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紀榮的節烈觀

　　No sperm was found after centrifugation.
　　“離心後未檢見精子。”
　　壹個月的時間，紀榮重復做過三次精液化驗，看過三遍上述檢驗結果，終於確認，他把自己絕育得很徹底，很幹凈。
　　冬天已經到來，山莊後面落雪的白日，有很多毛發密集旺盛，肢體粗短笨拙的小型動物出沒，是小女孩喜歡摸的那種類型。
　　他計劃著什麽時候帶她來，女孩子戴頂玳瑁色的絨帽，護住耳朵和壹部分小臉，鼻尖通紅的樣子壹定很可愛。
　　或者夏天也好，紀榮想，夏天樹上有浣熊夜奔，車頂棲著蒼鷺。孩子最喜歡，可以耐著性子陪他住很久很久，每天鉆進灌木裏尋找灰色的野兔，小腿被細枝籬刮傷，晚上抿著嘴，要他在夜燈下給結痂的創口抹藥。
　　他對她如今總是拿出養育孩子的心態，偶爾自己也分不清楚，壹把年紀到現在，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馬捷報那個名叫衛國的孩子剛出生時，他也去看過。
　　印象深刻，繈褓裏小孩子通紅的臉與皺巴巴的鼻尖，大概因為剛剛降生不久，臉上皮膚的顆粒感很強。
　　溫熱子宮裏鉆出的幼小身體，皮膚竟然潮熱如同凍傷，帶壹種哺乳動物的甜腥味。紀榮未主動去碰，短暫看過後，立刻站得極遠。
　　女人在這方面總是心細而敏銳，馬捷報的妻子大抵看出他愛孩子，示意他可以過來摸壹摸嬰兒舒展的小手。
　　“才洗過澡，綿綿的，很健康。”她笑著說。
　　馬捷報看出紀榮的謹慎，也出言讓他放松，無需那麽緊張。
　　紀榮俯身輕輕掂弄，指腹勾著嬰兒的掌心，喉頭滾動，幾乎控制不住表情，當場失態。
　　那壹年他四十歲。沒有哪個觀念傳統、又堅持獨身的男人，會在這個年紀不喜歡孩子。
　　身邊有孩子，至少熱鬧些。
　　如果那天沒有發生意外，那麽壹個月後——或許更久，兩個月後——陸恩慈驚慌失措發現自己月經很久不來，帶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來找他。
　　女孩子沒有被灌醉，躲在門後、站在桌後，邯鄲學步似地揣著肚子，用那種很可憐的眼神瞅著他的時候，紀榮就可以耐心又溫和地安撫她，說原本想說的話：
　　不要緊，不是很大的事。妳想生下來？或是引產，都沒關系，都可以。我要負責，我想負責。
　　如果不發生這件事，紀榮也無法意識到，自己對生活的觀念原來這麽傳統老派。
　　壹雙正常的夫妻，婚後有個健康的孩子。他對家庭的構設大概如此。
　　…還要良好的感情基礎，合適的備孕年紀……兩張賞心悅目的臉……
　　陸恩慈消失後再未出現，紀榮有意把《Sinophone》作為未婚“亡妻”的遺產辦下去，但時代變化得相當快，核心的策劃組在互聯網騰飛後逐漸流散，編輯與讀者都對紙媒的生命與未來有了新的估量和選擇，即便是公司不斷投入資金，也無法讓它長久存在。
　　壹個衰敗的生命是無法試圖進入未來的，《Sinophone》如此，紀榮也壹樣。
　　五年後，《Sinophone》宣布徹底閉刊。關於它的社會學研究在閉刊三年後出現，研究者將之作為網媒讀者群流變的例案之壹反復剖析，不斷有試圖采訪紀榮的學者教授聯系他當時的秘書，都被逐壹回絕。
　　漫長的時間裏，他反復翻閱陸恩慈留下的全部手稿，慢慢理解她幻想的紀榮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她心裏那種男人溫潤的棱角，到底如何才能修飾出來。
　　他和逐漸增長的年齡不斷磨合、適應，直到六十歲前夕，某壹天性欲如同漲潮般重新浸潤身體，紀榮不可思議地確認，陸恩慈似乎是要回來了。
　　他的守貞變成壹味淒苦的藥，因為牌坊隨著“亡婦”歸來而消失，壹個喜歡孩子的人已經用三十年把自己絕育得徹徹底底、幹幹凈凈。
　　每次想到這些事都頭痛，紀榮在飛機上睡得極不安穩，受限於如今的年紀，也不得不承認老人覺少，落地後遂赴約去了趟馬捷報家，跟他喝早茶。
　　冬天年輕人似乎大都懶得出門，回家時，廣慧告知他，說陸恩慈在挑衣服。
　　堂廳裏人有些多，幾個女人在幫助模特調整當季的衣裙，等陸恩慈出來看。
　　“對不起，我想知道陸小姐……”
　　紀榮頷首，大概看了壹遍，禮貌問道：“人呢？”
　　“陸小姐剛去房間試衣服，”
　　Sa把沙發上的墨鏡放到茶幾，引著男人往客房走，道：“這裏……”
　　陸恩慈在衣帽間，紀榮走進來，把大衣掛進櫃子。
　　壹樓這間房算客房，雖然沒人住，設計還是做得更私密客氣些。
　　紀榮看到人果然躲進叠門裏的空間換衣服，只壹雙腳露在門擋下面，方便他認出女孩兒的身份。
　　曾聽過這麽大的姑娘愛戴腳鏈，大多是細紅繩。陸恩慈也戴，腳腕上掛著壹圈細細的鉑金鏈子，上面有堇青石切出的寶石飾品。
　　紀榮抄著手靠在櫃邊，垂頭平靜地盯著那雙動來動去的、白生生的腳。
　　那雙腳壹直在焦慮地動，似乎有什麽令她心裏憂愁的事已經發生。女孩子頻繁地踱來踱去，連新裙子都不能讓她高興。
　　“怎麽了，心情不好，不開心？”
　　隔著壹道薄薄的叠門，紀榮遠遠靠在衣櫃，笑著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