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祸

第二日，天气仍阴沉。
司徒府的下人们一大早就忙碌起来，赶在下雨之前为少爷与两位贵客打点好行装，备好了车马，尽量不让三位主子在前往锦绣城的舟车劳顿中感到一丝不适。
此刻，司徒府的大门两侧，仆人们站成了一排，恭送少爷与贵客远行。
公孙翩若欢欢喜喜的与傅卿卿道别，互相达成了日后鸿雁往来，三五不时小聚的友好协议，而站在一旁等的快耐不住性子的楚风邢一双锐眼在人群中扫过来扫过去，始终没有发现一个理应出现的身影。
苦心搜寻的样子落入一双狡狯眼眸，公孙翩若与笑容甜美的傅家三小姐最后道别，双手后背悠悠朝他踱了过去。
“楚大捕头，你在找什么哪？是不是快走了舍不得司徒府貌美机灵的小丫鬟想带一个回去呀？”
戏谑笑语不怀好意的响起，楚风邢倒也没顾上反驳，挠挠下巴，转头反问了她一句。
“小姐，你看见泠丫头没？”说实在的，自从群仙宴后，那丫头老是冷着张脸独来独往，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那小丫头确实挺对他胃口的，没见着她，始终没法安心的离开。
经他这么一提，有了新欢（傅三小姐）就忘了旧爱（傅二小姐）的公孙城主才一拍手惊觉到庞大的送别队伍中少了个脸熟的。
“是啊！对啊！”来回扫三遍没发现，于是跑到另一边正在对府里总管交代什么的司徒少爷身边，肩上拍两下，不客气的打断了主仆对话，“喂，司徒，泠儿呢？”
司徒玥琤愣了愣，他面前的总管也愣了愣，跟在公孙翩若身后的楚风邢也愣了愣。
他家小姐的问法……也太直接了。司徒怎么会知道那丫头的动向……
得不到回答，心急的公孙城主双手横抱，正欲再问，一个严谨的女声略显迟疑的冒了出来。
“公孙城主……若是找二小姐，她正在南院休息。”四道目光看过来，宝珠压低了头表示恭敬，但声音仍不卑不亢的传出，“小姐彻夜苦读，稍早的时候才回房睡下。”
“不行，我得见过她才走。你！”一根手指出现在眼前，“来带路。”
宝珠稍稍抬头，看了看自家主子的脸色，见后者笑的温和又无奈，并没有不赞同，也就大方得体的从命了：“公孙城主这边请……”
贵客有事，出行延迟。
司徒玥琤将未交待完的事处理完毕，正想着多出来的时间该做些什么，一察觉到大门口的一个动静，未及思虑，脚下便有了动作，迅捷的身形在大门内的竹林旁追上了摆完场面走回东屋的老城主。
“爹，请留步。”
“嗯？”
司徒奉天停下步子，双手笼在袖中，只微微侧过半张微扬的脸。身旁步步相随的两位老人向少爷弯腰行礼，司徒玥琤恭敬回礼。
“昨日爹找傅姑娘是为何事？”
“你猜不到？”
司徒玥琤略沉吟，也不想迂回，直接道：“秋朝只是在上官家遇上难题暂时不回那溪，傅总管的位子并不需要换人坐，玥琤愚昧，猜不到爹还有什么事要与傅姑娘谈。”
“她不是搬去了南院了么。”
猜测被证实，压下心中一时涌上的不满，司徒少爷难得蹙眉。
“爹，恕儿无礼，傅姑娘是自由之身，不受司徒家差遣，那溪也并不需要再多一个总管。”
对司徒玥琤来说，这样的语气算是严峻了，甚至够得上苛责。向来温文尔雅的司徒玥琤竟然在责备他父亲！
两位老人错愕的目目相觑，而老城主只是看着天上涌动的阴云咂了咂嘴巴。
“你是说只要一个傅秋朝，你就能把那溪管好？”
“爹不这么认为？”感觉被父亲小看，眉间的结更深。
“我认为？我认为你不想要那溪，不然，怎么会把商会的权力放到那么大。”
轻飘飘一句，让司徒玥琤哑口无言。
在最合适的时机，老城主让儿子明白了他这个做爹的并不是对儿子的所做所想一无所知。至于这样的做法是警告还是关怀，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任儿子去判断。
“不过，那溪是司徒家的，我们姓司徒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选择放权，我选择傅家。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虽然不欣赏父亲的说法，但司徒玥琤也不得不承认他爹的逻辑是正确的。只是……
“傅姑娘为何会答应？”她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不喜欢司徒府，想离开司徒府的，为何会答应父亲的要求留下？她该知道，这一留下就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对此疑问，老城主只是耸了耸肩：“这个你该去问她。或者，问你自己。”
语意不明的话一说完，老城主就带着两位老仆闲扯着天气离开了。
司徒玥琤并没有傻站很久，略一思索，就转身朝着南边而去。
＊＊＊　　＊＊＊　　＊＊＊
她从来不爱读书，也不爱听讲课，小时候司徒家找来的教书先生没一个不被她欺负嘲笑的。
所以像昨晚那种彻夜不眠听讲课啃书本的经历，是第一次。而彻夜不眠后才躺下就被人从床铺上挖起来的经历，也是第一次。彻夜不眠后躺下就被挖起遭到又搂又抱又……亲的经历，绝对是破天荒第一次！
在公孙翩若笑眯眯的在她脸颊印上惊天动地的一吻后，西泠彻底清醒了，也僵住了。
房内久久没有声响，房门外等候的楚风邢试着出声探寻。
“小姐？泠丫头？”
“别吵！本城主和小泠儿吻别呢！”这话像阵刺骨寒风，将门外的楚风邢和丫鬟宝珠一瞬间直发抖，不敢再做声。
屋内，西泠在灼灼眼光下被迫回神，第一反应是擦擦脸颊，顺便将刚才一幕当做未醒前的噩梦从记忆中抹去。
然后……“公孙城主，您怎么来了？”很平静的打招呼。
“小泠儿，随本城主回日曜吧！那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多谢公孙城主厚爱，还是不必了。”语气平平直接婉拒对方亢奋的邀约。
西泠避开坐上床沿的人，推被下床，突来一阵强烈的不适感，让她原本就被书本讲课搞得很糟糕的心情一落千丈。
挪到圆桌边倒了杯凉水慢饮，借此压抑濒临爆发的不耐躁动。
没注意到她浑身散发的阴沉气息，公孙城主犹自殷勤劝说：“那溪又没什么好玩的，司徒府也不剩什么人，你留下可是会很无聊哦。”
“无论如何，总是家乡好。”抿口凉水，随便扯了一句。
“司徒也同行哟。你不想接近他么？”
噗……口中的液体毫无预兆的喷了出来，而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轻快晃动脚板的人还嫌自己制造的麻烦不够大，继续火上浇油：“我可以帮你得到他哟！”
“不必。”水杯用力搁上了桌面，发出不小的动静。
公孙城主立刻识时务的噤声，却又不解她如此大的反应……她不是喜欢司徒的吗？
思索着如何再度开口，明眸也在房内一阵流转，最后注意到床边梳妆台上胡乱堆放的厚厚书籍。一愣，而后扬眉。
“小泠儿，你不会是想……”
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西泠回头，凤眸立刻危险的眯了起来。
“公孙城主，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放低的警告还未说完就被高声打断。
“你读这些莫名其妙的书是因为司徒吧！你留下不走也是因为他吧！小泠儿，我不得不说，看起来聪明的你，其实也是个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需要你这么做！”这些拓印着“上官文斋”字样的书，她很熟悉，七城没人不熟悉！在七城，只要是大一点的府邸，只要是任用了管家的府邸，都会备上一整套盖有这个红印的书！小泠儿也在看，那就表示……
公孙翩若像是顿悟了小丫头的想法与计划，朝她瞪过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却没发现自己眼眸中倒映出来的那张因为缺眠而黑沉的面容已因为她的话语一点一点的阴冷了下去。
待她说完，待那拔高的声音在房内飘散殆尽，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开始流淌，西泠缓缓抬起了敛下的凤眸。
“公孙城主。”她面无表情，平板的俏颜有着说不出的阴沉诡谲，“你说的没错，我是不知道。所以，自然不会是因为他。”说完这句，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显得嘲讽，“我倒是有些奇怪，为何公孙城主会认为我做的事与司徒玥琤有关呢？就算司徒大少爷受人喜爱是不争的事实，但也不是谁都必须喜爱他吧。”
“但……”你明明就是喜欢他的啊……这句话才说出一个字，立刻收声。不知是因为被对方阴暗的眼神制止，还是因为发现了对方身后那层薄红纱幔的细小动静。
西泠没有注意到公孙翩若突然变得退却的不安神情，缺少睡眠又被无故招惹说中心事的她已然爆发，在压抑的各种情绪化为怒意释放出来之前，她顾不上其他了。
“如果每个女子做每件事都会被认为是喜欢司徒少爷，为了司徒少爷，那整个那溪的少女会很困扰呢，因为怕被误解，所以什么都不敢做了。”一阵冷嘲暗讽后，心中的压抑感消失不少，她深吸一口气，最后道，“总之，不劳公孙城主费心，该怎么做，我有自己的打算。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或者说从不包括为了谁而去做某件事。我不是司徒少爷，没那么高尚！”
掷地有声的最后几个字，将公孙翩若心虚的表情震得七零八落。知道自己闯了祸，再不敢去瞄那纱幔后面的人影。
而爆发完后的西泠，浑身无力，只想送走这位大小姐，倒回床上大睡，但一时竟没法再度凝聚力气开口送客。
最后打破宁静的，却是一道清流之音。
“看来，是我多虑了。”
从来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朗朗音色，却在此刻让她背脊发寒，血液冻结！一颗心在倏然停滞之后，以蹦出胸口的狂猛之势再度跳动！
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怎么办……怎么解释……让他知道，那些，不是她的真心话……
思绪换乱的脑袋在他轻柔平淡的说了下一句话后变成一片空白。
“翩翩，我们走吧，别打扰傅姑娘休息。”
公孙翩若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弄巧成拙，乖乖的溜出了房间。
身后的存在感让西泠知道他还没有走，明明很想就这样转过身去看他，看他的表情，跟他解释，或者道歉……但是，像是被什么钉住了双脚，她完全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只能死盯着眼前圆桌上的那杯水，然后在平静的水面再次微起波纹时瞪大凤眸屏住呼吸。
但他只是说……“傅姑娘，保重。”
然后离开。
然后她瘫坐冰凉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