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六月月末的時候，忍冬花謝了。
　　映淩將她與短珂鎖在房裏，終日寸步不離。
　　短珂蘇醒後四肢皆無知覺，壹開始還會說些笑話給映淩聽，想讓她不要悲傷。漸漸的，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
　　有壹次映淩有事出門離開，回來時發現他掙紮地爬到河邊，連忙將其拉住。“我只是想喝點水而已。”當時他是這麽說的。
　　但映淩不信，因為最近壹個月來，他整日壹直望著窗外，望著那條湍流不息的河。萃琳也是壹直愁眉不展。
　　她這段時間不停往紫薇山跑，然而洞口那刻著四個大字的石塊壹直不曾挪去。相思壹纏身，似病難尋根。她的神色都因此憔悴了許多。
　　飛星沒有再來過這裏，管亮之後想巴結他也巴結不到，於是又去為別的宗門采集海底劍石，此刻正因被罡氣傷及肺腑躺在另壹個房間裏。
　　德慈在知曉青蓮仙門的那位仙子去往鏡山澤後，又去尋了別的辦法，東奔西走後始終無果，還被騙走了兩顆珍藏的黃品甲階丹藥。
　　呂易很無力，進而覺得自己很無能。
　　就在這時，散修們找上了他。
　　不是幾個，是壹大群。
　　明山劍派與白火教、流雲宗等附近的其余門派平時互相競爭，但面對金榕島、仙府出世等等共同利益的問題時便會勉強團結。
　　像他們壹樣，金榕島上的散修雖然平時鬥爭，但也會為了同壹個目標暫時握手言和。
　　壹些具有壹定話語權的散修們聚集到壹處幽靜的山腳，商議了壹些事情。
　　島上的仙石等資源的分配，為各個宗門的效力的人員數量以及收益等等——這些全都不是此次議事的重點。
　　他們找上了呂易，壹反常態地親切詢問了他的近況，甚至關心起他的同伴們，盡管他們把短珂、萃琳等人的名字都叫錯了。
　　呂易疑惑不解，直到他們問起他與紫薇山那位真人的關系時，他才反應過來。散修們闡明了來意——他們打算拿那位紫薇山的真人當靠山。
　　呂易很認真地與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那位真人絕不會同意。
　　他與他們爭辯許久，仍是各自說服不了。
　　“那位真人怎可能同意，這對她來說有什麽好處？我等壹群散修的供奉？為了這點東西與幾個宗門作對嗎？豈不是癡人說夢？”
　　“並不需要她的同意，甚至不需要讓她知道……不，應該說不能讓她知道。”這時，壹道冷漠的聲音響起。
　　隨著這熟悉的聲音落下，壹名身穿漆黑衣衫的散修來到呂易面前。壹條空蕩蕩的袖子隨風飄動。
　　“合晦？”
　　“是我。”
　　此人正是前段時間去威逼李樂的那個領頭的散修合晦。
　　他與呂易不僅認識，甚至曾經是同伴。
　　當年合晦被斬斷壹臂，逐出宗門，流落至金榕島時，便是呂易壹直在幫助他。
　　可呂易講究互幫互助，合晦則秉持弱肉強食，隨著時光流逝，兩人漸行漸遠，直至後來發展到水火不容的程度。
　　呂易瞇了瞇眼睛。
　　合晦平靜說道：“此番正是我的主意，妳有不懂的，我可以給妳解釋。”呂易強壓住怒火，沈聲道：“那妳說說，不能讓那位真人知道是什麽意思？”合晦說道：“意思就是狐假虎威。”
　　“為何，以及有何用處？”
　　“如妳所說，那位真人壹人無法與諸多門派抗衡，她自己也必然知曉，如此定不會做我等靠山，所以，不能讓她知道。而狐假虎威讓那些宗門以為我們有她撐腰，並非是為了不受壓迫，而是令我們有底氣多爭取些利益。”
　　“他們既不會忌憚區區壹名真人，那又為何願意讓渡利益？”
　　“因為沒人願意作出頭鳥，若率先出手與那位真人打鬥，豈不是為其他宗門做嫁衣？”
　　呂易冷笑道：“哼，那只是妳的臆想！難道他們這點小小的犧牲都不願嗎？不，這甚至都能稱為犧牲，對他們來說這只是維護宗門的臉面而已！”
　　合晦搖頭嘆息道：“呂易啊呂易，妳可真是壹點都沒變。”
　　呂易怒道：“妳以為所以人都與妳這般斤斤計較嗎？！”
　　合晦沈默片刻，輕聲道：
　　“在過去的歲月裏，妳從未問過我是如何犯了門規的，我很感謝妳。”呂易聞言眼眸微變，沒有說話。
　　合晦繼續說道：“我現在來告訴妳。”
　　他的目光落在遠空中，眼前浮現出遙遠的痛苦記憶，然而神色卻壹片淡漠道：“那日我和師兄弟正在獵殺壹群肆意殺生的妖獸，結果附近其他幾個宗門的弟子也在。有壹宗門的弟子被妖獸所傷，危在旦夕，我為了救他們，未去幫助師兄弟第壹時間殺死那妖獸頭領，因此令其內丹遭別的宗門奪去。然後……我就成這樣了。”
　　呂易神色壹凝。
　　“妳猜那內丹是何品質？地品？玄品？呵呵——”
　　合晦笑了起來。
　　這是呂易隔了不知道多少年再次看到他的笑容，但與那時的笑容不同，此刻他的笑容無比滲人。
　　“連當初只是生靈境的我們都能殺死……那只是顆黃品甲階的丹藥！因為壹顆黃品丹藥長老勃然大怒，說我傷及宗門利益，不顧師兄弟安危，於是廢我劍丸，斷我右臂！”
　　合晦的眼中湧現出幾絲癲狂，持續壹息後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他的神色與聲音又只剩冷漠，“我了解他們，他們是不願意做壹點犧牲的。當然前提是只讓渡壹點利益，少到讓他們覺得這只是施舍的程度。然而每家宗門皆讓渡壹點，加起來便能讓我們的日子好過三分！這個道理妳總能明白吧？”
　　呂易沈默許久，回頭看向跟著自己壹起來的管亮、德慈等人。
　　他們目光皆明亮無比，眼裏流露著期待，當呂易看向他們時又低下頭去。呂易最終也沒有同意。
　　但他也沒有反對，連自己的同伴都同意了，他知道再反對也沒有意義，於是沈默。默，便是認。
　　他當晚在庭中取出壹個酒壺。
　　自從成了小團隊裏的主心骨後，他便想著自己要時刻保持著清醒，而飲酒若總用仙氣逼除，與飲水無異，便沒了意思，不如不喝。
　　他盯著酒壺看了許久，最後還是收了起來，轉頭看向紫薇山的方向，決定今後便不參與這些事了，把決定權交給了管亮。
　　可此時此刻，映淩的出現又將他拉了進來。
　　呂易神色呆滯，不知道映淩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已經把妳們這些東西的主意告訴我們了。”假翡尖聲譏笑道，“還想瞞天過海呢？自作聰明！”
　　雖然呂易也不同意島上散修的意思，但將這事告訴這些壓迫他們的真人是什麽意思呢？
　　他茫然地看著她，聲音裏滿是不解問道：
　　“為什麽？”
　　映淩面無表情道：“因為只有真人們才能治好短珂。”
　　“妳難道忘了短珂之所以變成這樣就是……！”
　　“那妳們有辦法嗎？！”
　　映淩低著頭歇斯底裏地喊道：
　　“妳們能治好他嗎！？他是為了保護我們才變成這樣的！妳不知道他為什麽天天看著那條河，因為他——”
　　“聒噪！”
　　白火教的凍火真人神色不悅地冷聲說道，房內的溫度頓時壹降。
　　映淩咬著牙，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兩道飽含復雜情緒的清淚從眼眶中滑落。呂易張著嘴，下頜微微顫著。
　　樊光揉了揉發紅的鼻頭，說道：
　　“給妳幾天時間，想個法子，去將那位真人請到這裏來，但別說我們在這。這是給妳將功補過的機會，事情若成了，不僅不會責罰，還會有賞賜。妳們同伴的傷我們也能治。”
　　“但要是辦砸了！哼哼——”狂如呲了呲牙，露出如惡蛟猛虎般的猙獰表情。呂易聞言瞳孔壹縮，他又怎會想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將其帶到這裏來，還不說他們在這兒，這不是擺明了設陷阱嗎？！
　　連同廣剎偽造的背景——從鏡山澤而來的消息他們此刻也已從映淩處得知。
　　據他們推測，鏡山澤極為兇險，跨越數萬裏來到蓬萊且只有兩個人，還遮住臉面不讓他人知曉，勢必是無依無靠，從鏡山澤逃難至此！
　　他們這般想著，所以決定動手。
　　可聽說那人腰間持劍，估計是名劍修。
　　仙修道修也就罷了，可偏偏是明劍修，壹名實力不明的劍修。
　　那萬壹也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怎麽辦？
　　呂易此刻只覺得口幹舌燥，喉頭發緊，聲音沙啞地沈聲道：
　　“諸位真人實力超絕，何必多此壹舉。”
　　幾人沈默不言，最後流雲宗的緩德真人冷聲道：
　　“叫妳幹什麽就幹什麽，哪來這麽多廢話！”
　　果然，與合晦說的壹樣，他們是壹點險也不願冒，生怕被別人占了便宜。呂易低著頭，內心正在動搖。
　　明山劍派的來思長老淡漠道：
　　“妳若不願做，也行，我們自可以去尋別人，只不過此事完了之後，妳們也別想有好果子吃，妳自己選吧。”
　　映淩淒聲道：“呂易大哥，哪怕是為了短珂……我求求妳，我求妳了！”她說著便俯身伏拜下來。
　　呂易不知該說什麽。
　　他還能說什麽？
　　他閉上眼睛，無聲慘笑。
　　壹方是他的同伴以及島上的散修，壹方是曾經救助過萃琳與短珂的廣剎真人與飛星。孰輕孰重，壹目了然。
　　眼下為了保全前者，便需要他將後者推入火坑。
　　呂易深吸壹口氣後，嘶啞地說道：
　　“好。”
　　這壹個字仿佛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心中某些堅持的東西也在這壹刻被撕得粉碎。“那我們便在此靜候佳音了，給妳五天時間，妳……”
　　呂易沒有聽清他們之後說了什麽，失魂落魄地緩緩走出了房屋。
　　這天夜裏，他在庭中對著明月不停在問道：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
　　他拿出酒壺，壹口接壹口地痛飲著。
　　他不想那麽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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