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下）

今夜是新月。
少女擡頭望了望窗外墨黑的夜空，漠然面孔上浮現了壹抹狡黠笑意。
月黑風高夜，多麽適合做壹些有關“爬墻”的事情呀……
“東西都收拾好了？”
聲音從身後傳來，輕柔之中帶著她熟悉的幹脆利落。
“是的，娘。”
少女回頭，看到她那總是壹副廚娘打扮的娘親正打開桌上的包袱檢查著裏面是否有什麽遺漏。
“女兒，妳沒帶上娘親手給妳做的裙子？”稍微翻了翻就見底了，包袱裏的東西少的可憐，女人不滿的擡高了音量，“女兒，不要跟我說妳只準備帶這麽壹點點東西走人，妳是要為司徒家節省嗎？”
少女拿過娘親手上拎起的衣衫重新折疊，巧笑回應。
“只要把銀子帶夠了就成了，娘說對嗎？”
聞言，壹雙與少女相似的翹尾鳳眼瞇了瞇，與女兒眼神交匯，而後女子淡淡笑開了。
隨意綰起的長發隨意散落在臉側，女子年近中年，那張看起來溫柔平和的臉上卻並無多少歲月的痕跡。
她單手叉腰，另壹只手扔拿著炒菜用的鏟子，似乎是從廚房直接過來的。
在東花園那邊的晚宴方興未艾的時候，身為府裏地位高人壹等的總管夫人，仍穿著圍裙拿著鍋鏟，只能說她這位娘親相當的不在狀況……又或者，根本沒把那些旁人看來大如天的事件放在心上。
“出門在外，凡事要小心些。”
女子交代著，盡管母女兩人在這件事上有過交流，但她對女兒今晚的計劃顯然早就心中有數。
低頭收拾包袱的少女對母親的了然心生懷疑，於是在離開之前，問出了心中久存的疑問。
“娘，您知道那件事嗎？”
輕聲詢問壹出口，室內有短暫的沈默。
蠟燭發出了“啪”的爆裂聲，連同壹串同時響起的輕笑，令少女心頭微微壹震。
“女兒，妳以為娘是個傻瓜嗎？”
驚愕擡頭，看見了娘親的輕松笑容，甚至帶了點對她的取笑。
“您知道了多久了？”她沒猜錯！娘親果然是知道的！那麽會是何時？“兩年前您不再炒瓜子，是不是因為……”
“女兒，妳太天真了！記住，永遠不要單純為了壹個人去做壹件事，沒有人值得妳這麽做。”
插嘴打斷了女兒的話語，娘親半昂下顎，揚起了手中的鍋鏟，似乎想要敲上女兒的頭。
咦……不是那個時候？那……
西泠楞住了，看著娘親的模樣，很快的意識到以她娘親的敏銳和聰明腦袋，這種事情絕不可能逃過她的直覺和眼睛。或許，娘親比自己更早發現了那件事情……
“您縱容女兒這些年的胡作非為，算是對爹的壹種報復嗎？啊！娘，痛啊！”
很自信的問出口，卻遭到了鍋鏟柄的攻擊，少女難得有抱頭瞪人的激動行為。
“還是太天真！女兒，妳以為咱們的言行能傷到他嗎？無論我們做什麽，他都不會在意的。”女子皺眉搖頭，臉上滿是失望。對女兒的推論甚感失望，也對女兒長成眼下模樣甚感失望，“娘其實有些後悔，不該那麽縱容妳，瞧妳如今這樣，少爺是不可能看上妳的了。”
又提這個？西泠瞟過去壹個不解視線，十分不明白娘親對司徒玥琤的執著，更何況……娘親難道不知道與爹關系不明不白的正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司徒玥琤的娘嗎？還是說，她根本不在意？
“娘，您不恨司徒玥琤嗎？”
試探的輕問，並且做好後退的準備姿態，擔心那鍋鏟再度招呼到自己的頭上。
而她娘親只是挑了挑眉。
“恨？那麽麻煩的事情娘才懶得去做。女兒，妳記住，無論是愛還是恨，都是傷筋動骨的事情，不要輕易去嘗試。況且大人之間的事，與妳們這些小屁孩壹點關系壹也沒有。”
她說著，伸手輕拍女兒深深觸動卻又疑惑不解的面容，笑意飄忽，“妳可以恨妳爹，但不用替娘覺得不公，更加不可以遷怒於人，知道嗎？少城主是個好孩子，而且是個長的很俊的好孩子！”
親眼見到娘親在提及那位神人少城主時雙眼迸發出的熱烈光芒，少女的臉抖動了幾下，很是無言。
“但是娘，爹欺騙了妳，妳完全不生氣嗎？”
“他沒有呀。”娘親這麽回答，聳肩的姿態像是她問了壹個很傻的問題，“妳爹從來沒有對娘承諾過什麽。娘放妳走，壹半就是因為妳太自我，看事情的角度還不夠寬，有些讓娘失望。娘希望妳出去長些見識，學些東西。”
少女決定忽略當娘親說到“失望”二字時擺出來的煞有介事的遺憾表情，畢竟這位娘親對她采取的壹貫是“放養”政策，從未對她有過任何形式的言傳身教，更未對她表示過任何的期望。所以她只能認為，娘親此刻仍是在玩她。
她將註意力放在了兩外兩個字上。
“還有壹半呢？”
身為娘親的女人輕嘆了壹聲，說道，“妳爹要將妳許婚給蕭家。妳大哥試過勸阻，可惜沒啥效果。”
大哥勸阻？為何是大哥……為何娘卻沒有？應該是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所以不想浪費口舌吧，她娘親向來作風淩厲啊……但好歹是娘親呢，就不為女兒的幸福爭取壹下麽？
“娘不怕女兒擔壹個逃婚的惡名？”
“哎。娘是無所謂，只要女兒妳能接受就好。”
輕拍女兒的發頂，溫柔表情很慈愛，也很……令人無語。
她的娘親，是被滿宅子的人視為怪胎的她眼中的怪胎，非常不合常理的存在。
這麽說起來的話，她無視禮教膽大妄為的個性也不全然是後天長成的。部分原因，應該和眼前這個同樣任性妄為的女子有關吧。
是遺傳的因素吧……可惜她沒有遺傳到娘親的超然物外，對爹的背叛，始終無法釋懷。不像娘，這件事對她而言完全不構成任何打擊，她依然在這大宅子裏自得其樂，並且坐視女兒的愛恨糾結而無動於衷……
“娘，為何非要女兒留到及笄？”
既然要放她走，何不早壹些，也省的她留在這裏遭受心靈的折磨。難道是擔心她年紀尚輕不放心……
“哎。妳要原諒娘的虛榮心。生了這麽貌美如花的女兒，自然是想在最適當的時機拉出去炫耀壹番了。”
當頭被澆了壹盆冷水。
少女鳳眸狠狠斂下，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娘，女兒去了。”拿過桌上包袱，慎重的行了個屈膝禮。
“哎。女兒壹路順風。”揚起手中鍋鏟揮了揮。
壹路順風？這個回答有些詭異了吧……
“娘不去看女兒行禮嗎？”疑問。
“不了。看了太感傷。”作勢用袖子掩了掩鼻端，壹派清明甚至帶笑的眼眸卻出賣了她。
室內再度沈默了。
“娘，女兒的琴聲很可怕對吧？”雲綺姐說錯了，她娘親不是安慰她，而是敷衍，絕對是敷衍！
“往耳朵塞上棉花就好了。”依然笑的很溫柔。
少女暗嘆了口氣。有娘如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但莫名的，就是安心了。在離開這裏之前，能夠得知自己壹直最掛心的人果然沒心沒肺樂呵呵的生活著，這讓她徹底安心了。
“娘，女兒走了，您要保重。”這回，是真的告別了。
“哎。女兒也要保重。”這回，笑意中真的帶上了感傷，只是，不讓人察覺而已。
桌上燭火默默燃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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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真的是新月。
少女擡頭望了望仍是墨黑的夜空，漠然鳳眸緩緩移回，透過壹大堆枝葉的縫隙，看著不遠處沿著荷池漫步而行的兩個身影。
東面的天空被火光照的亮黃壹片，可以猜測那方此刻歡聲笑語的熱鬧場面。而在這大宅最西邊的小花園中，世界沈靜的仿佛沒有生命的存在。連那片荷池，都陷入了冬的死寂。
因為靜，所以那兩人的交談聲音盡管很輕，卻足夠清晰的傳入了少女的耳中。
“泠兒配琤兒好不好？”女子的聲音悅耳動聽，仿若少女般的柔媚清澈。
昏暗夜色下，女子步履輕盈，白衣翩躚。
少女看不清，卻知道那女子有著壹張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孔。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仙女子，與她那整天泡在廚房滿足自身口欲的娘親，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泠兒性子散漫，任性頑劣，不適合少城主。”回應的男聲沈緩淡定，如同他隔著半步守護女子的步伐那般穩健而堅決。
散漫，任性，頑劣……少女面無表情的臉上因為這三個形容而緩緩扯開了壹個怪異的笑容。
或許曾經也將父親的沈默當作寬容，甚至當作無言的疼愛。如今，她明白了，那是徹底的忽略和漠視。根本沒有將她這女兒放在眼裏，所以她的行為，正如娘親所說，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她壹直都只是在自取其辱而已……
“胡說！泠兒聰穎過人，生的又美，打小就有股令人誠服的氣勢，她做城主夫人，再合適不過。”
女子停下腳步，回身迎視，語氣帶著責備，為少女說著好話。
少女的手捏進了衣角，指節泛白。這樣的維護，這個女人的維護，只是讓她更加覺得悲哀並且憤怒。
“夫人莫忘了聞人先生的預言，泠兒不是少城主的姻緣。”男人解釋著，聲音是少女從未聽過的柔和。
“但是我喜歡泠兒呀。可惜自從她很久不來我這玩耍了，有六七年了吧。”女子再度邁開輕盈的步子，男人緊跟而上，“聽老爺說，今晚蕭家會當眾提親，妳要怎麽回復？”
“泠兒確是到了論及婚嫁之時，蕭家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成！蕭家那孩子……倒不是身子骨的問題。我觀察了壹陣子，那孩子的行事作風不好，泠兒嫁過去不會幸福的。”
“那麽，我會回絕。”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讓少女差壹點大笑出聲。不可笑嗎？她的幸福竟然掌握在這個女人的壹句話上。壹旦做了決定無人能說動的那個男人，只需要這個女人壹句話，就輕易改變。
那個男人，他在意的根本不是女兒的幸福，只是這個女人的壹言壹行而已。
“總之呀，還是配琤兒好。泠兒的性子驕傲如妳，琤兒長的像我，他們若能結成連理，也算了了我這壹生最大的遺憾。我就死而無憾了呢！”
“慕荷！”男子低喝，卻不是因為生氣，而是更深刻的某種情緒。
兩人的對話暫停了片刻，少女的耳邊只剩下樹葉被夜風吹動的沙沙聲。
“妳很久沒有叫這名字了……”而後是女子低柔的嘆息聲。
少女低頭，斂下了光澤暗沈的鳳眸。不想再聽下去，她轉身離開。
這是個多麽令人心驚的巧合。
八歲那年，也是在壹個新月之夜，那時是夏天，荷花盛放。想趁無人之際過來摘荷的小女孩偶然聽到了自己的爹親與另壹名女子的對話之後，她那美滿家庭的表象徹底破碎，平靜快樂的生活壹夕顛覆。
原來，爹不是生性冷漠，只是他的溫情笑容只給壹個人；爹也不是生性寡言，只是讓他有談話興致的不是家中的妻兒……
爹的心中，與別的男人壹樣有著壹個“心愛”，只是那份“心愛”與他們這群家人毫無關系罷了。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就該看清事實，那就不至於為了想搶奪爹心中的壹席之地而壹再的做出那些混賬事來。
可是她做不到……娘親那樣的毫不在意，她做不到。
或許從她剛剛知曉“父親”這詞的含義的時候，娘親就該告訴她，不要對這個詞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是個給與了她壹半生命的男人而已。
因為不曾有過感情，所以娘親可以毫不在意。但是她對父親，有著天下所有女兒對父親的感情，所以她會感覺背叛，感覺憤怒，而後是恨。
然後在她離開之前，獲知了壹切的答案。到頭來，她只是個大笑話而已。
“誰在那？”
溫朗聲音自前方傳來，少女停步擡頭，迷蒙視線中隱約瞧見壹抹湖藍身影。
“司徒玥琤？”
在她走之前，非要再見這個人壹面嗎？啊……是了。這西花園，離他所住的院子最近。
“傅姑娘？及笄禮就快開始了，姑娘為何還在此處逗留？”
在心裏感謝他的提醒，並不想告訴他，她是不會去的。什麽及笄禮，從來沒人在意的她，完全不適合那種被人矚目的場合。她現在只想，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和這裏的人撇清所有的關系！
“再見。”她輕聲說，而後直直的走過去，與那抹湖藍擦身而過。
司徒玥琤微微楞住了，對她的反應有些疑惑。
再見？這是何意？
但他的疑惑並來不及維持太久，壹股凜人殺氣打背後迅猛破空而來。
俊雅玉容倏然壹變，他執扇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