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昔人已乘黃鶴去

　　蘇尋的目光微微閃動。
　　在那場景之中，姬貴赫然在目。但那不是自己記憶中的中年人，而是壹個……少年。
　　是的，姬貴的壹生，正在陰陽魚的推演下，緩慢地展現在蘇尋的眼中。
　　以壹個“人”的壹生來講，姬貴的壹生，其實是很平凡，甚至可以說是很平庸的。
　　他乃是周靈王姬泄心的第二子。有壹個哥哥，叫姬晉，也即是著名的太子晉。
　　姬晉自幼天資聰穎，溫良博學，不慕富貴，喜愛音樂，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諸侯之中有著極大的盛名。
　　太子晉在時，晉平公派大賢師曠前往朝見，問他何為治國之道，他旁征博引，侃侃而談，讓師曠欽佩不已。晉平公得知以後，決定以周朝馬首是瞻。
　　其時，晉國剛剛擊敗楚國，恢復了霸主地位，壹時聲勢無二。
　　不久後，因大雨連綿，谷、洛二水泛濫，危及王宮，姬晉以“川不可壅”提出用疏導的辦法來治水，立下了卓絕的功勛，並因此，被周靈王正式立為太子儲君。
　　在那個時候，姬貴只是壹個懵懵懂懂的少年。
　　他對自己的哥哥姬晉是很尊敬，很欽佩，甚至是很崇拜的。
　　而姬晉，對於自己這個弟弟，也是很親切的。
　　直到有壹日，姬晉忽然對姬貴說，他不想當太子了。
　　姬貴很是疑惑，因為太子之位，壹人之下萬人之上，未來更是整個大周天子唯壹的繼承者。
　　而太子晉，更是贏得了諸侯的欽服，如果是他的話，壹定可以重振大周！
　　可是，面對姬貴的疑惑，太子晉卻說：“天子不過是朝生暮死，世間唯‘人’者，方能大治天下。”
　　姬貴不理解，但終究是講這句話記了下來。
　　在那之後，姬晉便不再對朝政的事情多加關註，後來有壹日，因為拒絕加封，他還與自己的父親周靈王姬泄心大吵了壹架。
　　在姬貴的記憶中，那壹架吵得很兇，從那壹日起，周靈王和姬晉便不再多談。直到，在姬晉二十歲染重病賓天之際，姬貴才看到周靈王的失聲痛哭。
　　那天，姬貴忽然覺得自己成長了許多。
　　太子晉死後，周靈王茶飯不思，日夜思念，壹連數年，只拿著太子晉的笙簫每日惆悵。姬貴為了不讓父親過於悲痛，便說，自己出獵時，曾看到哥哥在溝嶺上，騎著黃鶴，吹著笙，哥哥要自己轉告父親不必掛念，其已隨仙人而去了。
　　可是周靈王聽了姬貴的話，看著姬貴長長不語，眼中反而露出了復雜的光芒，有欣慰，但也有恍然。
　　在那之後，他更加想念太子，日夜不寧，神情恍惚。
　　終於，周靈王姬泄心也病了。
　　姬貴連夜照料父王，在壹天的深夜中，姬泄心迷迷糊糊入睡，忽然驚醒對姬貴說道：“晉兒來接我了，我應當走了。這周室天下，以後就交給妳了……”
　　於是命令傳位於次子姬貴。癸巳日，姬泄心便病死了。姬貴即位，成為了周天子。
　　在那之後很長壹段時間，姬貴壹直疑惑，疑惑而又不解。
　　直到……十五年後。
　　蘇尋看著陰陽魚的推演，漸漸地沈默了下來。
　　在姬貴繼任周天子之後，他看到了很多。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出生。
　　正是在姬貴繼任的那壹年，自己“出生”了。然後，十五年來的成長經歷，也是歷歷在目。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很小的時候，姬貴就多次提到想要將儲君之位傳給自己。因為自己和那太子晉，實在是太像了……
　　或許在姬貴的眼中，自己便是另壹個太子晉！
　　而與太子晉同樣的，自己，也沒有選擇繼任太子的身份。並且，也匆匆離去了。
　　場景很快便來到了那壹日。
　　那壹日，姬貴的長子太子壽賓天了，姬貴握著太子壽的手，悲痛萬分。在這壹刻蘇尋才發現，原來姬貴比自己想象的付出的更多。
　　但他畢竟是周天子。因此，他只能振作起來，當日甚至做出了不甚在意的表情請蘇尋過去，商量繼任儲君的事情。
　　然而蘇尋離去了。
　　守藏室外，姬貴看著蘇尋留下的竹牘，沈默不語，他再壹次懂了很多事情。半晌後，他便將蘇尋的封賞革去了，雖然表現的憤怒，但他的眼底深處浮現的，卻是欣慰和期待。
　　蘇尋知道，從那壹刻起，姬貴便理解了自己的心。
　　再之後。
　　姬貴又經歷了十年的天子生涯，漸漸地，他的心累了，但幸好的是，因為蘇尋的原因，王子朝受到了很大的感染，幾個兄弟變得和睦了，沒有再因為天子之位自相殘殺。
　　十年後，姬貴成為了周室少有的將大統之位禪讓出去的周天子。
　　他本該就此死去，但卻反而因為讓出了天子之位，獲得了三紀的壽命，原本垂死重病竟然輕易痊愈，這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感觸！
　　生老病死，受命於天。天之壹言，重於泰山！
　　與之相比，“人”只不過是輕如鴻毛罷了……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姬貴的腦海中開始不斷地回想著自己的兄長姬晉。姬晉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開始模仿，開始體悟，開始學習記憶中的姬晉。
　　在接下來的三紀壽命中，姬貴嘗試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須臾中，他的心開始得到解脫。
　　姬貴從心所欲，終於，達到了壹種名為逍遙的境界。
　　他在守藏室中，直到最後，唯壹的執念，便是希望能夠再見到蘇尋壹面。或者……有可能的話，也再見到自己的哥哥姬晉壹面。
　　三紀之後的壹天，姬貴握著手中的竹簡，他的壹生也在自己的腦海中回蕩著。
　　那壹日夜裏，他做了壹個夢，夢到了很多……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姬貴忽然低唱。
　　忽然，他明悟了。
　　在這壹刻，他與當年的太子晉與病逝前的周靈王壹樣，終於懂了。
　　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的壽命要到了。
　　但這壽命卻並不是因天而予，因天而終的。
　　這壽命是因“人”而生，因“人”而終的！
　　在那壹晚，他也看到了。
　　看到了姬晉騎著黃鶴，帶著姬泄心，從夢幻之中緩慢地出現，看著姬貴，伸出手來。
　　在那裏，他仿佛能永遠的看到這泱泱天下，也仿佛能看到蘇尋。
　　蘇尋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姬貴飽含愛意和欣慰的笑容。蘇尋知道，那笑容，正是留給他自己的。
　　因為姬貴知道，總有壹日，蘇尋壹定能看得到這笑容。
　　壹道金光劃破，流竄於天地間，溶於泱泱華夏。
　　幻象，就此終結。
　　“父王……”
　　蘇尋的目光，不覺深邃了起來。
　　半晌後，他也釋然了。
　　“這樣也好……”
　　蘇尋終於知道，姬貴去了哪裏。
　　姬貴，乘鶴而去了。
　　並且也許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可他卻亦是永存了下去。
　　活著的人，總會死。
　　但是有的東西，卻能永恒不滅。
　　這便是……“人”！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壹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蘇尋回過神來，盯著滾滾黃泉，默然不語。