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點

大總管成親在即，司徒府上下從壹大早就開始忙碌起來。丫鬟仆人多半被遣到行禮待客的東院和新人居處北院幫忙，這兩個地方可謂是壹派熱火朝天的場景。
於是，南院便成了府裏的幽靜之地。幽靜倒也沒什麽，為了那位病少爺的修養，南院向來要求安靜，只是當院裏的丫鬟仆人少了大半，這幽靜便微妙的轉變成了冷僻。冷冷清清的院落在這個天氣陰沈的早春令人頗感壓抑……
“泠兒，太安靜了。”廂房內，耐不住冷清的少爺喚著身邊的正在布菜的隨侍丫鬟。
西泠將南院專用大廚精心制作的八個早膳配菜壹壹擺好在臨時小桌上，心裏仍在感嘆這位少爺的嬌慣程度，聽到他有氣無力的抱怨，便沒啥好感的應道：“安靜不好嗎？”
“不好。少爺我沒心情吃早飯了。”幽深黑眸從丫鬟淡漠的神色上移開，往房間角落壹瞥，瞧見了壹樣似乎能挑起他興趣的玩意兒，於是很自然的命令道：“泠兒，去彈首曲子來給少爺我下飯。”
西泠正在放筷子的手壹抖，銀筷清脆落地。
太安靜了沒心情吃飯？還要她彈琴來……下飯？這位少爺會不會太任性了！他吃不吃是他自己的事，她可不會事事都順著他，頂多就去接受那蕭家大嬸和寶珠姐的眼淚攻勢好了……
借著彎腰去撿的動作，她盡情在臉上表現了對這位少爺任性的惱怒，站起來時已經恢復尋常神色。
“少爺，奴婢不會彈。”筷子擦擦，恭敬的放置在白玉瓷碗上，而後退開三步垂首站好。蕭飲雲背靠軟墊半倚軟榻，見她用後退動作表示拒絕，幹脆放下手中書卷，眸中有了狡獪。
“這樣啊。那算了，把飯菜倒了吧。反正吃了也是浪費。”
眼角瞥見她疑惑的瞟來壹眼，立刻唱作俱佳的深深嘆了口氣，擺出淒愴神色，口吻卻是看透壹切的淡然：“反正都是將死之人了。”
西泠聞言心口壹緊，意外的想起了昨晚的事。
昨晚她取了熏香回到廂房，還特意看了眼書桌，卻發現那張寫著詩句的白紙不見了。之後這位少爺仍是有壹搭沒壹搭的跟她說笑，而不經意翻動的袖口卻沾染了點點血跡……
與這位少爺相處尚短，加上他逗人的惡趣味，常使她忘了他是將死之人。像此刻明知他是故意擺出的可憐模樣，但壹看到那頭黯淡灰發，再思及這兩個夜晚數次驚擾她好眠的咳聲，她仍是忍不住心軟。因為突然很清楚的意識到，這個男人確實活不久了……
“少爺不能這麼說。”她斂目輕道，“吃飯是吃飯，死是死，這是兩回事。”
“哦？”蕭飲雲擡手撫弄耳際綠墜，對她的這番論調有了點興致，“繼續說。說服我。”
繼續說？說服他？
向來對說話這種事興趣缺缺更談不上什麽技巧，西泠無奈想了想，終於搜來了些土氣文句表達自己的想法。
“俗話說……”三個字壹出，自己都抖了抖……真是夠土氣的開場白啊……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小心擡眼瞥見那少爺壹臉憋笑，她頓了頓，臉皮微動，仍是咬牙說完了它，“死的事情說不準的，少爺您雖病重，但不壹定比奴婢死得早。那難道奴婢吃飯也是浪費嗎？”
原本覺得好笑，但聽她說完，蕭飲雲竟覺得自己有些動搖，盡管有些失笑於她的說法。
不壹定比她死得早……她這是在咒自己出個天災人禍早些壹命歸西嗎？
真是個口拙的丫頭。想以往那些丫鬟，壹聽他說什麽死不死的，就直接撲上來掉眼淚，求這求那求他好好活著，什麽不能離開他的甜言蜜語說的順口的很。最後羞紅著臉加上個籌碼，他自然乖乖吃飯喝藥。然後便是籌碼的兌現……羅衫輕解，美人相偎……
多知情識趣惹人憐愛的丫鬟啊！相比之下眼前這個實在是……
“就算妳這麼說……少爺我還是沒心情吃啊。”將小小的動搖拋之腦後，他的本意是逗人，在她的反應令人滿意之前，他是不會妥協的。至於他想要她有什麽樣的反應……
撥弄耳墜的手指敲上面頰。他看著眼前面色淡然看不出情緒的女子，心裏有些意外……他竟不確定自己想看到她有什麽反應……
而站在壹旁的西泠，雖言語說服失利，倒也不覺得挫敗，她向來不擅長說話。她只是想，或許壹開始就不該與這位難纏少爺廢話，他要聽琴，那她就彈唄！如果他懂得“欣賞”她的琴藝的話……
腳下突然有了動作，讓那暗自深思的少爺有些詫異。只見她轉身走到了窗邊琴臺落座，雙手放上琴弦，準備彈琴。
雖然這結局不盡如他意，但尚可接受。點了點頭，他伸手取過了筷子。
第壹個音響起，他笑著伸筷夾菜……
然後，情況突變！嘴角的笑意僵住！伸出去的筷子也定格在了半空……
完全沒有節奏和章法的琴聲響起在寂靜的院落，安棲在樹上的鳥兒們撲騰幾聲爭相飛走。
驚心動魄啊……
蕭飲雲回過神來安撫好了急跳的胸口，再看壹眼那個壹本正經全情投入彈著琴的人，壹時無法判斷這是她故意來嚇他的，還是她本就是個不會彈琴之人……不，不能說是不會，不會彈的人都比她彈得好……她完全是在撥弦而已，而且是用相當詭異的節奏在撥……
“泠兒……”不行了，他必須在自己吐血之前阻止她繼續……
此時，寶珠急躁拔高的音調壹路漸近……
“傅總管！傅總管！您別急啊！我這就去請傅姑娘出來……”
蕭飲雲只聽到了這麼多，廂房門就被“啪”的壹聲用力推開了，反彈在墻上發出了更大的聲響。
幽冷黑眸壹斂，他放下銀筷，神色丕變。
西泠被門的聲音嚇了壹跳，停下撥弦轉頭望去，紅色紗簾被猛然揮開，壹襲玄衣映入眼簾。
鳳眸圓瞪，她疑惑喚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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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秋朝面色陰寒，目帶怒意看著房內的情形。
那蕭家少爺正壹臉病容，無力半躺在軟榻上掩嘴輕咳；而他妹妹竟然在這病秧子的房裏為他彈琴？
“這是怎麽回事？”他質問，冷眼看著壹臉驚疑的西泠。
而西泠仍在詫異他的出現，聽到他的問題，壹時不知如何作答。
跟在傅秋朝後面進門的寶珠戰戰兢兢打破滿室的凝重氣氛。
“傅，傅總管，其實事情是這樣的……”要怎麽說呢？說她們把傅姑娘當丫鬟來使喚？哎……實在是太意外了！傅總管從不涉足南院，今天怎麼會突然……該不該說真相呢？還是找個別的說法……
“是怎樣？”傅秋朝低沈催問。
“是……”寶珠急得恨不得跳腳！怎麽說怎麽說？
“是我誤會傅姑娘是新來的丫鬟，讓她彈琴給我聽。”
蕭飲雲此話壹出，三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了他，他輕咳幾聲，將眉目壓的極低。
寶珠是詫異，沒想到少爺會出聲為她解圍，而後感動的無以復加；西泠則是被他那虛弱的聲音驚到了……明明剛剛還很有精神的跟她說話啊……
傅秋朝聞言，眉心狠狠擰了起來。
“誤會？整個南院的人都誤會了？”
壹句話再度讓寶珠渾身緊繃了起來，西泠見狀，出聲解釋：“大哥……”
“妳閉嘴！”直接被傅秋朝打斷，他氣勢洶洶走上前，將她從琴臺前拉起，高聲喝問，“北院沒地方住了？非要跑這裏來給人誤會是丫鬟！”
要按以往，他若是以這種態度對她，壹定會讓她遇強則強的反駁回去，但現在情況不同了。爹的事情過去之後，西泠壹心想著與大哥和好，自然不會再被他的火氣激怒，反正她大哥對外人冷漠，對她火爆就是了，她能忍！
“確實沒地方住了啊……”低聲為自己辯駁，順便提醒她大哥，“我的屋子給上官姑娘住了呀，卿卿的也不能住。”
傅秋朝楞了楞，知道她說的是實情，於是將火氣壓了壓。
“那妳不能跟娘住壹間嗎？”
“啊！對啊……”西泠恍然，但是，當初娘為何沒有提這點？有點奇怪……
“傅兄，咳咳……南院還是有空房讓傅姑娘住……咳……的。”病弱聲音氣虛插口。
傅秋朝看都不看軟榻的方向，抓起開始神遊太虛的妹妹就往紗簾走去。
“不敢當！”這是對那聲稱呼的拒絕，而後是對提議的拒絕，“謝謝蕭少爺好意。舍妹不叨擾了。”
說著兄妹兩個出了紗簾。
“傅，傅總管，傅姑娘的東西……”寶珠在這邊小心翼翼的提醒到。
傅秋朝回頭壹個淩厲視線，盡管隔著紗簾，寶珠還是抖索了壹下。
“麻煩妳收拾好送到北院。”聲音低沈道，聽著像請求，訓誡的意味卻更濃。
“是是！”寶珠連聲應道，目送傅家兄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寶珠，把桌子收拾了。”另壹邊，少爺的聲音懶懶傳來。
“是。”反射性的點頭應聲後，才想起少爺那話的含義，“少爺！您不吃啦？”
朝軟榻看過去，她家少爺已經背過身去，擺出了壹貫不理人的姿態，任誰來說任何話都不會理會的姿態……
好不容易來了個傅姑娘能讓少爺願意吃飯喝藥，這下好了，她和夫人又要為少爺的身體幹著急了……
哎……長嘆壹聲，寶珠無奈上前，領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