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隔著萬水千山

　　陳觀水離了白城，先是沿著河流往長安而去。
　　塞外之地，浩瀚蒼茫，絕大部分景色都差不多，沒有顯著的、可以用來認路的獨特景觀。
　　再加上這個世界又沒有類似電子地圖的法術，因此無論是昆侖山脈的太清宗修士，還是鐵城山裏的修羅道修士，亦或是其他門派的，都習慣先沿河往東找到長安，然後再飛去其他地方——以長安之繁華壯麗，大老遠就可以看得壹清二楚。
　　但陳觀水飛了片刻，忽然便反應過來。
　　我能想到順著大河而下，先至長安，徐師妹能想不到嗎？
　　不行！得換個方向！
　　他很快便轉向南方，拋棄了原本跟隨河流的穩健路線，急速掠過山脈和丘陵，也不知道在飛往何處。
　　這樣做的壞處，在於遇到下壹個人族聚落之前，根本不曉得自己到了什麽地方。
　　但優勢也很明顯：徐師妹以及其背後的昆侖派，同樣也很難追蹤自己……所以跑路的精髓就在於亂跑，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要去何處，妳怎麽可能推理出來？
　　陳觀水索性壹路南下，晝夜不停，禦劍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瞅著下方有個正在放羊的牧民，便提前降落到地面上，偽裝成旅人過去問路。
　　壹問牧民才曉得，自己已經離開高原腹地，抵達了橫斷山脈。
　　此處因為處在高原邊緣，因此海拔落差極大，靈氣也是稀薄得很，無論修士還是凡人都很少來此。
　　若是順著此處繼續往東飛行，隨著海拔的逐漸降低，植被會很明顯地茂盛起來——也就進入了蜀山地界。
　　陳觀水當然不可能跑到蜀山範圍內隱居，因此只是沿著橫斷面繼續南下，終於抵達了南疆的北境。
　　海拔下降的同時，不僅樹木越發繁盛，若有若無的瘴氣逐漸濃稠，從空中看去宛如林間飛揚的飄帶。
　　繼續深入的話，便要進入東皇道的地界了。
　　六道之中，除去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獄道外，就屬這常年躲在瘴氣之中的東皇道最為神秘。
　　不過陳觀水對東皇道的根底卻是心知肚明：不知道多少年前，來自東皇界的蛟龍遺民，便將東皇道秘密控制起來，作為通往人界的橋頭堡。
　　當然，妖族反攻是絕對不可能的，東皇界自己內部都亂成壹鍋粥呢！自從無了應龍皇帝，崛起的麒麟壹族連南州羽族都降服不了，更不用說要統壹妖族了。
　　陳觀水估計這東皇道的主要目的，大概是為了圖謀鎖妖塔裏囚禁的那位……不過他如今已經和蜀山再無關聯，因此反而可以設法混入東皇道裏，藏匿自身。
　　順著瘴氣邊緣禦劍而行，很快他便抵達了壹處苗家小鎮。
　　鎮子裏苗漢混居，陳觀水逛了片刻，發現藥鋪倒是額外地多。
　　想來是苗民冒著瘴氣深入南疆，采藥出來賣給中原來的商客，所以這鎮子上才有如此多的藥鋪。
　　陳觀水百無聊賴地逛了半天，忽然聽見路邊有人在叫他。
　　“叫我？”他伸手指向自己。
　　“對，叫妳，就是妳。”喚他的是個富態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乎是個商人，圓臉堆笑問道，“若小的所觀沒錯，您應該是壹位修士……我說的可對？”
　　“嗯。”陳觀水漫不經心地道，“怎麽看出來的？”
　　“上仙請看。”富商便指向附近的壹位路人，笑道，“此人壹看便是凡夫俗子，且家境貧寒。”
　　陳觀水定睛看去，只見那人風塵仆仆，衣袖上滿是補丁，鬢角之間也多是灰塵、皺紋和太陽曬黑的痕跡，顯然是常年勞作的人。
　　“上仙再看。”富商又指向另壹位路人，笑道，“此人壹看就是經商之人。”
　　陳觀水順著他的指引再次看去，便看見那人衣著相對整潔許多，但滿臉都是警惕之色，身邊還站著兩個精壯漢子。
　　他略微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
　　在這個鎮子上的有兩種人，壹種是沒什麽錢的窮苦人士，另壹種是有些小錢，又怕被窮苦人士打劫的富人——畢竟是苗漢混居的邊境之地，官府難以管理，暴力淩駕於法律之上，有錢人大多都會請幾個護衛。
　　而自己看上去不像窮人，卻又只身壹人，並無任何護衛在身邊，那麽便只有壹種合理的解釋：本身的實力就足夠強悍，不懼任何打劫的宵小之輩。
　　不過，這富商既然能壹眼猜出自己的身份，以前肯定也是見過修士的。
　　於是陳觀水也不再敷衍，開門見山問道：
　　“妳找我有什麽事？”
　　“上仙，小的雖然也帶了些護衛，但卻都沒有法力在身。”富商握著雙手笑道，“若上仙有空的話……”
　　他將袖子悄悄揚起，露出裏面的半塊靈石來。
　　陳觀水見狀也是哭笑不得。我這都已經元嬰境界了，居然還有人拿靈石來雇傭我？
　　不過左右也是閑著無事……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先不急著談報酬，妳雇傭我要去作甚？這個得先問清楚才行。”
　　“小的要去玉龍山，做點生意。”富商滿臉堆笑說道。
　　玉龍山乃是東皇道駐地，這富商過去做什麽生意？必然是跟東皇道內部的某些人士有什麽勾兌交易吧，但又害怕對方謀財害命，因此才雇我隨行。
　　陳觀水心中有數，便點頭說道：
　　“也好，但這南疆之中，瘴氣密布。妳等作為凡夫俗子，若是沒法通過瘴氣，也不能成行。”
　　“上仙放心。”富商立刻表態說道，“小的已經從本地苗民那裏，要來了克制瘴毒的法子，這方面絕對沒有問題。”
　　陳觀水又再次問了他許多問題，確保這人確實只是壹介行商之後，這才點頭答應下來。
　　跟隨富商來到貨棧，很快便有三個漢子背著行李走了出來。
　　陳觀水仔細看去，便確認其中壹人乃是腳夫，背的包裹也最重最多。
　　另外兩人都是精幹強練的江湖人，隨身攜帶了佩刀和弓箭。看衣服的形狀，下面應該還穿了皮甲。
　　他這邊打量對方，對方也在審視著他，只是雙方關系陌生，因此未曾開口搭話。
　　富商和其中壹個漢子吩咐幾句，眾人便帶上包裹，開始出行。
　　來到瘴氣邊緣，富商等人便取出解毒之物——乃是壹顆灰不溜秋的丹子，放在嘴裏卻不咽下，只是含在舌根位置。
　　那富商還要給陳觀水壹顆，被他直接擺手拒絕了。
　　所謂瘴氣之毒，其實乃是乙木之毒，無論多少侵入體內，只需以五行神光在經脈裏流轉壹圈，就能將其全部清除幹凈。
　　見陳觀水無需丹藥，也能在瘴氣中呼吸自如，兩個護衛漢子裏的其中壹人，私下裏便將富商叫去，擔憂說道：
　　“老爺，妳是從哪裏請來的這尊大神？”
　　“怎麽說？”富商皺眉問道。
　　“他根本不怕瘴氣。”護衛說道。
　　“修行中人，不怕瘴氣不是很正常？”富商不解。
　　“哪有那麽簡單的事！”護衛連忙解釋說道，“蜀山劍仙，老爺曉得嗎？再過半個月就又要來了。”
　　“為什麽他們總挑在冬季去打？因為深冬時節瘴氣退去，所以無需擔心解毒的問題……連蜀山劍仙都搞不定的瘴毒，這位居然能視為無物，豈是壹般修士可相提並論的？”
　　“這……”富商頓時也遲疑起來。
　　他跟這人談好的價錢，在他以前雇傭過的修士裏頭可不算多啊！如果這人的修為境界非常厲害，那為何只用壹點靈石就搞定了？
　　還是說，這位根本不在乎靈石？他盯上的是我的貨物？
　　“我倒是不同意兄長的說法。”另壹位護衛也湊了過來，出聲說道，“蜀山劍仙害怕瘴毒，那本地的苗民為何不怕？難道說苗民比蜀山劍仙還要厲害？”
　　“對嘛！”富商也立刻恍然大悟，笑著說道，“能否對付瘴毒，看的是方法而不是實力，這就跟做生意的秘訣壹樣，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說明不了什麽的。”
　　年紀較大的護衛無言以對，但他仍然堅持說道：
　　“老爺，我也說不好。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了，自問看人還是有些眼力勁的，這位絕對不是什麽普通修士，咱們後面走著瞧就知道了。”
　　“看人？”富商樂了，“妳看人能有我多？老爺我可是做生意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危險程度……”
　　這三人咕咕唧唧地躲在後頭討論，腳夫則是全程無言地扛著行李。
　　陳觀水走在最前頭，將素鳴劍拿在手裏，當做柴刀劈開攔路的樹枝和樹根。
　　若是這個畫面被蜀山眾人見了，想來定然要氣得火冒三丈：伏羲神劍就被妳這樣糟踐？
　　“妳說。”陳觀水突發奇想，問素鳴劍道，“有沒有什麽法子，能讓太陽真火不熄滅的同時，將太陽真昧劍也取到手的？”
　　若是太陽真火熄滅，那東皇界和修真界之間便再無阻攔，萬壹東皇界從天塹界門之處入侵過來，造成的業障說不定都要算在他的頭上。
　　正因為如此，陳觀水才不好去取那太陽真昧劍。
　　“我不知道。”素鳴劍沈吟說道，“或者可以試試陣法？”
　　“陣法不行。”陳觀水果斷否決，“對付鎖妖塔禁制，亦或是地心混沌，都是因為對方乃是死物。”
　　“但東皇界那邊全是活著的妖魔。若是以壹成不變的陣法來封印界門，遲早有壹天會被對方滲透破解的。”
　　“那我也不曉得怎麽辦了。”素鳴劍回答說道。
　　聽它這麽說，陳觀水便長嘆數聲，說道：
　　“若阿鏡在此，定不會叫我無計可施！”
　　“放屁！”素鳴劍立刻說道，“天塹界門乃是原始遺留，和天穹同個時代的玩意兒，她能有什麽辦法？”
　　“劍主大人，妳已經有素鳴劍了，就不要去圖謀真昧劍了好吧？他能解決的難題難事，我都能解決；我解決不了的，他也無能為力，妳費心把他搞到手有什麽意義呢？”
　　“這妳就不懂了。”陳觀水悠悠說道，“他可以沒用，但我不能沒用，什麽叫開圖鑒妳知道嗎？”
　　“要讓他聽到這話，非壹劍把妳劈死不可。”素鳴劍吐槽說道。
　　“妳說阿鏡現在會在哪裏呢？”陳觀水隨口問道。
　　“不知道。”素鳴劍說，“或許貓在什麽地方煉補天石吧。”
　　“她走之前，就沒有告訴過妳下落嗎？”陳觀水試探問道。
　　“沒有啊。”素鳴劍答得很爽快。
　　“真的沒有？”陳觀水狐疑問道。
　　“假的沒有。”素鳴劍呵呵壹笑，“她說她跑到東海天漏正下方的深海裏躲著，壹旦把補天石煉成，立刻就能去補天漏，就看劍主大人妳信不信了。”
　　“我不信。”陳觀水立刻說道，“這世界之大，躲什麽地方不好，非得躲到天漏下面的深海裏？那地方遠離神州，萬壹煉制過程缺了什麽材料，還得重新回神州收集，多麻煩啊！”
　　“哼哼。”素鳴劍見騙他不成，便笑著說道，“劍主大人妳說對了，這世界之大，她躲到什麽地方都有可能。”
　　“但若要補天，她遲早得去天漏之處的，所以妳在那裏蹲她準沒錯。”
　　“再說吧。”陳觀水擺手說道。
　　他忽然擡頭望向遠處，依稀記得從這裏穿過前方的山谷，再穿過兩條河流，便是鏡湖神宮的位置了。
　　遙想起昔日自己扮作魏東流，和夥伴們前往那鏡湖神宮探險的事，陳觀水便忍不住唏噓起來。
　　昔日不過壹築基境小修士，修為境界低微到可憐，卻有姜魔女相伴身邊，壹路說笑。
　　如今自己貴為元嬰長老，而姜魔女也化作天魔。兩人關系已然破裂，往後再無相會之日，悲乎！
　　“上仙？”見他在那裏駐足良久，富商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事，我們走吧。”陳觀水擺手說道。
　　另壹邊，蜀山之中。
　　隨著南征之日臨近，眾多劍仙已經開始整裝待發。
　　築基修士要從南疆謀取紫府靈藥，金丹真人要借戰鬥來突破瓶頸，就連元嬰長老們也被組織起來，打算前往那天塹界門，看看能不能從末代太陽劍主那裏搞到真昧劍。
　　每年的傳統節目，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安知素靜靜坐在青螺峰道觀的門前樹下，飛煙劍被平放在她的雙膝之上。
　　頭頂老樹已枯，上面並無半點綠葉，粗糙如巖。
　　她的華發皆白，其中亦無半點雜質，沈沈似雪。
　　忽然，安知素擡起頭來，望向南方。
　　她的目光穿過崇山峻嶺，落在那天際的雲層之下，仿佛振翅的鷹隼般掠過漫長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