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外公

　　程牧原走進家門時已經天黑了，雖然感到疲憊，但仍然腰板筆挺，頭顱微昂。由於年齡的關系，他身材微有些走樣，比年輕時矮了些，胖了些，但是精神依舊飽滿，擡頭挺胸的挺拔形象、雷厲風行的工作態度，讓人不會相信他已是近六十歲的人了。
　　程牧原是個嚴肅的人，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對別人的要求也高。在單位裏，只要程牧原壹出現，人人都會感到無形的壓力，從而產生更強的工作動力。在家裏，他也是絕對的權威，不茍言笑的他不屑表露溫柔，在他看來，那是軟弱的代名詞。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愛，他愛妻兒，愛自己的工作，他用近乎嚴厲的態度來對待他們，是希望他們變得更好，卻不去思考對方是否喜愛這樣的表達愛的方式。
　　今天程牧原雖然晚歸，但心情不錯，當他推開家門，看見堂屋中已經擺了壹桌的美味佳肴，聽到廚房裏傳來的妻子和女兒的交談聲，臉上竟浮現了壹絲笑容。近壹段時間妻子比平時忙碌許多，卻不同自己明說，暗裏與在杭州的女兒寫信他也是知道的，不說他也猜出了個大概，果然，是為了給自己慶祝生日。女兒自出嫁後近十年來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雖然時常通信，卻也只是由妻子執筆說些家常話，女兒的信中也不過是些工作、生活情況的描述，遙遠而空洞。兒孫承歡膝下，壹家其樂融融的美好願望竟被壹段不長的冰冷鐵軌割裂，只是因為女兒所嫁的那個人，想到這裏，唇邊的那絲笑容便隱去了。
　　程啟航和林玥聽到招呼下樓時桌上已經全部布置好了，程牧原坐在上首，妻子和女兒分坐兩邊，正笑著談著什麽。雖說是後母，李丹霞卻同程儷帆關系融洽，而程儷帆也很疼愛小自己十六歲的同父異母的弟弟。
　　“快，玥玥快來坐好，要吃飯了。”外婆看到他們，立即離座過來拉著林玥的手將她帶到程儷帆旁邊的座位上，“來，見見，這就是妳外公。”
　　林玥望向程牧原，對上他審視的目光，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溫和的笑容，便有些手足無措，潛藏在心裏的那份對外公的懼怕現在找到了理由，咕咕地冒了上來。林玥微低下頭，叫了壹聲：“外公。”這聲外公因為只是禮貌教育的結果，所以缺少了壹些熱情，音量也小了點。
　　嗯，皮膚還算比較白，眼睛是程家的遺傳，漂亮，其他，哼，就象她爸爸。程牧原壹邊心裏挑剔地評價著林玥的長相，壹邊隨口問她：“妳叫林玥？‘玥’是什麽意思，妳知道嗎？”
　　林玥擡頭，口齒清楚地說：“爸爸說‘玥’是古代傳說中的壹種神珠，他希望我象神珠壹樣美麗，充滿靈性。”
　　程牧原見她態度從容，回答言簡意賅，切中主題，不由壹楞，又緊追著問：“妳爸爸？他今天為什麽不來呀？”
　　“爸爸出差去了。他說要我向您說聲對不起，還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林玥憋著壹股勁，將爸爸交代的話說得字正腔圓，不帶壹點疙瘩，覺得這樣才能讓外公知道自己爸爸的好。
　　好，不卑不亢，是個能幹的孩子，程牧原看著面前的小女孩，在心裏贊道，臉上也現出了難得壹見的笑容。李丹霞立即抓住了這個好時機，“說得真好！來，我們壹起祝外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林玥看到大家臉上的笑意，尤其看到程啟航眼中的贊賞之色，剛才的拘謹壹掃而空，高興地舉起了杯子。
　　為外公慶祝生日的晚餐每個人都很滿意，尤其是在聽到第二天帶林玥去上海動物園的安排時，林玥更是開心得直點頭。唯壹的遺憾是程啟航接近高考，應當留在家裏抓緊復習，照片就沒有人給拍了，家裏只有他壹個人會使用那臺海鷗照相機。
　　不過在第二天上午母女倆準備出門時，林玥驚喜地看到程啟航居然背著相機，拎著三腳架正等著她們。
　　“玥玥難得來次上海，讓啟航去給她拍拍照。”外婆笑嘻嘻地摸著林玥的頭說。
　　程儷帆頗感驚訝，有些猶豫：“好是好，就是影響啟航復習了。爸爸他……”
　　程啟航倒毫不在意，很輕松地活動著手臂，說：“我已經完成了這個階段的計劃，必要的放松也是需要的。爸爸不會說什麽的，不就是考大學嘛。”
　　程啟航不謙虛的話語讓林玥為之側目，卻見外婆將神色壹肅，說：“妳又這麽說，想吹牛等錄取通知書來了再吹也不遲。”說得嚴肅認真，可語氣卻是寵溺的。林玥這才明白舅舅的成績壹定是很好的。
　　於是這壹天在林玥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晴朗的天空，擁擠的汽車，可愛的動物，美味的點心，不停的歡笑，還有拍完整壹卷膠卷的疲憊感。程啟航遺傳了父親辦事認真、追求完美的脾性，取景選擇、光線角度、暴光時間，拍壹張照要花好長時間，有時甚至到讓林玥的微笑僵在臉上。幸好他也不喜歡矯揉造作地擺姿勢，讓林玥能以輕松隨意的姿態將影象留下，否則她就要不管程啟航放下學習擔任導遊兼攝像工作的好意而大聲抗議了。
　　盡興後回到家裏，太陽已經西沈，回房間休息了個把小時，外婆就把晚飯準備好了，和昨天壹樣的精致和豐盛。如果沒有隨後發生的這件事，這次上海之行對於林玥來說是美好和快樂的，可是，就是因為這突兀的尾聲，把前面的壹切都磨滅了。
　　程牧原壹邊吃壹邊程式化地詢問女兒和外孫女白天玩得怎麽樣，興奮的小姑娘將她最感興趣的東西都告訴了外公外婆，末了還說：“舅舅還拍了好多照片呢！”
　　“哦？啟航也去了嗎？”程牧原看看兒子，“學習任務都完成了嗎？”
　　程啟航點點頭，簡潔地說：“都完成了。”
　　“嗯，我看象妳這樣放松的高三學生在上海只怕也沒幾個。”程牧原淡淡地說。
　　程儷帆辨不清父親的態度，就說：“我看啟航把學習和休息安排得還挺不錯的。學得輕松，成績又那麽好。死讀書是不好的，有益的活動也會促進學習的。”
　　程牧原點頭，轉向林玥，說：“ 妳舅舅讀書好，妳要向他學。啟航考大學是不用擔心的，復旦、交大的經濟、管理類專業都好，要好好努力。今天妳秦叔叔說，等妳壹畢業就去公司，他會培養妳，專業知識加實踐經驗，將來……”
　　後面的話是對程啟航說的，雖然將來怎樣他沒說下去，但程啟航很清楚他的意思。程牧原的父親白手起家，與幾個合夥人壹起開了壹個百貨商店，慢慢經營成壹個百貨公司，程牧原從小看著父親辛勤付出，公司不斷發展。十八歲後程牧原也進入公司隨父親學習經營管理，直到解放後公司收歸國有。父親退休回家，而程牧原仍留在公司工作至今。角色雖然由老板變為職工，但在程牧原心裏公司就象自家的壹份子，有著難以割舍的感情。現在程牧原是公司的主要領導人，眼見自己又快到退休年齡，希望兒子能接過自己的工作，將幾代人的夢延續下去。
　　程啟航在猶豫，他的誌向不在那裏，但卻從沒向父親表露過。父親的脾氣他了解，他不會接受的。可是，總要讓父親知道。程啟航看看姐姐和外甥女，也許今天父親會克制壹點吧？
　　反復思量，程啟航終於還是開了口：“爸爸，我想學建築。”
　　如同向平靜的湖中丟進壹塊石頭，程牧原的臉色變了。餐桌上的氣氛立即凝重起來，房間裏沒有壹點聲音，林玥詫異地擡起了頭。
　　“妳說什麽？建築？就因為妳畫上的那些東西？”良久，程牧原才說話，“妳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是妳爺爺花了多少心血辦起來的？是我用了壹輩子來經營的！沒有她哪有妳現在所有的這壹切？妳……”
　　“爸爸，我只喜歡建築！”程啟航打斷他。
　　程牧原感覺到兒子的不耐和堅決，他徹底生氣了，怒視著程啟航。為什麽？為什麽自己和父親珍逾生命的東西竟不能引起兒子的壹點興趣？為什麽他不願意去感受他為他選擇的未來的美好？為什麽他就不能放下自己的喜歡來應諾父親以盡為人子的孝道？“妳可以喜歡任何東西，但是妳必須學習經營和管理公司！”
　　“爸爸，公司早已是國家的了！”
　　這句話擊中了程牧原內心最柔軟處的壹個傷疤，讓他覺得很痛很痛。看到程牧原捏起了拳頭，李丹霞趕緊用眼神阻止兒子，柔聲對程牧原說：“別和孩子較真了，讓他再想想，還早呢。”
　　程牧原盯著妻子，怒聲說：“孩子？妳聽他說的是孩子話嗎？都是妳平時寵出來的！慈母敗兒！”
　　程牧原的聲音突然提高了許多，尷尬和氣憤使李丹霞的臉變白了，林玥嚇得直往媽媽身後躲。程啟航正想繼續說什麽，見到三個女人瑟縮的表情，知道再說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只好不再開口。
　　壹時空氣中又充斥著令人難受的緊張情緒，林玥不感相信地瞟著外公，這個將自己心中和睦溫馨的畫面生生撕裂的人。
　　程儷帆想打破這種壓抑的沈重，說：“爸爸，媽媽說得也沒錯，啟航對自己的將來還有時間好好的考慮，他會作出正確的選擇的。”
　　“自己考慮，自己選擇。也象妳壹樣嗎？”程牧原冷冷地說，“妳選擇林華明很正確？到現在他有什麽成就？我看和以前壹樣平庸！”
　　程啟航看著程儷帆的臉壹下子變的通紅又迅速地褪去，而且越來越蒼白，而林玥在聽到父親的名字後眼淚已充滿了眼眶，可她不讓它流下來，用力睜大眼睛看著程牧原，由於竭力抑制情緒，可以清楚的看到她脖子上的青筋。
　　程啟航覺得再也待不下去了，壹推桌子站了起來，抓起外套，說：“林玥，我帶妳去外灘玩玩。”拉著林玥的手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