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新生

　　首領的聲音暫時消失，金棉久久的抱著酈椒，不願意松手。
　　鈍子還在生產線那邊忙乎，借助左吳的視界瞅了壹眼：“這個傷咱們的愈合噴霧救不了，那首領的刀邪乎的很，會從傷口壹路破壞到大腦組織。之前是我們及時，現在……恐怕用復活聖櫃都懸。”
　　確實懸，中子滅殺已經初露崢嶸，即將發動，可第壹批被培養出的斯特魯蟲人卻也只是剛剛成熟，勉強可以啟用。
　　但左吳的女兒卻遲遲沒有出生——這不能怪誰，誰也不知道情況會惡化的如此之快。
　　這讓辦事員只能給這第壹批蟲人再洗上壹些簡單的記憶以方便修復星艦，實在沒有閑工夫來操作復活聖櫃。
　　金棉“嗯”了壹聲，把酈椒放下。昔日的英雄死在自己懷裏，讓首領嘴裏輕飄飄以億為單位的犧牲有了血淋淋的重量。
　　左吳的耳中，首領那句“在所不惜”壹直回蕩。他不相信首領有什麽方法能真的把近在自己眼前的金棉殺掉，但被人惦記著總是有些不舒服。
　　於是，他蹲下，看著金棉的眼睛：“要不要壹起在這童話園裏散散步？”
　　“好啊……”
　　金棉又是下意識答應，忽然反應過來，擡頭，眼裏分明是在問“為什麽？”
　　左吳聳肩：“妳不是還有話想要問妳的首領嗎？左右沒事，去找找他唄。列維娜，妳也壹起？我們仨現在可是閑人。”
　　列維娜點頭，金棉本想說她想問的已經問完了，但她的身體卻背叛了自己，已經跟上了左吳的腳步。
　　只是最後，金棉又深深看了壹眼地上的酈椒，酈椒在生命的最後叫了自己壹聲“孩子”。
　　悄無聲息間，金棉有了新的目標——想為這傳奇的女戰士報仇，同時也是為自己心中的憧憬做個了斷，哪怕已經理解了首領的雄心壯誌。
　　只是，以數億人生命為籌碼，賭上壹族未來的暴君；和渺小的自己因為酈椒壹句迷離的話，所輕飄飄升起的，連仇恨都算不上的感情間，孰輕孰重？
　　好像無所謂孰輕孰重。首領可以因為所謂私心將壹無所知的數億人綁上戰車；那個帝聯可以為了防備壹種武器，就開始滅絕邊境線上的所有土著文明。
　　那自己憑什麽不可以為了酈椒，為了斬斷心中的憧憬去選擇報仇？
　　……
　　左吳還不明白這裏為什麽叫做“童話園”，他殿在兩位女士的後方，有壹搭沒壹搭的想。
　　首領拋棄了肉身，能遙控著鎧甲殺人。左吳後來又敲碎了首領的頭蓋骨查看，裏面沒有大腦，大概是藏在了這個建築的某個地方。
　　和能夠生抗核彈的工事相比，壹具軀殼確實顯得脆弱。找到被他藏起的大腦，也就找到了首領的本體。這是列維娜擅長的事，只要還能思考，便會產生靈能波動，精靈逐漸對此駕輕就熟。
　　輕易解除了幾個陷阱後。
　　壹陣亮光忽然在左吳身邊亮起。三人回頭，是首領的身形被全息投影之類塑造而出，和他們站在壹起，向壹同前行的導遊。
　　金棉咬了咬嘴唇，什麽也沒說。
　　倒是首領的投影先開口：“如果不是這個節骨眼，我還真想帶妳們好好參觀壹下這個童話園。”
　　左吳咧嘴：“是妳拿我們沒辦法了吧？”
　　列維娜沈默著繼續前進，靈能感知抽絲剝繭，首領大腦所在的方位愈發明晰。
　　沈默壹陣，首領只能苦笑點頭：“確實，我自認為已經相當擅長各種陰謀，陷阱。但真的直面絕對的力量時，這些東西都脆弱的像是壹張紙。”
　　金棉暗暗點頭，剛剛被破解的陷阱布置已經堪稱教科書級，也確實在首領編寫的教材上出現過，但她從未想過還能這麽用。
　　左吳想拍拍首領的肩膀，拍了個空：“不止這些實實在在的陷阱，妳能得到來自燎原的靈能武器，能將槍口對準帝聯還讓對方蒙在鼓裏，恐怕也少不了各種陰謀陽謀，縱橫捭闔吧？”
　　“……不值壹提，而且也不光是我的功勞。”
　　列維娜忽然停步，連帶著所有人的腳步都停下。她的靈能視野中，能看到某樣東西寄托著首席別樣的思緒。
　　只是投影的首領無從阻止左吳將那樣東西拿起，左吳看了看，居然是壹張合影：容貌尚且年輕的首領還留著那頭張揚的鬃毛，卻被壹個黑眼圈女人揉的亂七八糟。
　　畫面中的兩人都在笑，左吳挑起眉頭，指著合影中的女人：“這位是？”
　　“是帝聯哨站的觀察員，和妳壹樣，她對我族這樣毛茸茸的族群有著濃厚的興趣，”首領沖金棉微笑，帶著懷念和左吳像老朋友壹樣並肩看著這張照片：
　　“也是她帶著我漸漸了解了這片銀河的真正面貌。”
　　“和我宣稱的不同，我出生在鶯歌索淪陷區當中，父輩祖輩都已經為那些走私團服務了很久。畢竟走私團真正的外星人人數很少，仍然需要壹些人來輔助管理。”
　　“鶯歌索被觀察的歷史中，觀察員更替過數十任，最早開始和這些走私團勾結的是誰，已經沒辦法考證了。也許那人已經賺的盆滿缽滿，銷毀了證據，在帝聯腹地享福了吧。”
　　“她是最後壹任，接手時情況已經積重難返。並且，她也需要錢，本來想和所有前任壹樣睜壹只眼閉壹只眼。”
　　首領笑起，不同於以往的任何壹次，居然有些靦腆：“可惜，在某次和走私團分贓的會議上，她遇到了我，我發現了她的癖好，我利用了她。”
　　然後的故事，左吳大致上可以腦補。畢竟是下載了十幾萬本小說沒事就閱讀的人，這類情節並不罕見。
　　銀河的情況也是在首領和這位觀察員的接觸中漸漸知曉的吧。
　　“她現在在哪？”左吳只是問，現在看來整個哨站都是被首領操控著。
　　“……她遇見我時差不多二百五十歲，需要錢，就是想要去黑市購買壽命指標，”首領目光平靜：
　　“可惜遇到我後，不光錢沒掙到，還為了幫我和梅麗威瑟搭上線，積蓄也花光了。甚至……還變賣了她自己壹些本來就快見底的壽命指標。”
　　“最後那天，前壹秒，她在我懷中還容光煥發；下壹秒，便仿佛千萬種疾病在她身上同時爆發了壹樣，屍體都輕的和壹塊小石頭沒兩樣。”
　　“不過，她在最後也把哨站的權限交給了我，我可以編寫虛假的數據日誌，也能給燎原的遊牧艦船放開這個星系的超空間阻滯器——這也是他們把武器交給我的協議之壹。”
　　首領的投影呼氣：“抱歉了，金棉。我壹直在教妳們生命是等價的，可我自己都沒法讓自己相信。我殺了這麽多人，我可以厚著臉皮說所有人在我心裏都壹樣沈重。但她在我心裏就是獨壹份。”
　　“雖然從始至終，我都在騙她。”
　　“……嗯。”金棉回答。
　　“好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首領搖搖頭，指向了前方：
　　“妳們繼續往前走，就會遇到我的大腦。壹路上，妳們會走過歷史區，也就是我為鶯歌索修好的墓碑！”
　　確實是墓碑。
　　林立的硬盤層層疊疊，其表面刻著簡單的年代符號。似乎在提醒著鶯歌索曾經也是擁有數千年歷史的古老文明。
　　“這是我費盡心思收集到的詩歌，金棉，妳該知道的不止有‘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我們自己也有詩歌，很美，妳也該讀壹讀。”
　　然後，首領的投影劃過其中壹個硬盤：
　　“這是我最喜歡的歷史——戰史。從遠古的上古傳說，到我們未被入侵前的時間。戰爭是鶯歌索歷史上永恒不變的主題，多少名將貢獻了數不清的兵法戰績，他們本以為自己的名字將永遠被銘記，可惜……”
　　金棉忽然瞪大眼睛：“等等，戰爭？我們被入侵前還有戰爭！？和誰的？”
　　首領沈默。
　　然後，他齜起牙齒，鋒利的虎牙在投影中格外清晰：“……金棉，我們是葷食族，我們……是需要吃肉的。”
　　“咦……肉？我們不是壹直在吃……合成蛋白膠囊嗎？”
　　列維娜訝異的轉頭：“只吃膠囊？那其他的牲畜之類呢？”
　　“牲畜……？那是什麽？”
　　首領笑起：“鶯歌索之所以有被觀測的價值，就是因為這壹點。這顆星球上所有物種幾乎都演化出了智能。陸上的，海裏的，天上的……”
　　“有的物種吃草，有的物種吃肉。”
　　“可是，現在整個星球都只剩下了我們這樣像獅子的族群，再結合壹下我說的經年不斷的戰爭，是因為什麽？”
　　金棉楞楞，忽然捂住自己的嘴。
　　首領點頭：“沒錯，其他民族幾乎都被我們打敗，變成牲畜了。”
　　“能夠馴化的，我們的先祖抹除了他們的智能，將他們徹底圈養；其他的，先祖做出的滅絕行為可壹點也不少。”
　　首領看向旁邊的巨型硬盤：“被抹掉的種族也有過他們引以為榮的將軍，也有過燦爛的詩歌。或比我們的要粗陋，或比我們的還要燦爛……也許燦爛的占比更大，因為草食族尤為擅長此道。”
　　“但他們都消失了，連帶著他們的文化壹起，我甚至只能找到壹些有關他們文化的側面描寫……現在，我們的可能也要消失了。”
　　“我的父親他們服務於走私團，說服自己的理由就是走私團的入侵是拜斯神降下的懲罰，為走私團服務的越賣力，就越代表贖罪。”
　　“可笑的是拜斯神也只是專屬我們壹族的神，其他種族也有各自的神名，文化。拜斯神原版的故事可是尤為嗜血好戰，向祂贖罪……哈。”首領搖搖頭：
　　“我從不懷疑我們對抗走私團侵略的正當性，但在搜集這些資料時，我由衷期望自己只是個單純的民族主義者，真的希望自己沒被父親母親影響過，會在潛意識中真的覺得這會不會是我們的報應。”
　　左吳靜靜看著他。
　　首領上前，這次居然是主動引路：“不過，我也早就明白了，所謂的文化和輝煌，只有傳承下去才是輝煌；那些古代將軍的勇猛事跡，只有後代尚存才是事跡！”
　　“就像妳們地球上，千年前曾有個什麽阿茲特克文明，古老的帝國難道沒有什麽精彩的歷史和爾虞我詐嗎？還不是因為侵略者的到來化為飛灰，就連那些不可壹世的帝王的姓名，都要從廢墟瓦礫中艱難考證！”
　　“現在，我大概是這個星球有史以來權力最大的獨裁者，我已經成暴君了，為什麽不幹脆再做的更深入壹些，連我們的歷史也塗鴉篡改壹下呢？”
　　他笑起，笑的有些賊：“我給那三百萬同胞留下的歷史隱去了我們所有的汙點和罪惡，就連詩歌之類也是摘選最好最美的，我希望他們在日後的宇宙當中能昂首挺胸；”
　　“但原版歷史我留在了這裏，如若我真的擊毀了中子滅殺，那帝聯應該會過來把這些東西拷貝歸檔吧。只要我族還有幸存者存在，那帝聯應該不會放棄依靠這些信息尋找他們。”
　　“換言之，只要我們壹直存在著，那帝聯自然會幫我們保管這些歷史。只是不知道有朝壹日，鶯歌索的後人把它們找回來時，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或許，會把它們當成黑暗的太古童話，與我族原先的稚嫩徹底告別吧？”首領看向左吳：
　　“據我所知，所有文明的童話都有黑暗的成分。像妳們地球的《小紅帽與大灰狼》，就有把狼族獸人開膛破肚，鉆入其中塞進石塊的情節。”
　　“這就是‘童話園’的意思。”
　　左吳沖首領笑了笑：“妳好像在‘狼族獸人’這裏有什麽微妙的誤解。”
　　“是嗎？大差不差吧。”
　　他們還在向前。
　　金棉的內心已經被震驚的說不出話。億萬人的生命還有更早前的戰爭似乎壹股腦湧進了她的心中，攪合在壹起形成漩渦，讓她根本就是發蒙。
　　直到他們走到了壹個圓柱形的器械面前，首領停步：“就是這了，我的大腦就在這裏面。”
　　列維娜無聲點頭。
　　而左吳卻是抓了抓頭發：“妳知道的，我對妳這家夥印象不錯。我可以給妳重塑壹個身體，這不是還有壹百萬人還沒走嗎？妳可以跟著他們壹起去，他們需要個領袖……”
　　首領卻瞪著眼睛搖搖頭：“妳在說什麽？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沒加進即將出走的人的歷史中呢。像我這樣的暴君，留在黑暗的童話裏，嚇唬壹下日後的孩子們就夠了。”
　　“只是希望我們還能有孩子。”
　　左吳點頭，忽然斜過眼睛。
　　壹個槍口大大方方的自天花板伸出，根本沒避著左吳，指向金棉的腦袋。首領知道這是無用功，他只是在宣示自己仍然沒有放棄殺戮而已。
　　忽然。
　　伸出的槍口直接軟下。首領嘆氣：“就這樣吧。”
　　“中子滅殺走出了航道範圍，沒辦法回頭了。這裏的靈能武器，也不需要繼續充能了。”
　　“我也……不用再繼續殺戮了。”
　　全球。
　　所有狂亂舞動的無人機忽然齊齊停機，又同時墜落。前壹秒還在奮戰掙紮的幸存者們齊齊楞住，似乎不敢相信勝利真的到來。
　　下壹秒。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
　　疲憊的歡呼自星球的個個小點為中心開始綻放，流血的受傷的殘破的無數只手壹起舉槍，向天空宣告自己的勝利。
　　天空中。
　　中子滅殺中央的光點開始泛白。
　　整個星球的靈能波動忽然進入了壹個幾乎無法偵測的低谷。
　　金棉將定時炸彈安在了存放首領大腦的器皿上，首領的投影向金棉低頭：“抱歉了，對妳們，我用上過外星的某些技巧，妳會對我產生憧憬之類的心情，這是我故意的手段。”
　　“……沒關系，我會記得這份憧憬。只是現在，它不是屬於妳的了。”
　　金棉說完，看了壹眼左吳。她耳朵在動，似乎聽到了千裏之外隱隱傳來的歡呼。
　　然後。
　　虎人小姐忽然上前，皺著眉頭觀察了左吳片刻，勉為其難的伸出帶刺的舌頭，舔了舔左吳的頭發。
　　左吳楞住，金棉已經跳開，張開雙臂，雖在遠方，仍然加入了歡呼的隊伍：
　　“烏喵！烏喵！”
　　“……她是什麽意思？”左吳問首領的投影。
　　“我族的傳統，表達隆重的感謝時，會去梳理舔舐對方的毛皮。妳沒有毛皮，不是只有舔妳的頭發了。”首領聳肩，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註意，是最隆重的感謝。”
　　最隆重？
　　難道她覺得這就是最後了？她加入了這歡呼，她想和這顆星球最後最後，同生共死？
　　抱歉了，不能讓妳如願的。
　　左吳齜牙，走上前去，在金棉詫異的又伸出舌頭想再舔壹舔他時，伸手，把獸人小姐直接打暈。
　　然後，左吳將金棉扛起，又看向首領：“只有我們了，妳不必端著架子，最後願望什麽的，應該有吧？”
　　“……還真有壹個，”首領嘆氣，這次是真的不好意思：“我的書，請妳幫我帶上吧。”
　　“書？”
　　列維娜上前，裝在首領鎧甲裏的書被她收起來了，還沒看，沒想到會被首領主動提及。
　　左吳接過，翻了翻。
　　壹下子面紅耳赤。
　　首領別過頭：“我給三百萬人留下的是雅致的詩歌，我存放在帝聯的是黑暗的童話。這些……這些太俗的東西真的沒有容身之處了。希望妳替我保管，也不要宣揚出去……畢竟，太俗氣了……”
　　“……好，好的。”
　　左吳將這書趕緊收起，發誓絕對不能給列維娜還有艾山山再看見。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微笑，左吳忽然感覺懷裏的卵動了動。
　　在幸存者的歡呼中。
　　在中子滅殺的威光下。
　　在整顆星球靈能的靜默低谷。
　　這有些奇怪的小生命伸了個懶腰，靜靜的誕生。
　　她來到了這美好的群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