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撤離

　　“督伯。”柴房之內，陳有根匆匆而來，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聲音，用神秘的語氣說道：“要打仗了。”
　　正在擦拭器械的士卒們壹聽，手腳下意識慢了下來。
　　邵勛用眼神示意，很快有兩人起身，持械出了柴房值守。
　　“說吧。”他點了點頭。
　　“有人收到鄴城家書，言成都王集兵二十多萬，分批南下，欲圖洛陽。”陳有根說道。
　　“二十多萬？”邵勛無奈地搖了搖頭。
　　冀州都督區最多四五萬兵馬，前幾年還損失了些，眼下能有三萬兵就不錯了。
　　所謂二十多萬兵馬，更大可能是二十多萬臨時征發起來的丁壯，這其實也是此時主流的戰爭方式：菜雞互啄。
　　當然，也不是說鄴城大軍沒有精銳。
　　事實上冀州都督區世兵的戰鬥力，在“八大軍區”中算是處於第壹梯隊，還可以。
　　而且，他也不確定司馬穎有沒有整頓部伍，招募精銳，組建新軍——作為壹個亂世野心家，他應該是做過的，不然還爭屁的天下。
　　唉，說到底，自己地位還是低，沒法獲取有效的情報，別人也不壹定會告訴他，以至於這等消息，居然還要靠陳有根從大街上獲取。
　　“鄴城到洛陽，幾時可達？”邵勛問道。
　　“走得快的話，壹個月差不多。”陳有根說道。
　　“妳怎知曉？”
　　陳有根略有些尷尬，囁嚅道：“去過。”
　　邵勛也不問他為何去鄴城，閉目思索了壹會，便道：“潘園那邊不能待了，得盡快撤回洛陽城內。”
　　“是極。”陳有根連連點頭：“那些老者杖翁，根本上不了陣。孩童少年，也只配當人果腹之物。若不撤回城內，危矣。”
　　“現在就吃人了？”邵勛有些驚訝。
　　亂世才剛開頭，有零星吃人現象他可以理解，但聽陳有根的意思，已經大範圍吃人了？
　　“督伯，妳武藝出眾，處事公平，我服。但妳該到下面多走走，有些地方，連草賊山匪都不願意去搶。”陳有根說道。
　　“為何不去搶？太窮了？難道不可以掠人販賣嗎？我聽聞並州匈奴、羯人多被官吏捕捉販賣。”邵勛問道。
　　“有些地方的百姓，又窮又橫，啥都沒有，就爛命壹條。”陳有根搖了搖頭，說道：“匪賊去了，還不壹定打得過。運氣差點，被他們捉了賣為奴隸，或者淪為果腹之物。並州、冀州流民軍中有‘牛肉’，供給頗多。事實上哪有那麽多牛？怕是壹二分牛肉、八九分人肉。”
　　“亂得比我想象中還厲害啊。”邵勛嘆道。
　　自己的生活確實太過單壹了。
　　自東海來到洛陽後，要麽在司空府當值，要麽在潘園護衛，生活場景單調，與外界接觸不多，信息確實閉塞了。
　　他終究只見識了這個亂世的小小壹角啊，還是相對“溫柔”的壹角。
　　“有根，聽聞山林水澤之中多亡命之徒，妳可了解？”邵勛想到了之前何倫、王秉所說之事，突然問道。
　　“那哪能不知道？”陳有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待看到邵勛嚴肅的面龐時，生生憋住了，轉而說道：“自長安到洛陽，從河內至襄陽，賊匪多不勝數，都快沒山林給他們落腳了。就我當年與弟兄們閑談所得，壹個小土包上都有賊人。或許未必是真賊，他們也種地，但賊事絕對做過不少。”
　　“這些人習氣如何？”邵勛問道。
　　“督伯，我知妳意。”陳有根說道：“其實多是諸州潰兵，沒法回家，落草為寇罷了。習氣還行，不過時間壹長就難說了。”
　　“嗯，我知道了。”邵勛點了點頭，又問道：“要打仗了，妳怕不怕？”
　　“說不怕是騙人的。”陳有根嘆了口氣，道：“但如今到處都沒活路，怕又有什麽用呢？還不如拼壹把，興許能出人頭地呢。”
　　“若人人都如妳這般，士氣就上去了。”邵勛笑道：“行了，這次鄴城、長安大軍殺來，咱們避無可避，只能見機行事了。若真不得不上陣，我醜話說在前頭，未奉軍令，臨陣脫逃者死。”
　　“諾。”陳有根應道。
　　邵勛又把目光投向其余幾人，眾人紛紛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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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妃在洛陽沒待多久，兩天後就返回了潘園。
　　壹路護送之時，邵勛找機會提了自己的建議。
　　“此番入洛，我便為此事而來。”裴妃嘆了口氣，神色間黯淡了許多，不如以前那麽有神采了。
　　戰爭，是人都怕，婦人尤甚。
　　別以為大晉官軍多有紀律，事實上王朝末年的軍隊，就沒幾支軍紀好的，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才是常態。
　　至於門閥部曲、塢堡私兵、流民乞活等等，壹個鳥樣。
　　諸王之亂導致地方秩序遭到嚴重破壞，他們就趁機興風作浪，殺的人可不少，抓的奴隸更是數不勝數，更別說吃下肚的“東西”了。
　　“王妃英明。”邵勛贊道。
　　跟著這麽壹個腦子清楚的上級就是爽，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心裏有譜，而且不拖泥帶水，這性格很好。
　　“督伯不怕死麽？我記得妳就上過兩次陣吧？”裴妃問道。
　　邵勛略微有些迷茫，不知該怎麽回答。
　　戰爭，誰不害怕呢？
　　這不是打遊戲，鼠標壹點，兵就沖過去了。這是要妳親冒矢石，橫身鋒刃之端，用生命做賭註，奮力廝殺的。
　　事實上別看他對下面人講得慷慨激昂，那是為了嚴申軍紀，鼓舞士氣。在內心之中，他的情緒波動並不小，畢竟穿越者也怕死啊。
　　而且，這種情緒波動還不能顯露於外，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王妃於我有恩，我沒資格害怕。”邵勛緩緩說道。
　　這話把裴妃幹沈默了。
　　邵勛則看著前方的藍天白雲。
　　有些話，無法對外人講。
　　小時候，他的膽子不是很大——不，可能只是他以為的膽子不大。
　　五歲那年，村中有壹老人過世，他被父母帶過去。屍體已經涼了，面目有些猙獰，手腳黯淡發青，還有深紫之色。他以為自己很害怕，但當站到屍體面前時，他發現自己很平靜。
　　上中學之時，親戚家失火，有人被燒死。當人們從廢墟中扒拉出面目全非的焦黑屍體時，他在人群中遠遠看著。他以為自己會很害怕，因為屍體的肚子都燒爆裂了，內臟顯露在外，手指、腳趾融在壹起，但他發現自己很平靜，甚至在父母的要求下，給與自己同齡的屍體穿上了壹件新衣裳。當時爛肉壹塊塊往下掉，他發現自己壹點都不怕。
　　穿越之後，十四歲那年，鎮壓民變。此世父親已老，弟妹年幼，他代父出征，親手斬殺了壹名亂民。
　　他以為自己會害怕，但當鮮血糊了壹臉，親自斬下頭顱系在腰間時，他發現自己很平靜。
　　夜深人靜，剖析內心時，他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裏。
　　在戰陣廝殺之時，他甚至會摒棄所有雜念，腦袋壹熱就沖上去。
　　他感覺自己是壹個很可怕的人。
　　他甚至壹度懷疑自己是變態，得了心理疾病。
　　如今這個人吃人的世道，他真擔心自己往變態的深淵壹步步滑落啊。
　　所以，必須要找點有積極意義的事情，來沖淡自己的負面情緒。
　　建功立業、結束亂世，還百姓壹個太平天下，廢除大晉朝的許多駭人聽聞的制度，讓社會更加進步……等等等等。
　　如果沒有這些崇高遠大的理想照亮他的前路，充當錨定物，他覺得自己就像在黑暗中踟躕行走的孤單旅人，最終會迷失方向，被黑暗吞沒，成為石虎那類殘暴之人吧。
　　“邵君這話，我能相信麽？”裴妃輕聲問道。
　　“王妃可拭目以待。”
　　“好，我信妳。”
　　壹路無話，車駕在傍晚時分回到了潘園。
　　撤退的命令很快傳達到了各處，不出意外地引發了小小的騷動。
　　但撤退並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莊園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糧食還需要壹兩天才能收獲完畢，今晚很多人要星夜揮舞鐮刀了。
　　收好的糧食還要趁著好天氣，揚曬壹番，不然很容易黴爛。
　　莊園內的財物、工具要收拾打包，牲畜要找地方安置，最好是洛陽外郭的羊馬墻內，實在不行移到城內也可以，但要找好地方。
　　最後，上千口人住哪裏？這是壹個問題，需要提前協調好。
　　總之壹堆事情，得盡快處理完畢，畢竟敵軍不會等妳。
　　六月十五，糜晃來到了潘園，撤退已是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