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朋友

　　海浪聲、人群聲、機械聲、蒸汽聲……這個世界似乎壹直都是這個樣子，喧囂的聲音不斷，混雜在了壹起，疫醫卻不覺得擾人，反而覺得這才是生命的氣息，這個世界充滿活力，而不是死氣沈沈。
　　“妳這是手下留情了嗎？按照妳的能力，我根本沒有殺死妳的可能……哪怕那只是妳眾多軀體之壹。”
　　疫醫望著天海交界的北方說道，棕色的大衣下有密密麻麻的隆起，隨著秘血的註入，他的自愈開始加速，空蕩蕩的衣袖下已經有了些許的支撐。
　　“算是吧，殺死我的感覺如何，有成就感嗎？”
　　勞倫斯坐在了另壹把椅子上，和疫醫之間隔著小桌，他依舊戴著那面漆黑的面具，風輕雲淡。
　　兩人坐在壹起，壹片平靜，好像很久未見的老友壹樣。
　　這種轉變真顯得有些突兀與詭異，明明幾分鐘前還在不死不休，結果現在就像在同進下午茶壹樣，似乎剛剛的血戰只是壹次休閑的打鬧而已。
　　“成就感？怎麽可能啊。”
　　疫醫自嘲似地笑了，要不是勞倫斯語氣過於認真，他都在想這個家夥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感覺很糟糕，我這麽努力，用盡手段，還是在妳放水的情況下，用偷襲的方式殺了妳，”疫醫說著搖了搖頭，聲音裏盡顯無奈，“我果然只適合當壹個學者，打打殺殺這種事真的不適合我。”
　　看起來勞倫斯被逼入了絕境，實際上疫醫很清楚，只要他稍微認真壹些，抱著殺死自己的心態戰鬥，疫醫是沒有可能走出那黑暗的地下。
　　“不過……妳這算是放過我了嗎？勞倫斯。”
　　他偏過頭，看向身旁的勞倫斯，漆黑的面具好似深淵，其中吹來帶著血氣的微風。
　　“我不清楚是什麽使妳的想法轉變了，但之前的某個瞬間，妳壹定想過殺死我這件事吧？”
　　疫醫問道。
　　勞倫斯直視著前方，濃重的蒸汽從鐵甲船上湧起，士兵們在其上排好隊列，讓這沈睡的鋼鐵巨獸蘇醒過來，它吞吐著濃煙，咆哮的火在鐵軀下縱橫。
　　他沒有急於回答疫醫的問題，而是這樣沈默了很久，當有海鷗飛過、海風拂面時，他才緩緩說道。
　　“是啊，我最開始真的想過殺死妳，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妳比我還要強大，憑借著妳腦海裏的知識，妳可以輕而易舉地創造出恐怖的軍團。”
　　他的聲音如之前壹樣認真，勞倫斯沒有開玩笑，這個家夥幽默細胞少的可憐，幾乎沒有壹樣。
　　“這大概就是戰士與學者的區別吧，戰士只能解決現在，但學者能鑄就未來……”
　　視野內也有士兵走過走去，整個赫恩大教堂都被嚴格防守著，而勞倫斯可以輕易地變成其中任何壹個人。
　　“之前妳和我站在壹起，這支軍團聽命於我，可當妳離開我時，很難保證妳不會為其他人打造壹支這樣的軍團，就比如英爾維格，壹旦他們擁有了這樣的力量，配合著蒸汽的科技，高盧納洛毫無抵擋的可能。”
　　聽著他的話，疫醫覺得有些頭疼。
　　“妳壹直很難信任其他人，勞倫斯，妳的多疑讓妳變成這個鬼樣子，也弄得周圍人不好受。”
　　疫醫說著補充道。
　　“好吧，仔細想想，妳周圍也沒幾個人，這麽看來我還真是蠻倒黴的。”
　　他想了想，又問道。
　　“那是什麽讓妳改變了想法呢？如果妳想妳有很多辦法讓我永遠地留在那裏，而不是坐在這裏和妳交談。”
　　疫醫回想著剛剛令人心驚的戰鬥，他幾乎是在與死神起舞，稍有不慎那個墜入黑暗的屍體便是他自己了。
　　但不清楚為什麽，勞倫斯最後放棄了，他讓自己殺掉了那個軀體，還在這裏準備好了的衣物與秘血，擺好椅子，和自己這樣難得地閑聊了起來。
　　疫醫都覺得這算不算是某種忠心度的測試呢？但問題是這個測試的時間有點不太對，按理說不應該是加入時做嗎？自己這個要走的人怎麽也要來上壹回。
　　“大概是妳當時的話吧，無論希望多麽渺茫妳都想試壹試，這麽來看我們都壹樣，勉強算得上是同類吧。”
　　勞倫斯說著摘下了面具，自從戴上這面具後，他便很少摘下它，現在看起來倒有些平凡的感覺。
　　實際上面具下的面容已經不重要了，真正能代表勞倫斯的反而是這面具，現在它被摘掉了，其下是壹張普通的面孔，疫醫略微地有所印象，記得他大概是軍團中的壹名士兵，但現在他是勞倫斯了。
　　軍團是勞倫斯，勞倫斯便是軍團。
　　“怎麽，妳對我產生了共情？壹個怪物對另壹個怪物的共情？”疫醫說著直起雞皮疙瘩，“哇，這聽起來可太嚇人了，就像壹個荒誕的故事。”
　　勞倫斯面無表情，他沒有在開玩笑。
　　“更主要的還是妳之前說的，妳覺得妳會死……”
　　勞倫斯的聲音頓了頓。
　　“死亡對於我們而言已經變得模糊了起來，可哪怕是這樣妳依舊覺得妳會死，死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死在那個冰冷的北方。”
　　死亡，壹個無比嚴肅又殘酷的詞匯，但在這怪物般的兩人身上，它就像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壹樣，這是屬於凡物的詞匯，再也限制不了這些踏上升華之路的怪物們。
　　可現在不死的怪物就好像預知到了什麽壹樣，他知曉了自己的死亡，平靜地接受，欣然前往。
　　“我的話沒那麽絕對……不壹定的，只是有些不安而已。”
　　疫醫短暫地想了想，接著說道。
　　“我只是推測，那裏壹定有什麽危險存在，不然以獵魔教團的歷史，他們不可能不發現這些疑點，要是這樣的話，他們早就對北方展開了遠征，可結果是什麽都沒有，那麽這只剩下了兩個可能。
　　要麽北方的盡頭只是壹片荒涼的冰川，要麽就是有什麽東西守在那裏，所有前往之人都沒有歸來的機會，這樣真理的秘密就被永遠地埋葬在那裏。”
　　壹想到這裏，疫醫就變得很興奮。
　　“真想知道這壹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勞倫斯沒有理他，他似乎是在回憶，他這個人很少回憶，在加上對於權能·加百列的濫用，他的意識早就與數不清的記憶碰撞在了壹起，它們相互交融，構成了壹個扭曲瘋狂的人生。
　　這似乎限制不了勞倫斯，自己人生的大半記憶都已經破碎、遺落，但有些他還是牢牢記著，壹直沒有忘記。
　　“大概是共情，大概是看到了另壹個自己，大概是僅存的些許人性……”
　　勞倫斯自言自語著。
　　“疫醫，還記得妳當時說的嗎？妳知道我會死在那個註定的未來裏，死在我的理想之中時，妳很高興，妳為我感到開心，妳說這是何等令人羨慕的光景。”
　　平靜的面容出現了些許的抽搐，或許是回憶牽動了傷口，勞倫斯的表情略微地猙獰了起來，但他的神態依舊平靜，好像刺骨的疼痛都無法撼動他的意誌。
　　“當時我也覺得這個死法很棒，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滿足地死去，然後我看到了妳……
　　在之前的某個時刻妳應該也思考過吧，要不要臣服，要不要聽從我，從而換取繼續存活的可能。”
　　勞倫斯依舊直直地看著前方，如果不是疫醫坐在他身邊，他就好像在自言自語壹樣。
　　疫醫點點頭，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以他現在的狀態也沒必要警惕什麽，就像看開了，既然生死全在勞倫斯的手中，倒不如在這最後的時刻放松壹下。
　　“是啊，我想過，畢竟死了就真的死了，無論是真理還是生命，這壹切的壹切都會隨著死亡消失不見。”
　　“那妳最後為什麽又站起來了呢？”勞倫斯不解地問道，當時疫醫身上遍布著傷口，他毫無勝算，但還是假死發動了奇襲。
　　“因為如果不在這時離開，我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誰知道妳能不能打贏那場末日之戰呢？妳也說了，妳會死在末日之中，想壹想，勞倫斯，就連妳這樣的怪物都死了，我怎麽可能有生還的余地呢？”
　　疫醫說出自己的想法。
　　“留下來說不定就死在末日裏了，如果試著逃離，或許還有壹線生機……它太美了，太誘人了，何止值得我付出壹切啊。
　　當然這線生機被妳掐滅了，媽的，妳可真是個怪物，如果我想離開的話，我至少得把這些士兵都殺死，對吧，畢竟妳就是軍團本身。”
　　疫醫深呼吸，這裏是瑪魯裏港口，所有的軍備都被唱詩班的戰士們接管了。
　　這種事總得面對，他問道。
　　“那妳準備怎麽處理我呢？勞倫斯。”
　　勞倫斯沒有回應，他也看著天海交界的北方，在那遼闊的冰原之上，或許藏著這個世界的真相。
　　“其實……我真的也很想去看壹看，疫醫，我也想去見識壹下所謂的真理，了解壹下這個世界的本質，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很想與妳同行，但遺憾的是沒時間了，我必須留在這裏準備戰爭的開幕。”
　　話音壹轉，他緩緩地轉過頭，無神的眼眸看著疫醫。
　　“所以我會讓妳去，去追求那所謂的真理。”
　　“那能給我個痛快嗎……啊？”
　　疫醫剛想說能不能自己挑個不算太痛的死法，然後便被勞倫斯的話語沖擊到了，他錯愕地看著勞倫斯，鳥嘴面具下的臉龐已經扭成了壹團，好像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我會讓妳離開，就像之前說的那樣，船隊、士兵、物資、妳所需要的壹切我都會給予，讓妳完成這場對真理的遠征。”
　　勞倫斯猜到了疫醫的所想，他接著說道。
　　“至於為什麽？因為我能理解妳。”
　　他伸出了手，試著觸摸天空。
　　“我們付出了這麽多，不惜變成怪物，將靈魂出賣給魔鬼，飽嘗痛苦身負罪孽……而現在它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能理解妳的想法，也能體會妳的心情，也正因如此，我覺得我不該阻止妳。”
　　勞倫斯說出了他的理由，這在疫醫聽來有些荒唐，甚至讓他感到疑惑，他開始覺得眼前這個家夥到底是不是勞倫斯，那樣瘋狂冷血的怪物，居然還有著這樣的壹面，疫醫不敢相信這些。
　　“疫醫，我們是為了某個東西而變成怪物，但遺憾的是我們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怪物，因為在這非人的軀體的之上，壹直還有著屬於‘人’的部分，就像金屬的雜質，無論多少次的提純，也無法將其去除。
　　而那便是我們變成怪物的‘理由’，在我們還是‘人’時，所許下的願望，哪怕變成了怪物，它依舊與我們同行，成為這不潔的成分。”
　　勞倫斯頓了頓，自那場燃燒的曠野之後，他似乎再也沒有展露出這樣貼近人性的壹面了。
　　“疫醫，妳幫助了我，研究《啟示錄》、生產秘血、鑄就軍團。
　　可以說妳幫助我實現了我的願望……
　　我想……現在應該是我幫助妳實現妳的願望了，而不是讓妳因為壹些奇怪的理由死在這裏。”
　　疫醫楞住了，他猶豫了壹下。
　　“所以我們這……算是‘朋友’？”
　　疫醫有些疑惑，這樣的詞匯對於他太過陌生了，想必對於勞倫斯而言也是這樣，但現在提起他卻有著說不清的感覺。
　　欣喜？還是別的什麽，這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到疫醫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它，可隨即他又有些失落，疫醫很清楚這種珍貴的東西只存在於這壹瞬間，他就要遠航、就要離去，或許這是他和勞倫斯的最後壹面了，他們的路途終於迎來了岔路，各自走向不同的死地。
　　“大概吧……”
　　勞倫斯也想不明白，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在做什麽，在他的本意裏，他應該殺了疫醫才對，但就因為那種可笑的理由，自己放過了他。
　　可誰又能想到怪物們也是有朋友的，壹起放火燒山，壹起做著不可饒恕的事……
　　勞倫斯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然後舉起手按住了自己的臉，用力地壓著額頭，試著舒緩腦海裏的痛楚，苦笑道。
　　“朋友嗎？聽著可真奇妙啊，怪物也會有朋友？”
　　隨後聲音再次響起，這壹次勞倫斯失去了原有平靜的神態，他變得開始暴怒，飽含怒火地低語著。
　　“所以，疫醫，去死吧。”
　　這話語仿佛帶著刀槍，要徹底地殺死疫醫壹樣。
　　“為了妳的真理而死吧。”
　　疫醫聽著他的話，似乎是還想說什麽，但覺得那些話語不太適合出現在怪物之間的交流中，他放棄了，把頭轉了回去，壹同看向著遠方，平靜地回答。
　　“嗯，我知道了。”
　　疫醫沈默了壹下，接著說道。
　　“那永別了，勞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