇帝好好調理調理，有什麽等以後再奏對也不遲。”
　　隆源帝聞言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沒有違拗母親的好意。
　　焦順見狀，忙躬身告退。
　　同時跟著起身退出去的，還有壹直充當背景板的陳千戶。
　　等兩人退下，太後便又命人將隆源帝送回簾幕後歇息，她與皇後自然也跟了進去。
　　殿內壹下子少了三尊大佛，原本規規矩矩侍立的容妃、麗妃幾個，立刻圍住了吳貴妃和賢德妃，嘰嘰喳喳的追問那勞什子‘點煲雞’是什麽吃食，竟讓皇帝如此龍顏大悅，不惜給焦順加官進爵。
　　其實她們早就聞訊趕了過來，只是在寢殿門外，見皇帝好端端的正與焦順說話，就沒敢闖進來——直到太後和皇後親至，這才尾隨而入。
　　雖被圍在當中，但吳貴妃壹來自持身份，二來對這電報機也是壹知半解，故此並不開口，只矜持的斜視著賢德妃賈元春，示意她來為眾人解惑。
　　賈元春倒是沒推辭，簡單將電報的功能描述了壹下。
　　麗妃聽完咋舌道：“這不就是千裏傳音麽？以前都說是神仙手段，不想凡人也能用得——進獻了這把仙家之物，也難怪皇上龍顏大悅。”
　　容妃也故作好奇的端詳著那傻大黑粗的電報機，納悶道：“這東西真有那麽神奇？”
　　賈元春斬釘截鐵的道：“這雖不是仙家之物，對朝廷卻遠比什麽仙家祥瑞更為重要！”
　　在場眾人當中，只怕也就是她最明白這東西的重要性了。
　　她表面上未曾顯露，實則心下卻如翻江倒海壹般。
　　以前她雖慶幸家中出了焦順這麽個歪才，但其實對所謂的工業革新仍頗不以為然，總覺得雖有些用處，卻難登大雅之堂。
　　直到方才親眼目睹了電報的妙用，這壹偏見才轟然崩塌！
　　莫說是她，就連那些敢怒斥燈塔華而不實、鐵甲艦勞民傷財、工學動搖國本的禦史言官，面對這等能解決千古頑疾的東西，只怕也說不出‘奇巧淫技’四字了。
　　難道說……
　　這工業革新真的能成？！
　　……
　　簾幕內。
　　太後聽隆源帝將前因後果道明，也忍不住嘖嘖稱奇：“怪道妳當場給他升了爵位，若此物果真可用，確是奇功壹件。”
　　“朕當初還是小覷了焦暢卿。”
　　隆源帝得意笑道：“他豈止是不學有術，於格物致知壹道，分明就是不世出的奇才，可見上天也樂見朕推行新政。”
　　說話間，目光轉向壹旁的皇後。
　　與其眼神交錯的當口，皇後便猜到皇帝是在琢磨那兩封奏折的事兒，當即冷著臉轉過頭不去看他。
　　自從那日之後，皇後曾幾度想要將那兩封奏折原物奉還，可也不知為什麽，每每都半途而廢。
　　說來，她如今對焦順的觀感是越來越復雜了，起初只當是個無恥的幸進小人，為了取悅皇帝甚至不惜將自己下流行徑寫在了奏折上。
　　後來漸漸發現其人頗有些城府才幹，如今更是被皇帝稱贊為不世出的奇才。
　　這倒也還罷了，有才無德之人歷朝歷代都不罕見。
　　可方才他明明有加官進爵的機會，卻偏偏選擇了為家中妻子求取誥命。
　　類似的情況，倒也不是沒有，可那壹般不是為家中母親求取，就是為糟糠之妻求取——但那史氏女分明出身公侯之家，又是新過門不久。
　　難道說……
　　這樣壹個無恥之徒，竟還是愛惜妻子的好丈夫不成？！
　　皇後實在難以接受這前後的反差，同時也是破天荒頭壹次，對焦順其人產生了探究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