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苦酒

　　鮮花盛開的五月壹直是新人們締結壹生誓約的好時光。酒店大廳裏三對新人成三足鼎立之勢拉開迎賓的架勢，衣冠楚楚的新郎、花團錦簇的新娘被進進出出的人們用眼光審慎和品評著，不過毫無疑問的是最靠後的那壹對新人最讓人覺得養眼。
　　原本就明媚動人的顧佳媛在盛裝之下愈加嬌艷，再加上無可比擬的快樂心情，更讓她整個人煥發出照人的光彩。她不時地看向身邊的程啟航，從不喜形於色的他壹如繼往的沈靜地淡然微笑著，在這充滿甜蜜熱情的空間裏反而顯得突出。溫文儒雅的男人渾身上下的成熟韻味讓顧佳媛無比沈醉，這麽優秀的男人從今天起就真正成為自己的丈夫了！
　　程啟航壹絲不茍地同前來祝賀的熟或不熟的雙方嘉賓談笑、致謝，言語舉止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讓對方感覺到自己對他們的到來表示高興的誠意，又不至於違背了自己應付此類交際活動越簡單越好的意願。
　　如他所願，白天的所有儀式都盡量簡單化。甚至下午去接新娘時，竟然同丈人老頭聊天聊得“忘了”旁邊的新娘，惹得丈母娘頻頻向老頭子瞪眼睛。“爸爸！”最後是實在忍不住的新娘翹起了嘴，才讓老頭兒的話剎了車。
　　老泰山得意地拍著程啟航的肩，對女兒歉意地笑：“媛媛別急，爸爸是太高興了，前面說得多了點，不過下面這些話今天壹定要說。”拉住女兒的手：“妳們年輕人都喜歡卿卿我我，搞浪漫、搞情調，當然，這些都是好的。”他慢條斯理地打上了官腔，讓滿屋子的人都輕笑起來，“可爸爸覺得兩個人在壹起生活，還是要實實在在的，相敬如賓。妳們不是常常唱什麽，嗯？平平淡淡才是真，哎，就是這句話。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過壹輩子，是最幸福的事情。媛媛，爸爸就妳這麽個女兒，平時是太寵妳了，現在妳長大了，爸爸想過了，這件事是妳做的最讓我滿意的事，就是找了啟航這個女婿！以後，妳再不能亂發小脾氣，不準欺負啟航！”不顧顧佳媛羞紅了臉，顧院長轉向程啟航，把女兒的手放到他手裏：“啟航，以後要妳照顧她了。”
　　老泰山的言外之意程啟航怎麽能不了解？他握住顧佳媛的手，回答得簡單明了：“爸爸，妳放心。”低頭看壹眼顧佳媛，收回目光時瞥向站在她身後的林玥，正鎮定地看著對面墻上掛著的山水畫，略顯蒼白的臉上是永遠不變的微笑。
　　酒店大廳裏人漸漸少了，看壹眼手表，程啟航回身對顧佳媛說：“時間差不多了，人基本上都到了吧？要不要進去？”嘴上說著話，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看向林玥。這個丫頭的臉色更蒼白了些，感覺疲憊之極，可是仍然盡職地笑著，為顧佳媛拉開婚紗拖地的裙擺。
　　從在顧佳媛家裏看見她起到現在，林玥都沒有同程啟航說過話，可是程啟航能感覺到她盯著自己背影的目光，可當他轉身看她時，她又迅速地移開視線。壹個下午，程啟航不知道自己看了她幾次，卻始終沒能捕捉到她的目光，更不用說和她說上話了，可是，偏偏他覺得有很多話想同她說。
　　妳瘋了！程啟航是這麽看自己的。
　　自從那天婚紗店裏見過她後，就沒再碰到過她。實際上，從兩年前林玥第壹次看見顧佳媛以後，他們兩人就沒有好好地說過話。她把自己封閉起來，默默地接受壹個個越來越殘酷的現實，沒有對他表現出任何的外甥女不該對舅舅有的情緒。只是，除了悲傷，絕望的悲傷是她沒能掩飾過去的。
　　妳做得是對的。程啟航壹次壹次地告訴自己，命令自己陶醉到顧佳媛柔情的目光和甜美的笑容裏，可是夜深人靜時，他想到的仍是林玥。他知道林玥壹定還是深深愛著自己的，不然，她不會是那樣的表現。
　　直到那天聽到她說做顧佳媛的伴娘，他震驚了。那天晚上，他壹個人站在窗前抽掉了半包煙，眼前只有林玥：她身著婚紗的倩影，她向他回眸的盈盈壹笑，她冷靜到殘酷的“我是伴娘”的告白，和她對他明知故問的冰冷控訴。
　　煙越抽，喉嚨越痛，腦子裏越想，心就越痛。我愛她！妳瘋了！這兩句話在心裏來回的叠唱。
　　最後他實在受不了了，感覺必須做點什麽才不至於控制不住自己狂吼出聲，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怎樣熄滅香煙，打開電燈，找出長久不用的畫板。隨著畫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濃與淡的交錯筆觸間，美麗的形象漸漸顯現，心也慢慢的平靜下來。
　　那天，他畫到很晚。壹邊畫著，壹邊在心裏默默地念著她的名字。
　　今天，他竟然還想著同她說話，真是瘋了！可是，她還是不給他機會！林玥！妳到底在想什麽？妳為什麽要這樣逼迫自己？還是妳在懲罰我的自私和絕情？
　　顧佳媛同另壹位伴娘就著酒宴名單大致核對了壹下已到的賓客，擡頭想同程啟航說話，看見他正皺著眉望著自己身後。回頭看見林玥蒼白的臉，不覺擔心地說：“林玥！妳怎麽了？不舒服嗎？”
　　林玥壹直躲在顧佳媛身後，竭力想不引人註意，顧佳媛這壹叫，嚇了她壹跳，擡起頭來就看見程啟航黝黑的眼睛。她慌亂地避開，支吾道：“沒什麽不舒服。……嗯，是有點累。”對答應做伴娘這件事，她後悔了好久，實不該意氣用事，這個身份對於心懷鬼胎的自己真是壹種折磨。
　　“妳先到裏面坐壹下吧。”程啟航的聲音，林玥的心咚咚地跳，不敢看他，只是望著顧佳媛。
　　“是啊，要不妳先去坐壹下？這裏有葉錦在就可以了。”顧佳媛附和著丈夫的提議。
　　“嗯。”林玥點頭，扭頭就走。
　　看著林玥走進婚宴大廳，程啟航又開口：“對不起，嘉媛！”
　　“啊？”顧佳媛奇怪地看著他，爸爸是說要他們相敬如賓的，可是他這樣彬彬有禮的樣子，好像也太生分了壹些。
　　程啟航發現了顧佳媛的不自在，再壹次打氣似地告訴自己：妳是對的，對佳媛好壹點，再好壹點。換上隨意壹點的語氣：“等我壹下，我去下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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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禮再簡單，該有的步驟還是需要的。況且在李博文的安排下，請了壹個能說會道的司儀，面對滿堂賓客，新郎新娘有這個職責讓大家盡興而歸。
　　程啟航知道對付這樣肉麻的過程最好就是大方地答應大家的要求，好在李博文事先同司儀打過招呼，沒有出格的安排。可是在司儀宣布新郎吻新娘的時候程啟航覺得心跳加快了，他很清楚是為了什麽，在他緩緩低下頭時，眼角望向近前的主桌，卻沒有看見想看的人。當他的唇在顧佳媛的唇上輕輕壹印後再擡起頭時，在大家的喝彩和鼓掌聲中終於找到了她。
　　林玥坐在程儷帆和林華明所在的那壹桌，垂頭看著手裏的飲料，對周圍人的說笑和掌聲她都沒有反映，只是在臉上掛著笑容應應景。
　　她從大廳進來就被叫到程儷帆身邊，同親戚們見面。由於林玥從小就在杭州，與程家的親戚們鮮有往來，到上海讀書後，除了外公外婆和程啟航，其他親戚壹年也見不到壹兩回，所以生疏得很。再加上她有點淡漠的性子，對三姑六婆們的親熱壹下子融合不到壹塊兒去。不過她很滿意這個位置，看不清楚大紅喜堂上的情景，就坐在這兒吧。可是臺上司儀洪亮的嗓門兒卻躲不過去，想好了不再牽掛，可心卻還是壹陣陣地痛，真想把耳朵捂起來。
　　不知道桌上誰在說話：“玥玥馬上就大學畢業了吧？啊呦呦，都二十三了吧？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有對象了嗎？姑姑認識個男孩子，那真叫優秀，和我們啟航差不多，改天讓他們見個面吧？這個對象啊，壹定要找得早，多挑挑……”
　　差不多？我只想要壹個壹模壹樣的，妳有嗎？林玥也不管別人吃驚的目光，直楞楞地站起來，板著臉說：“對不起，我是伴娘，要坐到主桌上去了。妳們慢慢吃。”吃吧，最好塞住妳多話的嘴！
　　經過某壹桌時，林玥被人叫住，壹看，是酈影。
　　“林玥！妳的臉色怎麽這麽差？生病了？”酈影拉住林玥的手，關切地說。
　　“酈影姐！”被酈影溫暖的手握著，感受著她柔和的茶色瞳仁裏的關心，林玥有種見到許久不見的親人壹般的感受，覺得眼眶突地壹熱：“我沒事，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又有點累。”
　　“哦。”酈影詫異於她有點過於激動的反應，從包裏拿出兩顆藥遞過來：“博文說讓啟航把這藥先吃下去，待會兒喝酒會舒服點。”
　　林玥猶豫壹下，伸手接過：“好的，我給他。”
　　望著坐得滿滿的婚宴大廳，程啟航在心裏嘆氣。只有這壹件事與他的願望相違背，精減了所有可請可不請的人以後，酒席數量還是達到了十八桌。李博文再不同意他劃掉壹個名字：“這不是單純的妳結婚壹件事，妳得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問題！”這句話就像自己說給林玥聽的，於是他沈默了。
　　鑒於許多賓客們的重要身份：領導、長輩、嶽丈大人的摯友親朋、各種工作上的朋友兼關系戶，程啟航早做好了喝酒喝到趴下的準備。
　　等待顧佳媛換衣服的時間裏，程啟航拿著筷子望著主桌上空了壹半的位子出神。
　　壹只白凈的手伸到眼前：“這是李博文給妳的藥。”壹擡頭，是林玥的臉，低垂的眼皮，目不斜視地看著掌上的藥：“說是現在吃了，喝酒會不那麽難受。”程啟航拿起藥片，手指碰到她的手心，看見那手觸電似的縮了回去。他什麽也不說，把藥片吞了下去，然後看著她功成身退，坐在離自己老遠的位子上。他微笑起來，就這麽不想面對我？
　　林玥跟在顧佳媛身後，看著程啟航含笑接受每壹個人的祝賀，同每壹位男賓碰杯，頻頻仰起脖子，喝下小酒盅裏的白酒。壹些長輩和領導體恤他，讓他小啜壹點即可，可是那滿滿的人情豈能允許他這麽做？於是林玥轉開臉，眼睜睜地看著他喝酒，竟是濃濃的擔心，紛亂的心情讓林玥的心又開始快速跳動。
　　時間壹長，林玥漸漸焦躁起來，怎麽回事？他打算壹個人喝到底？他不是請了伴郎了嗎？卻見那兩個人只是無所事事地跟著他，還不時稱贊他酒量大增。可是她明明看見他的臉迅速紅了起來。看看顧佳媛，滿面春風地和賓客們說笑，她不擔心？
　　林玥狠狠地咬住嘴唇，要妳難受什麽？妳算什麽？正如他自己說的，這就是生活在社會中的身不由己。強迫自己的視線下移三十公分，只看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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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騰騰的宴會接近尾聲，領導長輩們已紛紛退席，留下愛熱鬧的年輕人等待最後結束，他們還想去鬧鬧洞房。
　　林玥靜靜跟隨在新人身後，快了，還有最後兩桌了。看著程啟航喝下了絕大部分的酒，臉上開始的潮紅慢慢退去，微微泛出壹點青色，可是他依然站得筆挺，絲毫不見醉態。林玥知道他快到極限了，那年李博文婚宴上他醉酒的情形歷歷在目，當時他堅決不承認自己醉了，今天還是這樣，他絕不肯以弱態示人。
　　他永遠想以強者的姿態來支配生活，既這麽對待他自己，也左右了我。他以為他這麽殘酷的做法能讓我從此走上幸福之路，盡管他表面上對我是溫柔的。林玥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過去的總總，快了，就快結束了。
　　“啟航！妳讓兄弟們等了這麽久才喝到妳的喜酒，本來是要罰妳的。不過看妳今天表現那麽好，我們商量了壹下，就不難為妳了。”
　　程啟航笑瞇瞇地看著那幫“兄弟”，知道他們沒這麽好心放棄壹個不可能再來的機會：“哦？那妳們打算怎麽讓我開心呢？”
　　“嘖嘖，程主任果真厲害，知道兄弟們是為他著想呢！”為首的壹位滿臉通紅，興奮得唾沫星子亂飛：“我們不弄什麽無聊的遊戲，就是給妳調制了壹杯十全大補酒，喝了保管妳身健如牛！”壹指桌上的壹只大號高腳酒杯，“嘿嘿，喝了它，現在兄弟們高興，晚上讓弟妹也高興！”
　　他的滿嘴酒話壹說完，桌上的“狐朋狗友”們就嘻嘻哈哈地曖昧的笑開了，紛紛附和著。
　　“是啊，是啊，很靈的。他那時候就試過的，經驗之談！”
　　“大家花了不少力氣配好的，白酒活血，紅酒延緩衰老，黃酒健脾養胃，還有這甲魚湯，呵呵，老四還到廚房裏討了壹點牛鞭湯，哈哈！”
　　“別這麽盯著看，保證很衛生，很營養的。咱們這桌就這壹杯！”
　　程啟航看著那杯裏滿滿的混沌液體，上面還浮著油花，看來真倒進了不少東西，那玩意兒的味道壹定不會好。
　　“哎，啟航，不用考慮那麽久吧？雄壯點！壹口喝了它。”
　　“啟航可能前面喝多了，這樣吧，伴郎喝也行！”那叫“老四”的好意幫助程啟航。
　　程啟航壹回頭，哪有伴郎的影子？也是，壹個晚上沒給人家機會，不知道跑哪裏去自己喝酒了。掂量壹下自己的情況，他露出壹臉苦笑，這杯混合物喝下去，不是醉倒在地就是得馬上吐了。
　　顧佳媛壹面擔心地拉著程啟航的袖子，壹面急急扭頭找人。
　　李博文不知從什麽地方鉆出來，壹連聲的說：“好，好，我喝，我喝，讓我來補補！”
　　“啪！”的壹下，他剛伸出的手被打了回來，為首的那人壹把拽住他：“妳憑什麽喝？妳又不是伴郎！去，別浪費了我們的壹片真心！”
　　程啟航看這麽折騰著也沒結果，下了決心：“別吵了，我喝！”還沒等他去拿，卻見林玥走上前，穩穩地捧起了酒杯：“我來喝。”
　　滿桌子的人都楞住了，“妳，妳個小姑娘，……”老四先回過神來。
　　林玥微笑地看著他：“我是伴娘。妳剛才說伴郎可以喝，那我這伴娘也應該可以了？”
　　“伴娘？……可以……”
　　萬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麽做，程啟航皺起眉頭，上前壹步，低聲喝到：“林玥！妳在幹什麽？妳又不會喝酒。快給我，別胡——”
　　“鬧”字還沒出口，林玥就退後壹步躲開他伸過來的手，笑嘻嘻地打斷他的話：“今天我做伴娘，還沒有敬過舅舅舅母，就藉著這杯酒祝舅舅舅母新婚快樂，幸福美滿！”目光往桌邊壹圈人的身上掃過，對表情錯愕的顧佳媛和李博文微笑點頭，最後落在程啟航臉上，對他舉舉杯，“咕咚”就是壹大口。
　　奇怪的味道，壹大口液體吞下肚，林玥的喉嚨口火辣辣地燒起來，竭力克制住咳嗽的想法，再次把杯子放到嘴邊，放慢速度，壹口口喝下。
　　仰起的臉，瞇起的眼，林玥從眼角望向程啟航。驚怒、焦急的面容，煞白到發青的臉色，林玥的心痛得縮成壹團，支撐不住自己，她靠到旁邊的椅背上。
　　妳滿意了吧？喝了這壹杯，我們就退回到心智正常的人的隊伍，從此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妳我再無情感瓜葛！妳所做的壹切就是想達到這樣的目的，現在我聽妳的話，妳開心了嗎？
　　眼睛開始模糊起來，朦朧中看見程啟航跨上前來，“夠了！”他伸手來拿酒杯。
　　林玥騰出壹只手，擋住他探過來的手，十指相碰，他壹把抓住了她。他的手滾燙，她的手冰冷，如同冰與火的糾結，在這壹刻，他們想融入對方，卻只有消融的毀滅結局。
　　掙脫開他的手，林玥把空酒杯放回桌上，吞壹口口水，想驅散滿嘴苦味，伸手摸去眼角的淚花：“這酒好辣！”
　　靜默了兩秒鐘，“老四”帶頭喝彩：“好，好！女中豪傑！”劈劈啪啪的掌聲，夾雜著幾聲口哨，打破了凝固的氣氛。
　　“嗯，這個伴娘好！”
　　“啟航，妳外甥女真厲害！”
　　“通過通過！妳小子竟然有這麽個外甥女？福氣，福氣！”
　　程啟航任由他們起哄，只是壹眨不眨地盯著林玥，看著她對大家笑笑，微有點搖晃地走出婚宴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