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蒙帥從軍記二

　　蒙方沈默，臉色平靜，無悲無喜，竟是絲毫也無升官的喜悅。
　　大家誇得自己都尷尬了——被誇獎對象都毫無反應，那我誇的還有啥意思？
　　這貨的性格也真是牛逼。
　　這麽多長官都在誇妳，妳壹個當下屬的居然壹聲不吭，難道飄了？
　　但軍營是壹個特殊的存在，就算心裏有所不滿，但人家的戰績乃是實打實的，並無半點花假。
　　只要這點無人質疑，那就足夠。
　　“走！”
　　其他人都走了。
　　“校尉大人，剛剛您為何不客套兩句？多攀攀交情，豈不是好？”
　　“客套兩句，能讓我提早解甲歸田回家過日子嘛？”
　　“……”
　　眾位麾下聽聞此說，齊齊無語，良久無聲。
　　這貨還真是個死腦筋疙瘩，怎麽就壹門心思回家過日子呢？
　　……
　　連續三戰後，蒙方手下兵馬大換血，足足輪換了超過四千人。
　　隸屬將軍開始安排蒙方單獨出任務，率領麾下獨立成軍，單獨作戰。
　　這落在明眼人的眼中自有判斷：這分明是在培養蒙方為將的能力，有的放矢。
　　而蒙方也真不辜負栽培，下半年就率領麾下兵馬奇襲白水城，楞是將大趙李頗將軍的鐵壁防守生生撕開壹個口子。
　　這可是多少大秦良將都做不到，建立不了的功業！
　　而白水城之內，就已經是在大趙鐵壁之內，突破此防線，前方盡是光明坦途，再無阻滯。
　　更有甚者，打開這壹缺口之後，白水城之後的後方糧草必經線路，也隨之袒露眼前。
　　只要將之截斷，大趙兵馬將危險至極，動輒就是全軍覆沒的風險。
　　眼見如斯驚變，素來以穩著稱的大趙軍方第壹人李頗，首顯及早，策動數萬趙軍，儼如瘋了壹般的包圍了白水城，展開強攻猛打，誓要奪回這壹要害樞紐。
　　而秦國費心語乘隙出兵，擺開決戰陣勢。
　　隨著大秦主力的大軍壓境，趙軍腹背受敵。
　　李頗當機立斷，迅速收攏兵力後撤，仍舊保持圍困白水城的態勢，將原本展開龐大範圍的兵力陣容，縮小壹半範疇。
　　外側擺開刺猬陣，時刻防守費心語的突襲。
　　而另壹邊，雖然看似放棄攻打白水城，實則白水城仍舊置於重重包圍之下，倍受打壓。
　　仍舊是穩紮穩打，仍舊是絲毫不亂。
　　即便是放棄國土版圖，也要保持兵力完整戰力完全，當真不虧大趙軍方第壹人美譽，果然是穩得很，穩得住！
　　如是壹場鏖戰下來，便是整整壹天壹夜的激戰。
　　費心語瘋了也似的豁命狂攻，數次展開鑿穿嘗試，卻都被李頗不惜代價的擊退。
　　而就在戰局陷入膠著的時候，變故陡生。
　　卻是被重重圍困的蒙方率領手下所有僅余的六千兵馬，自白水城逆勢殺出。
　　這下子卻等於是開了壹個孫悟空借芭蕉扇——在鐵扇公主肚子裏鬧了起來。
　　外圍的費心語部猛攻，綜合蒙方部的核心反挫之力，內外夾攻之勢已立。
　　李頗縱使是當世有數軍神，穩健如他卻也被蒙方這完全不要命的自殺式反撲搞得手忙腳亂，軍心動搖。
　　雖然趙軍隊伍就只騷亂了片刻，卻已經註定了勝負結局。
　　費心語抓住機會，壹聲怒吼：“全線壓上！”
　　“決戰！”
　　趙軍由此大敗！
　　這亦是李頗自統兵以來的平生第壹次敗仗。
　　但李頗就是李頗，憑著無敵的威望，硬生生拉住隊伍，敗而不亂，更以壯士斷腕的方式舍棄十五萬大軍，將大半兵力安全帶回白水之後！
　　戰後。
　　李頗專門派人來問：“奇襲白水城、決死沖萬軍的將領是誰？”
　　不管是李頗還是費心語，還有協助的馬到成，都非常明白這其中的關竅。
　　此役，決定勝負最大的功臣，或者說唯壹功成，當真就只有壹個——蒙方！
　　若不是他奇襲白水城打破布局，以李頗的能力，守住趙國門戶，不敢說壹定能長久恒定的守下去，但支撐個三年五載，絕非難事！
　　大秦兵勢雖強，但當真被壹國壹地封堵數年，不光國力士氣大大折損，更給其他諸國休養生息的空間，遺禍深遠！
　　同樣的，若不是在膠著的時候，蒙方率軍決死沖出，這壹戰，仍舊是大趙壹邊占優。
　　以蒙方不過六千眾殘兵，被重重圍困，已成疥癬之患，至多數日間就得覆滅！
　　這麽盤算下來，不管敵我，所有人都清楚壹件事，那就是，在蒙方當時那種情況下，做出來沖出白水城的決定，雖然正確，卻又是多麽的艱難。
　　在那之前，蒙方率領壹萬兵馬，固然成功奇襲白水城，但損失已是不少。
　　而接下來承受了趙軍狂攻，以不足萬數的兵馬生生守住剛被攻打下來的城池更是難能。
　　那可是承受了數倍敵軍的瘋狂進攻。
　　這其中艱辛，所有為將者都知道個中難度。
　　但他守住了，而且還足足堅守了壹個白天。
　　這般兩場大戰之後，消耗如何能小？
　　但最後，他仍舊在費心語發動總攻的時候，鏖戰最酣的時候，抓住這個時機，沖出白水城作戰。
　　雖然他的動作，只是令到幾十萬趙軍，創造出那麽壹點點騷亂。
　　而那點騷亂，便大有可能付出他們所有人的性命！
　　同時，這點騷亂，如想要發揮作用，那麽費心語必須要抓住這個機會，發動決戰，壹戰定勝負才行。
　　但在戰前，他們可是沒有任何溝通。
　　換言之，蒙方沖出來就是在賭，用他們所有人的性命在賭，賭費心語能抓住這個機會。
　　而最終，他賭贏了！
　　壹場以生命為賭註的壓註，締造了大趙軍方第壹人李頗的畢生首敗！
　　終成功，雖然大獲全勝了……
　　但這其中的兇險，卻只要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得到。
　　每壹步都是過刀山，每壹刻都是蹈火海！
　　奇兵突出，翻絕壁，奇襲白水城，本已經是九死壹生的冒險。
　　只為了創造壹個戰爭契機：他成功了。
　　敵人重兵包圍下，生生守城壹日，拖延時間讓大軍反應。
　　絕無可能的堅守，他再次做到了。
　　鏖戰中的決死沖出，創造壹線勝機，是他，還是他，就是他，做到了！
　　這樣的謀略、膽略、氣魄、以及個人魅力，每壹項都是當世壹流，實至名歸的！
　　可能很多人不明白怎麽還會有個人魅力的說法，但為將者都明白：唯有主帥個人魅力強到壹定地步，麾下將士才會在絕境中用命、拼命！
　　但凡弱壹點，都不行！
　　士氣這玩意，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絕無可能不行也行，反之，行也不會不行！
　　就是因為這壹個人，締造了壹連串的氣機，終於將李頗的大軍逼回白水之西。
　　這是秦軍此次兵臨六國的最重大戰略勝利，沒有之壹。
　　要知白水這邊便是寒谷，正是大趙的天險重地，同樣是沒有之壹的要地！
　　這地界，兩側高山峻嶺，易守難攻，有白水為屏障，端的是壹處戰略重地，如同壹道門戶，鉗制了秦軍牧馬趙境。
　　這樣的要地，險地，更得大趙軍方第壹人，以穩著稱的李頗大將軍親自駐守，怎麽可能丟失？
　　如今，李頗大軍退去，這道屏障，成大秦的了！
　　縱使這次鏖戰趙軍兵力並沒有損失太多，但天險的易手，亦是大戰略的慘敗。
　　而這壹切，都只是因為壹個人！
　　所以趙國統帥李頗專門來問：那人是誰？可是大秦隱匿已久的名將種子嗎？
　　不問個明白，李頗心有不甘，將心比心，李頗自問自己或許有這樣的判斷能力，但這份判斷力決斷力，需要累積，需要自己經歷了無數年軍旅生涯的錘煉之後才做得到的。
　　在聽說蒙方只是從軍壹年半，之前不過是壹鄉野村夫之後，在此之前，完全沒有兵戈的經驗。
　　李頗半晌無言，良久後歸於壹聲長長的嘆息。
　　這世上，當真有無師自通的天才！
　　……
　　隨即傳令堅壁清野，將邊關民眾悉數回遷，更將隔斷兩軍的山林，統統壹把火燒光！
　　這些山林，落在在趙人手裏，乃是天然屏障，可當百萬大軍。
　　但如今到了秦軍手裏，那看就變成心腹之患了，絕不能便宜了對方。
　　李頗壹聲令下，這場山火狂燒了兩個月，也因此為趙軍爭取到了整整兩個月的修整時間。
　　“真狠哪！”
　　費心語瞞著沖天燃起的大火，也自忍不住暗暗道了聲佩服。
　　李頗可是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就下了這壹道命令。
　　這等決斷力和行動力，豈是常人能有的，當真就是恐怖。
　　“蒙方在哪裏？”
　　費心語回營第壹句話就是找蒙方。
　　“哈哈哈哈……他奶奶滴好小子，真是好小子！”
　　“特麽牛了個上天比！老子要好好嘉獎，傳令全軍嘉獎！太特麽牛逼了！”
　　“蒙校尉重傷，此際還在昏迷。”
　　費心語大驚：“重傷？那怎麽行！快點帶我去，我這邊還有神醫的藥！任誰死了，此子也不能死！”
　　話音未落，火急火燎的狂奔出去。
　　這樣的人才若是死了，哪將是整個大秦帝國的損失。
　　自蒙方這壹戰之余，費心語幾乎看到了另壹個吳鐵軍。
　　不，如果算上資歷、出身等個人優勢來比較的話，蒙方還要超過吳鐵軍，甚至是完爆吳鐵軍這個無敵名帥！
　　畢竟，吳鐵軍是將門之後，從小就得軍門熏陶，自身修為亦復不弱，跟蒙方相比，相差何異天壤。
　　但是蒙方呢？
　　就是壹鄉野村夫，真正的鄉野村夫，此前沒有受過任何訓練，連修為、連行氣都是不曾有過的白丁！
　　所以更顯得蒙方可貴。
　　正因為，費心語在心底道出了跟李頗壹樣的贊嘆：這世上，當真有無師自通的天才！
　　來到蒙方軍營。
　　看到的是兩千壹百名殘兵。
　　人人重傷。
　　以及，旁邊擺的整齊的將士遺物。
　　有些是屍體，有些是殘缺的肢體，還有頭顱，還有壹些幹脆什麽都沒了，就只有代表身份的銘牌。
　　壹萬精銳將士。
　　就只剩下兩千壹百重傷。
　　費心語鼻頭壹酸。
　　趕緊入內，只見蒙方在床上躺著，面如金紙，牙關緊咬，昏迷不醒。
　　渾身上下傷口，有百處之多。
　　“費帥！”
　　幾個親兵噗的跪下：“救救我們校尉！”
　　“妳們校尉死不了！”
　　費心語沒有多說廢話，立即取出壹個玉瓶。
　　親兵們眼中立即冒出了光。
　　丹藥。
　　這就是傳說中，費帥手上可以起死回生的神丹。
　　據說當初風神醫所贈！
　　如今，風神醫銷聲匿跡，已經六年多了！
　　這些神丹，用壹顆少壹顆了。
　　費心語親自取水，將丹藥給蒙方服下。
　　這種救命丹藥，真的不放心交給別人手裏；萬壹親兵壹口吞了，那就是殺了他也沒用。
　　費心語不願意懷疑自己弟兄，但是卻要以防萬壹。
　　神藥果然是神藥。
　　服下之後，不過是片刻時間，蒙方就悠悠醒轉。
　　渾身傷口，居然開始迅速恢復。
　　連斷掉的肢體，居然也開始接續。
　　神智也恢復了清醒。
　　睜開眼睛。
　　聲音嘶啞的問道：“兄弟們何在？”
　　“校尉！兄弟們都在，都在！”
　　壹邊親兵哽咽的說道。
　　蒙方吸壹口氣，嘗試的動了壹下，就坐了起來，道：“多謝大帥。”
　　隨即就踉蹌的走出來，看到外面壹地的銘牌，淚水奪眶而出。
　　但他隨即忍住。
　　聲音低沈道：“費帥，我的兄弟撫恤如何？”
　　“全額！”
　　費心語肅容道。
　　蒙方緩緩搖頭：“不夠！”
　　“軍有軍規！”
　　費心語嘆了口氣。
　　從她自己內心，也想多給。畢竟這是真正的功臣！
　　但是這個口子沒法開！
　　壹旦開了，無法服眾。
　　蒙方壹字字道：“這壹戰，我不要軍功！請大帥換成賞賜！”
　　他擡起頭，看著費心語：“我要錢！請大帥成全！”
　　費心語突然喉嚨壹陣哽咽。
　　噎住了。
　　只感覺自己說不出話來。
　　“老子……本帥給妳保證，軍功會有，賞賜會有，錢，也會有！”
　　費心語鄭重承諾，咬牙道：“麻痹要是不給，老子就去軍部掀桌子！”
　　“將軍這麽說，卑職這麽聽，等下卑職就整理報功表。”
　　“那我就回去了！”
　　“大帥且慢，卑職尚有壹事相求。”
　　“什麽事？”
　　“卑職有幾位兄弟傷勢沈重，還請大帥多賜下幾枚丹藥，讓兄弟們能繼續立功報國！”
　　“……”
　　費心語嘆口氣：“妳知道這種藥，壹共才有多少？妳知道我現在手裏，現在還有多少？”
　　“不知。”
　　“這些藥……隨著風神醫的不履塵寰，就只剩下當初給予的那麽點，先後經歷了將近五百場萬人規模的大戰，其中有十七戰，乃是百萬人大混戰。”
　　費心語重重道：“我且問妳，得有多少藥夠這麽折騰？”
　　蒙方悵然。
　　“跟妳說句最到家的話……若非妳今日立下奇功，憑妳的品階，區區校尉何來資格服用這等神藥？”
　　“非是吾罔顧手下兄弟的性命，實在僧多米少，只能有選擇的給予。”
　　費心語拍拍他的肩膀：“所以，知足吧……若有可能，本帥也想給每人壹顆的往下發，但是……真不行！”
　　蒙方黯然低下頭。
　　“那請大帥另賞賜壹些天材地寶，補血補身體滋補元氣的那種就好。”
　　蒙方提要求。
　　“這個好辦，這些乃是軍中常備藥物，等下吾就派人送過來。”
　　費心語滿口答應。
　　果然在回去之後就派人送來了大批療傷滋養的藥材。
　　蒙方獨處壹室，全力展開軍方燃血心法，將許多天材地寶，壹株壹株的都吃了下去。
　　壹時間，渾身氣血，沸騰如虎。
　　隨即下令道：“將垂危的兄弟們全都接過來。”
　　說話間，很快就有二十余位將士被擡過來。
　　蒙方突起壹刀劃開了自己的手腕，登時就有大量鮮血噴射，霎時滿目殷紅。
　　卻是將傾瀉噴濺而出的鮮血，轉註到了早就準備好的小盆裏。
　　“每人壹小杯！喝！”
　　“校尉！”
　　“大人！”
　　所有將士都是大吃壹驚。
　　“看什麽看，我血裏有藥，尚有殘余的靈丹藥效！聽聞至少將領級別的長官才有資格用這種靈藥救命，眼下只救我壹人之命，卻是浪費了……”
　　蒙方冷靜的看著鮮血流入小盆，道：“快些！別婆婆媽媽的，壹人壹小杯趕緊喝了，我還撐得住。快點，難道讓我血白流？過壹會藥性可就真的沒了！真正的雞飛蛋打，徒勞無功了！”
　　眾位將士流著淚，將鮮血壹小杯壹小杯的灌入已經失去意識等待死亡的同袍嘴裏。
　　但凡意識還清醒的，都堅決閉緊了嘴唇，拼了命也似搖頭不喝。
　　惟那些所有昏迷的都每人喝了壹杯，還真有效，呼吸眼見著平穩了下來。
　　蒙方眼瞅著盆裏還有些，便即開始著手止血。
　　跟著又親手壹杯杯端過去，讓剩下幾個傷勢沈重卻又不肯喝的人道：“妳們可想清楚，現在不喝，等明天妳們昏迷了，我還要割壹次，難道妳們非要我再來壹刀？那時候可能就不止壹刀，因為那時候我的血還能剩下多少藥效，真正的不好說。說不定光流血都能流死我。妳們硬挺著不喝，不是想害死我吧？妳們要是想害死我，那就硬挺著別喝！”
　　所有人都為之動容，那幾個之前硬挺著不喝的，流著淚喝了下去。
　　“剩下的藥，熬湯，全營喝！所有人，現在還喘氣的，全都要給我活下來，活下來聽到沒有？”
　　“是，大人！”
　　所有將士，集體跪倒，恭聲聽令。
　　面對這樣壹位校尉，每人都是熱血沸騰。
　　如此上官，敢不用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